盛春时节，抑灵草长得最好。青绿色的叶子水嫩嫩的，一茬一茬从地里冒出来，在明风野上肆无忌惮地摇晃。
迷香草也开了花。紫色的小朵儿，还没有指甲盖大，星星点点地开了满丛，远远看去，好像一团团紫色小星星。
抑灵草和迷香草，都是颂少风刚需的草药。抑灵草用以炮制抑制剂，控抑他的坤泽本性，防备信期。迷香草则是用来配制乾元伪香，以免让人发现他成了坤泽。
——他原先不是坤泽的。
颂少风十五岁分化为乾元，此后就一直接受着乾元的教育，直到二十五岁，他在太原参与守城之战。
几支毒箭破开长空，肆无忌惮地射向民居。混乱之中，颂少风看到，有一支箭直直地指向一个小孩。
颂少风来不及多想。
再回神时，毒箭已深入他肩膀，而小孩在他怀中，颤着声喊“哥哥”。
太原一役结束后，颂少风便发起高烧，连日不退。颂静竹紧皱眉头，日夜陪在他身边，屏退了所有家仆，不让任何人近颂少风的身。那段时间，任何东西，都是经由她的手，才能送到颂少风身边。
她虽主修鸟兽生灵之疾，却也并非对人体一窍不通。颂少风目前的情况，可以算糟糕至极。
“竹姐……”颂少风于迷蒙间睁眼。
“再睡会吧。”颂静竹垂眸，复又拿起药杵，慢慢地磨药。
香炉里，草药静静地燃烧，时不时发出一阵噼啪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药杵在石臼里一圈圈地绕，在这规律的摩擦声中，颂少风又轻轻睡了过去。
颂静竹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心里的猜测成型，却是不禁生出几分哀怜。她捋顺颂少风额前的发丝，轻出一口气。
她的表弟，兽王庄的少庄主颂少风，变成一名坤泽了。
这几天的高烧，是他的二次分化。
想来，这与伤了颂少风的那支毒箭，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颂少风醒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他不信邪地释放自己的信息素，却在闻到那阵蜜香时，彻底沉默了。
他原先的信香，是清淡的草木味，如今却成了甜软的花蜜，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竹姐。山哥、南云和挽音在吗？”他声音滞涩，还带着点分化后的虚弱。
“我去唤他们来。”
颂家几个年轻人在颂少风的房间里短暂会面。将要事讨论完后，因着颂少风乏力，颂静竹又同其他几人一起出了门。
“你们也看到了，”颂静竹道，“少风这样……”
一阵沉默，皆为颂少风心疼。
辈分和年纪最小的颂南云先发话了：“我相信小叔。”
他向来话密，此时却是只有短短一句话，坚定有力。
颂静竹道：“我自然也相信他。”
颂挽音说：“自我跟着兄长出秭归的那天起，我的心意便不会动摇了。”
颂山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道：“庄主一位，还是少风来坐最为合适。只不过他一朝成为坤泽，定然有许多不适应、不方便的地方，我们还需对他多加关注，能一起做的事，大家都齐心做了，万不能让少风乱想。”
几人皆同意，便回去各司其职，处理事务去了。等颂少风醒来时，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只不过这庄主之位，他还是没能给出去。
颂少风得知家人们的决定时，哭笑不得，心中却是涌过一阵暖意。坤泽体魄终究不如乾元，他们愿意在他成为坤泽后，依然相信他的能力，他怎可能不动容？
他不便见人，深居简出，直到颂静竹带回来抑制剂和伪香的方子。喝下苦涩的药汤，他终于又变回了那名“乾元”，回到大众视线里。众人只道他被毒箭所伤，病得太重，故而养病许久，也未曾对他的避人不见有所怀疑。
回到苍梧后，颂少风改建万灵山庄，尽力弥补昔日错误。枢典司与愈灵司，原先都被厚重的灰尘覆盖，如今则是焕然一新，由妹妹与竹姐打理得很好。三十年未归，驯镝武场已成了杂草的乐园，好在南云浑身是劲，跟几个师弟妹清扫了一番，也是齐整起来。万事万物，皆一改曾经萧条的模样，初现繁荣之影。
一切有条不紊。
等万灵山庄诸事踏上正轨，颂山便离开了苍梧，去寻找当年被掩埋的真相。颂少风作为庄主，又是万灵上下的主心骨，免不得要多担些事。
就在这蒸蒸日上的时候，颂少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信期。
那时，他正在驯镝武场，与颂南云商议新弟子习武的事。颂家回归苍梧有些时日，渐渐有外人慕名而来，学习山海心诀，那么系统性的课业也得提上日程。这一事，颂少风想全权交由颂南云安排。
正谈到要处，颂少风却是停顿住。
“小叔？”
“无碍……忽然有些头疼。”颂少风揉了揉额角，刚刚他眼前忽然一晃，所见的场景皆如香脂般融化，下一瞬又恢复正常。
颂南云还是担心。“小叔放心，具体事项我已都明白，接下来的事就放心交给我，小叔要么先回房休息休息。”
颂少风没有推辞：“那便如此。”
只是，他还没走出几步路，仅仅回了个头，便是天旋地转、视野发黑。他站立不稳，还好颂南云反应迅速，上前一把捞住他：“小叔？！”
