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连静有些讶异地看向贺虔,心里对冯部长的演说很怀疑。这两个人看起来实在不想关系近到足以商海浮沉的地步。
聂筠春看起来也不生气,他往前挪了两步。贺虔挑眉看他,聂筠春手底银杖一转,向贺虔小腿扫去。贺虔后退转身,衣摆“啪”的一下打在诸连静手背上。他一只脚踩在聂筠春支起的手杖上,迎过去挑衅笑道:“聂老板力道见老啊,这些年办公室坐久了吧,啊?”
聂筠春冷眼觑了他一阵,继而笑道:“自然不如贺老板这些年枪林弹雨的磨练了。话虽如此,在申城我也不须做那些勾当了。”他转头对诸连静温和道:“你饿不饿?家里饭菜已经备了,我接你回去。”
诸连静让他问得颇不自在。本来,他这副躯壳也有二十五岁了,经他这么肉麻的一关照,仿佛自己是个极小的幼童,除了吃饭混事一概不懂。再者聂筠春这话也有些故作亲近的意思,贺虔已经让这话里透露着的热切扑黑了脸,紧紧盯着诸连静。
“正好。我初到申城,聂老板也应当尽地主之谊。何不带上我一起回家?”贺虔揽住诸连静的肩膀,自然说道,“小公子就坐我的车。”
聂筠春还欲抢夺,思量下又觉得不体面。加上刚才委实给贺虔下了面子,也不便把他得罪得太狠,便说:“贺老板去提车出来吧。”待贺虔兴致勃勃先走一步,他拉住诸连静,微笑悄悄道:“小诸,你不要怕。他在车上要是欺负了你,我要他好看。”
诸连静迟疑地看着聂筠春有些冷峻的微笑。那微笑静静的,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威慑的意味。
自然,聂筠春表情如何,贺虔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因为能和诸连静共座而非常欢喜。说起他待诸连静这一腔呼之欲出的热情其实很没由来。他只是看见诸连静那小身板就爱,看见他那生寒的脸就忍不住逗弄。这浅显的“爱”里还不禁生出一点怜来。他想,这个人跟着聂筠春实在受苦,待事情完了,他把聂筠春一料理,诸连静这小玩意岂不是装进包就能带走?
两辆车停在百货公司大楼底下。贺虔在前面那辆,诸连静犹豫了一下,还是钻进车内。聂筠春在车窗外对他招了招手,嘴唇嗫嚅一下。诸连静想要听清他说了什么,脱口问道:“什么——”话没说完,被贺虔拽回去,汽车扬长而去。
聂筠春站在原地。杨璧君在后头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聂筠春笑意尽失,舌尖滚出一句:“贱货。”
这个年头的轿车里头说多舒适是没有的。贺虔的喜好一贯是野性难驯的,这辆车是特意从国外运回来的,格外宽敞。而贺虔偏偏要挤在诸连静腿边。
“你现在是住在聂筠春那儿?”
诸连静尝试往旁边躲开贺虔无果,没好气回答:“是,怎么啦?”
贺虔制住他的动作——布满青筋的手握住诸连静的大腿,他便一下也动不了。贺虔拇指摩挲那一片布料,说道:“他天天这么管着你,不想出去透透气?”
贺虔掌心有枪茧,弄得诸连静很不舒服。他皱眉抓住贺虔的手,本来是抗议的意思,反而激起贺虔一阵畅意。诸连静不想关于住处和他多做口舌,只怕这人霸道起来,连聂筠春的身边也不让他靠近,于是顺着贺虔的意道:“你会用枪?”
贺虔反手握住他的手,漫不经心道:“不错。小诸公子,你也是爱枪的人吧。”
诸连静心思一动,说道:“你愿意教我?”
