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在一张地毯上苏醒。
但她没有睁眼。
她感受到粗粝的短毛直挺挺戳着脸,舌根和食道里的异样酸痛,然后是长时间保持俯趴姿势的脖颈的僵硬,接着是手指与足尖处的冰冷寒意。
隔着昏红沉重的眼帘,能体会到天光大亮时,外界的自然亮光吝啬的一点温度。
看来这梦还没醒。
洛将脖子费力地抬动——她失败了,不得不用上双手,这才把脑袋转个方向,挪动的过程中青肿的下巴不免和身下的毛刺有所触碰,只好用鼻腔和破风箱似的肺部吸口凉气。
很浅的一口。
毕竟她同时还在和干涩躁痒的喉咙搏斗,而且这屋里的气味也并不好。
自从她害了咳症以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门外出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洛听着,听那脚步声走进这层楼的某间屋子,然后很快的,意料之中的声音响起来,清晰地穿透了这房子单薄的墙壁:那个年轻姑娘,或是年长一些的妇人,并不收敛她的尖而长的妩媚喊声。
我也许很快也会变成那样,又或许在那之前我就死掉了。洛,这个地毯上的小倒霉蛋想,哪一个来得更快些?
我已经开始遗忘自己是谁,这可真不是个好现象。
洛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了另一种沉重清晰的节奏声。她意识到这声音不同于隔壁墙上的钝物撞击,而是来自于脑袋——耳朵底下。
心跳声。
可笑的生命的动静。
洛睁开了眼睛。
她并不检查身上的骨头和脏器是否都在,却去寻找难觅其踪的鞋子,噼里啪啦地站起来,走进了有水龙头和马桶的木板隔间。
她冷漠数着身上新伤,在水流下重重揉搓。芙利亚丢给她的这条小黄毛巾,上面已染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红。
洛拧干长发,裹上衣服——还是好心的芙利亚送给她的,一件长风衣,走到窗台那边,扯开了簌簌落漆的木窗。
那岌岌可危的窗框承不住她的体重,在她断气之前就会垮塌。
变成瘸子,一个有呼吸的瘸子,这事听起来比目前更糟。
窗外是铁丝网,破破烂烂的铁丝网。再往外是树,遮住视野的树,此外,除了一块天空和地面,什么都没有。
地面上有个很深的大坑,没什么可看的。
洛的目光重又转向斑驳的玻璃,看着微微映出的,一张青肿惨白的脸。昨天的器官贩子下手太重,好好的脑袋在他手里像是头洋葱。
Laville Greco Attimo.
洛默念自己的名字,盯着自己的脸,第十二次小声说出每日相同的内容,简直像是做早课。
我是拉维尔·阿迪莫。
我的仇人是桑德罗·科莫多和他的情妇玛丽·安纳。
我得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梆梆梆。
洛轻轻合窗落锁,转身望向门口。这种愚蠢的进屋方式简直如同戴口罩喝水的人一样具有辨识度。
刚刚吸过冰冷空气的女孩嗅见来人身上的烟味,立刻忍不住呛咳起来,眼睛漾出泪星,毫不掩饰脆弱地面向年轻的男人。
“罗丝,”男人叫出洛瞎起的名字,“我给你带了药。”
少女背对光源,腰身娇弱纤细。她顺从接过标有codeina fosfato*的棕红瓶子,急迫地打开盖子咽了一口。
“这可是特效药。”青年得意洋洋,“罗丝小姐愿意买单吗?”
洛心中冷笑,将药瓶搁在窗台上,柔软的胳膊抱住他的手臂,恰到好处地低头藏住下巴上的青紫,只展示完好的眉眼和鼻梁,轻吻男人凑过来的嘴角,姿态老练。
入夜了。
将近两周的时间,洛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的身份不合法,是在非自愿情况下被科莫多的手下卖进来的——鉴于鸨母阿兰直到看到脑门上的枪才点头,所以将这件事称为买卖也有待商榷——故而她并不像其他姑娘一样有自己的熟客,也不能自由出入。
那么,每日进出她这间屋子的人,他们的身份就很有意思了。
尤其是今日这个男人。他来往得最频繁,并且从不过夜。
洛将到手的糖浆瓶子揣进大衣,打开窗子,小心地撬碎一块长条玻璃装进另一侧口袋。
万一没逃出去还是自我了结比较直接。
她从各位天天给她支招的大姐姐那里,摸清了周围各种势力的大致巡逻轨迹,终于有七八分把握敢跑。
洛如常打开窗户,伸手捅了捅那层铁丝网,铁丝网下缘如常咧开巨大的口子。
阿兰把她放在这里,不就是这个主意吗?
