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失眠了。
对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三十分钟,把羊从1数到999,跳栏杆的也从活泼小羊变成烤全羊羊肉泡馍羊肉火锅后,叶星来决定出去走走。
腹部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碎掉的骨头也没长好,细小的痒意和痛感蚂蚁一样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
她还是决定要走。
叶星来拔掉输液管,翻身下床,检阅一番病房后随手抓起一件用于替换的病号服充当外套,穿着拖鞋,无声无息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谢天谢地,医院没给窗户装护栏。
由于体能还未完全恢复,叶星来不能选择自己最爱的直达路线,不得不攀着最粗的排水管道,滑稽地顺着五楼的管道溜到二楼露台。
预估一番高度后,她从露台跳进一楼花坛。
完美的落地,除了花草被压折之外无人受伤。略带歉意地摸了摸被压断的枝干,又很有公德心地扶起写着“爱护花草人人有责”的牌子,叶星来轻巧地跃出花坛,走向医院后门。
夜幕沉沉,后门的年老保安已经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如同钓鱼,叶星来很顺利地摸进了保安室。随后,通电的栅栏门缓缓打开,她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走在街上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凌晨三点的街道睡得很沉,连星星和月亮都隐没在乌云后,一丝光也未透出,夜幕阴沉沉地压下来,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不一会那灯也灭了,居民区彻底融化在夜色中。
黑色的寂静世界中唯有路灯闪烁着惨白的光,叶星来走在路灯下,感觉自己和沉睡的世界隔得很远。
借着路灯的光,依稀可见熟悉的轮廓,那是叶星来和夏弥曾经就读的预科。与财大气粗、贵族气十足的本部不同,中国分部下属的预科显得格外朴素,颇有年份的红砖外墙上缠着翠绿的爬山虎,正门处立着很有中国特色的校训石,完全是随处可见的中学模样。
叶星来走近红砖墙,一块一块摸着红砖,感受着砖块熟悉的粗糙质感。
过去有很多个早晨,她和夏弥在墙下分享早餐面包。夏弥是个很好的厨子,她会点评每一款早餐面包的口味,说它们什么地方不够好又该如何改进;而叶星来只是挑嘴的食客,只会说哪个牌子难吃,意见是一点提不出来的,夏弥点评的时候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面包更难下口了,夏弥看到她这样就会嘲笑她呆。
那时她们把市面上所有早餐面包都买来锐评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根本没有好吃的早餐面包,广告词上吹得天花乱坠的商品全都是绣花枕头。
下午放学后她们会沿着墙根走一段路,夏弥拉着叶星来兴致勃勃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怪话,叶星来一边回应,一边顺手揪下几枚爬山虎叶子夹进她们看的少女杂志里做书签。
夕阳将两人的脸映成微醺般的红,叶星来说我们这样像两个关公,夏弥点头说可惜我们没有青龙偃月刀,只能算盗版关二爷啦,叶星来说此言差矣,我们是女的,应该是关二娘才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被对方神经病的话逗乐,于是一起大笑起来。
她们是校门口形迹可疑的流动小摊的常客,发育期的学生都有两个胃,一个装正餐一个装零食。
弥漫聒噪蝉鸣的夏天总要有一碗浇红糖水的冰凉粉去暑气,飞舞金色梧桐叶的秋天如果不吃糖炒栗子就是不完整的,滴水成冰的冬天,两人一边跺脚哈气,一边捧着热腾腾的烤红薯暖手。
顺着陈旧的痕迹走到墙尾,那里有一条宽阔的马路,左边通向商店林立的商业街,右边则是老居民区的方向。
两人踏着夕阳的余晖在红砖墙的尽头分道扬镳,叶星来走左边夏弥走右边,临走前她们还要亲亲热热地拥抱一下,一个忧心忡忡地说明天可别再踩点到了,一个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已经订好提前十分钟的闹钟了。
第二天还是一切照旧,叶星来早早地在墙根下拎着面包等人,夏弥匆匆从马路对面跑来,风把她的马尾扬得很高。两人在墙尾汇合,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吃完难吃的早餐面包,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正门,一同踩着上课铃踏进教室。
老师都习惯了这对同桌的踩点行径,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挥挥手就放行了。
饶是如此还是有种踩着规则底线蹦跶的刺激感,两人一坐定就不约而同地竖起书,视线在无意中对上,都被对方装模作样的样子逗乐,捂着嘴偷笑起来。
父母离开三年后叶星来还是做不好饭,在家尚有阿姨料理一日三餐,来北京读预科之后一切重新开始,晚饭尚有老干妈补救,白日只能在食堂对付,可食堂又难吃得要死,清水煮万物,一盘子水煮菜连油盐都欠奉,挑嘴的叶星来吃得心如死灰。
别吃食堂那人饲料了!