贺虔低低笑着,诸连静有些急切想知道回应,却听他道:“教与不教,只看你的诚意。”说罢捏捏他的手指,言外之意自现。
诸连静闻言冷了一张脸,之后一路上不管贺虔再说什么,他一句也不搭理。偏偏贺虔真有点贱性,诸连静越冷冷的,他就越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至于得到的回应是什么——贺虔都很有品格地领受了。以至于言语到最后越来越放肆,诸连静下车时脸已经铁青了。
聂公馆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管家侍从一干人等在外面迎接,室内也已经点上金碧辉煌的灯光。
聂筠春到的还要早一点,诸连静怀疑贺虔路上故意东扯西扯绕远路。
餐桌被装整得很严密,布置都很西化。诸连静不知道聂筠春习惯是什么,但他在聂公馆这些天受的招待都是旧式的安排。如果不是小荷一干女佣打扮是新式的,简直让人感觉活在旧朝。
“小诸,你尝尝笋丝黄鱼做得好不好。我请了畅意居的大掌勺,也是咱们家乡人。”
诸连静尝了口鱼汤,另外两个人都盯着他,一点滋味也尝不出来。所幸他们很快开始谈事。
贺虔看起来是个肆无忌惮的主,讲起正事来居然也很正经。诸连静低头喝汤,冯部长言犹在耳:“……贺老板与聂老板在商业上是最合得来的朋友……”
贺虔很会用刀叉,他切割一块肉时的神情很吓人;倒不是狰狞,他这种美男子残暴起来也不难看,至多是有些在文明社会茹毛饮血的意思。聂筠春动作就文雅许多,显而易见是受到良好的教导,慢条斯理地切他的焗蜗牛。
“既然这么说,那批货我就交给你了。”聂筠春放下刀叉。
“我都会安排,你不用操心了。”
假如以上算什么大的商业决定,确乎是太冷淡了。平时聂筠春也是个很讲人情的商人,只不过对上贺虔这种霸道的人,一身周旋圆滑的本事就空置了。贺虔傲慢,聂筠春也懒得再应付他,看着诸连静已经吃饱了,便要送客。
贺虔扬眉,意味深长看了眼诸连静,说道:“也罢,我还要在申城待一段时间。有空再来打搅。”
聂筠春不置可否。诸连静瞧他们依旧一副不打不痛快的样子,就自己跑回房间了。
他靠在皮椅上总结,今天过得实在很失败,除了摸清枪械库的位置什么也没办成。要不是贺虔那狗熊一样的玩意,诸连静不禁恨恨咂了一下舌,他何至于如此?聂筠春如今看来还是个一般般的豪商,贺虔却明显不是善茬。虽说贺虔好像和聂筠春很过不去,但冯部长的谆谆讲述也不能说是一点没有道理,难保此人不会让他的任务出什么差池。
诸连静越想越气,一跃而起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恨不能把贺虔拿来踹上几脚解气。
有人敲门。
“小诸,是我。开门好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诸连静迟疑一下,打开了门。
聂筠春站在门口。没拿他那根银色的手杖,穿得也单薄,显得身形很潇疏。
诸连静侧身给他让出位置。聂筠春说:“小诸,你扶我一把好吗?”
他那只瘸腿懒洋洋搭在一边,全身重量撑在另外一条腿上,到不让人觉得有什么畏缩的气质,他自己表情却有些难堪。
诸连静接过他的重量,正欲前行,后知后觉聂筠春似乎……
有点沉。
这人刚才出门把贺虔吃了这么沉!
诸连静把他领到沙发旁,故意松手。聂筠春不防,踉跄了一下,坐到沙发上。
聂筠春不禁失笑,又有点舍不得年轻人身上的温度。这点怅然若失勾着他打量诸连静。年轻人的身量像停留在少年时代一样,始终没有抽出特别成熟的苗子。这点十分合他的意,令他可以对着面前这人怀念他错过的那十五年。
的确是勾人啊。
他的视线落在年轻而富于生命力的那张脸上,自胸口长长抒出一口气。
诸连静今晚想知道的那件事:有关他的起居习惯的确是维持了一副相当陈腐的班子。这套班子是他从他父亲那里传来的,进而又可以追溯到聂家的祖祖辈辈。这间老宅在大得足以压死人的规矩里运行了将将一百来年,终于迎来一个较新的生命。他茫茫然想起少年时受父亲的训诫,子承父命,死也是他应该的。然而一张幼小的面孔始终在他眼前晃悠,烟雾蒙蒙的,令他从无数的困苦中走了出来。
这张面孔逐渐长大,跃到他面前——不是过去的臆想,是真的诸连静在他面前,叫他的名字。
诸连静皱着眉看向歪在沙发上的聂筠春。深夜的聂筠春似乎总要比白日的他更加懒散,以至于有些呆呆的。他叫了两声,方见他回转过来看人。
“你……”诸连静问,“腿痛吗?”
“早就不痛了。今晚我喝了酒,你不要见怪。”
眼前的聂筠春倒是很适合下手,诸连静想,只恨没有趁手工具,否则哪怕他那么大个骨架子也够受的。
聂筠春说道:“小诸,你今天是在枪械库附近遇见贺虔的吗?”
诸连静脸色微变。
聂筠春拍拍身侧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诸连静不情不愿挨着他坐了。聂筠春眼神细细描摹他的五官,这点观察无关**,倒叫他感到有点不安。
“你别紧张,我没有和你生气的意思。我想你这个年纪的人对这些感兴趣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是想告诉你:假如接下来一个月你愿意安心工作,得到杨璧君的认可——我就送你一把枪,怎么样?”
诸连静登时站起来:“什么?”
聂筠春似乎在欣赏他这吃了一惊的神情,含笑看他。
诸连静都不想问他果真与否,只是牢牢盯着聂筠春,露出一个微笑:“那好,你等着吧。”
啊,聂筠春想,他笑起来的模样可真没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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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贺虔共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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