颂南云急道：“我带你去愈灵司！”
……
万灵山庄新来的客卿夏芝洲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颇为头疼。
“他这是信期到了。”夏芝洲叹气，为颂少风把过脉，又检查过他颈后腺体，才于药柜理出几味药。但还差几味，颂南云自告奋勇地去寻了。
“可他之前有规律性的低热，每月一次，我们都以为那就是信期。”颂静竹答。
“并不完全是。庄主先前，极有可能还未发育完全，因此信期将至未至。如今他的症状，才是真正的信期。”
夏芝洲把颂静竹请出房间：“你乾元之身，还是稍避一下吧。”
颂静竹猜到他是有话单独与颂少风说，因此不多停留，于隔间外的茶几旁坐下，倒了一盏清茶。之前庄内没有信得过的医生，颂静竹只好自己学点医人的方子，但在颂少风这么复杂的情况面前，她的半桶水还是有点不够看。还好现在庄里有了个夏芝洲。
颂少风躺在榻上，见夏芝洲阖上房门，便撑着身体坐起：“如何？”
夏芝洲道：“你之所以变为坤泽，确实与当年所受的毒箭有关系。但毒箭并不足以直接诱发二次发育。我猜测，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极有可能是因为，你自小便暴露于能扰乱发育的药物之下，这药物与毒箭相互作用，才造成如此局面。”
颂少风一怔。“可否查出是哪种药物？”
“我已有猜测，取血后三天内可以查出。”
颂少风伸出手去，夏芝洲轻轻捧起，拿银刀在手心轻划一记。血液滴滴答答地落进玉碗中，收集完毕后，夏芝洲又拿棉球蘸了药膏，涂上伤口，并以纱布包裹。
“明日这伤便能好。”夏芝洲道。
颂少风冷不丁来了一句：“你也是坤泽？”
夏芝洲手一颤，道：“是。”
第二性征乃私密之事，没有人会拿着大肆宣扬。夏芝洲来万灵山庄这么些日子，颂少风第一次知道，这斯斯文文的男人原来是个坤泽。
他好奇道：“竹姐也知道？”
“她知道。”
夏芝洲不再多言，转而与颂少风说起他身体相关的事情来。“你这情况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先例……只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按目前来看，你极有可能无法变回乾元。”
“这我已经想见。”
“乾元强变坤泽，对身体的伤害不可小觑。你身子底子好，但也得好好喝药温补，以免影响习武修行。”
颂少风抱起软枕，下巴搁在上面：“坤泽之身会影响我练武吗？”
“你武功已有所成，按理来讲是不会的。”夏芝洲收起玉碗，忽然又想到什么，道：“不过若是身子有孕，修行还得暂停几个月。”
颂少风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有孕？”
夏芝洲静静地和他对视。
颂少风毕竟骨子里是个乾元，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假设：“我不会与乾元结合的，因此不会怀孕。”
“若是这样，那便不用担心。坤泽之体于你修为无损。往后只需好好用药，伪装乾元不成问题。”
“我长期压抑信期，是否会对身体造成二次损伤？”
“有这可能，但及时调理便不会。”
听到大夫这么说，颂少风便放下心来：“如此，还要劳烦你了。”
恰巧此时颂南云回来，背了满满一筐药草。夏芝洲出隔间查看，确定没问题后，就到后间熬药汤去了。
颂少风浑身发热、发软，起不了身，颂南云来探望他，满眼愧疚：“抱歉啊小叔，是我太迟钝，没能发觉你身体不对劲。要是我早点带你过来就好了……”
颂少风微微笑了，唤颂南云过来，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无碍，你已经很及时了。”
颂南云是名中庸，对于信香不敏感，因此没有第一时间闻到颂少风泄露出来的蜜香。但他反应很快，处理得也很到位，未在驯镝武场引起他人注意，给颂少风省下不少心。
少年低落的情绪有所好转，重新雀跃起来：“那小叔，我去看看夏大夫熬药！”
“别去了，他忙着。”颂静竹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你若得闲，就来替我抓虫子。”
“来啦！”
颂少风看着二人的背影，微笑。
他身上背负的过往是很沉重，但是有亲朋在侧，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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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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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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