夏弥看不下去叶星来吃不好饭整天垂头丧气的样子,隔天带来一个丑萌丑萌的机器猫便当盒,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地盛着热气腾腾、油润光亮的饭菜。她刻意地强调这是她妈妈做的,不小心做多了就分同学一点,然后不由分说地拿起筷子往叶星来盘子里夹菜,把叶星来的餐盘堆成一座香气扑鼻的小山。
等她们能在课间枕着对方的手臂打瞌睡了,她连拙劣的借口都不找了,每天带两个饭盒来上课,午休时间直接甩一个饭盒给叶星来,叮嘱她吃完饭记得把餐具洗好,不然她老妈要生气的。
但现在想想,她一个龙王哪来的老妈?饭多半是她自己做的,难怪每天踩点啊。
叶星来想到这里不由得笑起来,笑着笑着才想起来夏弥已经不在了,鼻尖涌上一股酸涩感,她忍不住蹲下去,脸深深地埋进膝盖。
有水珠顺着腮边滑落,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疯了吧。”叶星来仰起脸嘟囔道,胡乱揪过外套抹了一把脸,起身扶着墙根慢慢走起来。
这里到处是夏弥的影子。
太糟糕了,感觉连爬山虎都长着夏弥的脸。
啊,那不就是爬山虎精了吗。
叶星来盯着那些攀缘的植物出神:
所以夏弥为什么不能是爬山虎精呢?即使不是爬山虎精,随便是什么别的东西也好啊,她可以是一阵风可以是一束阳光可以是一支百合花……总之,有生命的或者无生命的,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龙王就好啊,为什么她偏偏会是龙王呢?
耶梦加得,她是龙王耶梦加得,古老威严的大地与山之王、尘世巨蟒、中庭之蛇。
那些伟大的、如山岳般沉重、令人望而生畏的头衔的空隙中是否能容下一个“预科毕业生夏弥”,或者“卡塞尔大一学生夏弥”?如果不能的话那夏弥又在哪里?
在预科吗?预科里的夏弥是全部的夏弥吗?二不兮兮的漂亮女孩,成绩优异,自来熟,做饭好吃,对谁都笑嘻嘻的很好说话的样子,但亲近的朋友只有叶星来一个。
那么在卡塞尔学院吗?卡塞尔学院里的夏弥难道就是全部的夏弥吗?叶星来的好朋友兼好室友,血统等级是金光闪闪的A,人气新生美少女,为卡塞尔高难度的高数抓耳挠腮,正在高调暗恋面瘫师兄。
那会在北京某个老居民区里吗?会在仕兰中学初中部吗?会在,会在坍塌的地铁站尼伯龙根里吗……?
其实答案很明显了,就像拼图一样,把那个女孩留下的所有痕迹拼合在一起,就能找到夏弥了,但揭开夏弥这层外衣,底下赫然是耶梦加得扭曲的脸。
叶星来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被强行驱逐的疲惫和困意重回身体,她不堪重负地将头抵在砖墙上。
好累,什么都不想做,连站姿都不想维持了。为什么时间还在转动呢?伤很快要好了,回学校的日子越来越近,但现在已经完全不清楚回学校后要做什么了。
叶星来不知道回去该如何面对以后都只有一个人的寝室。她想到那张1m8的双层大床,当时两人都想睡上铺,于是只好通过猜拳决定上铺的归属权,自己输了,不停耍赖缠着夏弥磨她耳朵,最终用打扫一个月寝室卫生的条件换得了上铺。
夏弥煮过银耳羹的锅还放在她桌上,在美国买到银耳不容易,夏弥花了大心思。她忙前忙后熬东西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似真似假的抱怨脱口而出:楚师兄真有口福!
夏弥听到了也不恼,笑嘻嘻地贴过来,吃醋啦?我做了很多,你先吃,剩的我再给他送过去。说着就盛出一大碗放桌子上。
温暖甜蜜的香气浮动,心底那点发酵的气泡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两人一起吐槽过的情感杂志,夹了书签好好地放在书柜里,静静等待主人再次翻开,但叶星来知道她可能不会再打开这本书了。
遗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的痛苦会不断翻涌,夜深人静时它们呻吟着漫上记忆宫殿的每个角落,组成一张无法逃脱的网,死死缠住每个留恋过去的人。
路灯沉默地注视着女孩,惨白的光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顺着颊侧蜿蜒而下的淡淡湿痕,她静默着,宛如一尊被露水打湿的石膏像。
现在是北京时间五点三十分。
天边泄出一线亮光,珠颈斑鸠抖抖羽毛,发出低沉悠长的鸣叫,按下暂停键的世界再度开始运转。
尽管有人永远被留在了过去,但对活着的人来说,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结束!
下一更就是三天后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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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间章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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