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 21 日，江城难得放晴。
林秀把台历摊在餐桌，红笔在“冬至”那一格画了个小太阳，旁边写：赴约。
顾英咬着牙刷出来，一眼就看见那行字。“妈，今年去北郊？”
“嗯，你爸喜欢那边的雪。”她答得自然，仿佛真在讨论一次寻常出游。
顾雄在阳台收衣服，探进半个脑袋：“姐俩儿去，那我呢？”
“你带姗姗一起。”林秀笑，“顾家今年添人，得让你爸见见。”
一句话把顾雄的脸烤得通红。他抓起外套逃也似地冲出门——姗姗还在店里等他练晚课。
冬至当天，高铁四十分钟，再转景区大巴。车窗外，细碎雪花开始飘，像有人把盐撒进灰白天空。
墓园坐落在半山，松树挂着冰凌。顾长风墓碑前，积雪未化，白菊与□□被冻成玻璃质感。林秀弯腰扫雪，铁盒里装着三瓶桂花酿——2020、2021、2022，瓶口凝着冰珠。
姗姗第一次来，手里却是热腾腾的桂花糖年糕。“叔叔，路上冷，吃点甜的。”她轻声说，把年糕摆在碑前，又掏出一枚指甲大小的七秀技能徽章——游戏里“回雪飘摇”的图标，银白底，粉飘带，别在雪层上，像给墓地扣上一枚胸针。
顾英把笔记本展开，屏保停在父亲最后那张截图：纯阳宫雪夜。他点击“导出”，文件被刻进一张薄如蝉翼的透明卡片，塞进母亲掌心。“让爸带走。”他说。
顾雄负责点香。香头刚触空气，就被风掐灭，他连试三次，终于火光稳住。四缕青烟并排上升，像四根无形的线，把生者与逝者系在同一片寒冷里。
下山途中，经过一片开阔的雪原。姗姗忽然停住，从背包摸出两枚小小的竹简——她亲手削的，每片不过拇指长，上面刻着她前两段游戏情缘的 ID：孤城旧梦、落雪无声。
“想让他们也看看雪。”她笑，却有点不好意思。
顾雄了然，接过竹简，反手插在雪里，像立两座微型的墓碑。
姗姗闭眼，合掌默念，睫毛上沾着雪粒。片刻后，她睁眼，深吸一口气，把竹简推翻，让雪埋住字迹。
“好了，”她轻声说，“过去埋在这里，以后只剩我们。”
顾雄握住她冰凉的手，塞进自己口袋。十指相扣那一瞬，风停了，雪原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傍晚，四人入住山腰木屋。壁炉烧得旺，松木“噼啪”作响。窗外，雪越下越大，像有人在天上撕鹅绒枕头。
顾雄从背包掏出那支信号枪——九月试放后，他偷偷在枪托刻下一行小字：秀-长-风-英-雄-姗姗。如今，他把它递给母亲：“今晚该放真的了。”
林秀接过，枪身被炉火烤得微暖。她打开防潮盒，取出一枚红色信号弹，尾部印着生产日期：2025-12-21，专属定制。
木屋顶有露天阳台，铁栏杆被雪包裹。四人穿上民宿准备的军大衣，像披上一层铠甲。顾英负责倒计时，声音被雪吸收，只剩嘴型：“3、2、1——”
扳机扣下，火舌喷出，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冲向夜空，在最高点炸开一朵巨大的红花，花瓣是光，花蕊是火，照亮整片雪原。雪粒反射光芒，天地瞬间变成巨大的万花筒。
第二枚、第三枚依次升空：绿、金、紫，十二种颜色，十二秒，像把十二年的思念浓缩成一场视觉风暴。最后一枚是白色，炸开时形成漫天雪片，与真实的雪融为一体，分不清哪片是天上的，哪片是人间烟火。
光灭之后，黑暗比先前更浓稠。姗姗把额头抵在顾雄肩上，声音轻得像雪落：“我看见了，叔叔在笑。”
信号弹余热未散，壁炉前，四人围坐。林秀拿出那瓶“2023”桂花酿——今年该启封的第三瓶。酒液倒入白瓷杯，琥珀色，黏稠得像化开的松脂。
顾英率先举杯：“爸，今年我没比赛，只放烟花。”酒入喉，甜里带辣，一路烧到眼眶。
顾雄跟进：“我找到那个愿意一起旋转的人。”他与姗姗对视，眼里有火，也有雪。
姗姗抿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却坚持喝完：“叔叔，以后我的七秀只给雄子加血。”
林秀最后一个举杯，她无名指戴着两枚戒指，火光下分不清哪枚是完好的，哪枚是扭曲的。“长风，”她声音低却稳，“桂花酿只剩三瓶了，但故事还长。你放心，我会把‘英雄’二字，写进他们的头发，也写进他们的婚书。”
话落，炉火“噼啪”一声，像有人应了一句“好”。
夜深，雪停。顾英打开笔记本，新建文件夹：2025-12-21。
屏幕里，他导入今晚用手机连拍的照片：信号弹升空、雪原反光、母亲举杯、弟弟与姗姗相拥……
最后一张，他选择定时自拍：四人背对镜头，面对漆黑夜空，头顶是尚未散尽的白色烟幕，像一场未落的雪。
他把照片命名为：雪落之前。
点击保存那一刻，屏幕右下角跳出一个系统提示——
【文件已同步至：长风大侠。】
那是父亲旧账号的云端盘，他一个月前偷偷绑定。少年指尖一顿，眼眶倏地发热。
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按下回车：
“爸，雪落之前，我们都到了。”
凌晨两点，木屋灯熄。
四人各自回房，走廊只剩壁炉余烬的微光。
顾英躺在床上，听雪粒轻轻敲打屋顶，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他摸出手机，给顾雄发最后一条微信：
“明年今天，别再放信号弹了，放真烟花，带姗姗一起。”
几秒后，弟弟回复：
“好，让爸看清我们的脸。”
窗外，雪终于落下。
一片，两片，无数片，覆盖信号弹留下的焦痕，覆盖竹简，覆盖戒指的划痕，也覆盖所有未说出口的告别。
雪落之后，便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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