洛笨拙地撑上窗台,将两条腿放在铁丝网的裂口里。她谨慎地伸长身体,慢慢下滑。
自然,那是悬空的,触不到地面。久违的恐慌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算了,怕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别磨蹭了。
——走了!
洛睁着眼,松开了握着石沿儿的手。
她垂直落下去,腿一弯,歪跪在坑底。
女孩闷哼一声,伏在地上。她怎么能指望用这两条本就满是磕碰伤的腿干这种重活呢?
洛很浅地呼气吸气,慢慢地,勉强地弯腰站起,发现手里攥了一把土。
一排屋子响起此起彼伏的掩护声。
“好姑娘。”洛喃喃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多谢你们。”
洛猫着腰往坑的另一边爬去,拼了命地爬。
这该死的坑从上面看没那么深,真爬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三月份的夜间气温大概在10摄氏度左右,洛冻得瑟瑟发抖,累得整个胸腔都要炸开。
但她不敢歇,只能往上爬。
稀星冷月夜,单薄的黑影披头散发,在五米多深的陨石坑中奋力蹬刨。
我的父亲拒绝了科莫多的合作邀请,科莫多便谋财害命,买凶.杀人,刺杀了我的父母和兄弟。
而玛丽·安纳,这个狠毒的人,将我投入了采矿场旁边的娼寮。
石砾刮破了手掌。
——我,非、报、仇、不、可。
洛咬着牙,向石坑边缘伸出手,躬身向上使出最后的力气。
土粒细碎,风吹得一头一脸,顺领子进了一身,又在她脚下滚落。
洛跌坐在平坦的土地上。
她狠狠喘了一口气,摸出衣兜里的药瓶,拧开盖子将里面的糖浆全吞了下去。
这绝对不是什么特效药,洛心知肚明。
但没办法,她不争气的肺和腿已经撑不住了,目前止痛和冷静显然比什么都要紧。
瓶子摔进身后的坑里,沉闷的碎裂声遥远地响起。
洛猫腰窜进了密林中。
接着,她惊恐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难道那玩意服用多了还能致幻吗?
洛不敢停下脚步,时间对于她实在太过宝贵,可她现在的惊慌失措,不亚于刚刚被关进娼寮的时候。
她眼前本应是毫无光亮、漆黑一团的树林,但此刻,她甚至能看清每一片常青乔木的叶子脉络,更可怕的是,刚刚还疲惫到喘气都费劲的感受——
消失了。
我产生幻觉了……我真的逃出来了吗?还是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最可怕的是,大约是止痛药效果太好,她没有办法靠痛觉来检验这一切是否是真的。
她现在健步如飞、精神矍铄——从一个苍苍老妪猛然变成肌肉壮汉那种矍铄。
等一等……
她真的在飞啊!!!
啊!!!!!!!
洛掉在了一棵得有四米来高的树上。她认不清这是什么树。
极度惊恐的情绪和强力镇静的药物激烈对抗,洛坐在树冠上,抽噎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吓哭了。
人站得高,望得就远。满天星辰突然在城东重度污染的大气中亮了起来。
隔着水雾,辉光似乎触手可及。
躲进棕榈枝叶间的孩子抱着双腿,看着许久不见的完整天空,用袖子蹭掉软弱的泪水。
就算这是一场疯狂的梦,也还不到丢盔卸甲的时候。洛摸着完好如初的腿,定了定神,从高耸的树上一跃而下。
——黑夜密林中,一束纤细的浅色影子环住女孩上身,温柔地带着它的小主人,在树干间荡了下秋千。
*codeina fosfato:意语磷酸盐可-待因,一种镇静类止咳止痛药。(我国在2018年才警觉起这玩意不能轻易让小孩买到。)
Laville Greco Attimo 拉维尔·格雷科·阿迪莫
名字取自红酒和白葡萄,姓氏取自香水,同时有“瞬时”之意。昵称 Lore 洛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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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止咳糖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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