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向来都不在神灵的作息列表里,他们的生理机能反馈不像人类那么明显,不存在开启崭新一天的说法,很难带来神清气爽的感受,神灵就像无脚的飞鸟,诞下后就要毕生飞翔。即便真的睡上一觉,多半为了配合人类的作息或者用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但洛基这一觉像是睡了整个世纪,这和上次陷入“失神”的无意识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疲惫的神经不用再终日紧绷,连轴转的内脏、肌肉、血液和骨骼沉沉陷入柔软的床榻,窗帘被细心地合起,缝里渗进的落日余晖像是神的无声沉眸,被子随意地搭在腰际,褪下了饱经风霜的外套,换上清香的柔软衬衣,他全心全意、无忧无虑地陷入无梦的酣眠,因为他知道在另一个平和的午后,他会悠悠醒来,而所有致命的危机和迫切的使命都不会在今日敲门。
能够安享这份宁静的原因连孩童都知道,只是因为太阳必定会照常升起,只是因为母亲就在身边。
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传来了一个真假难辨、捉摸不定的声音,像是遥远的水流和浪花。洛基缓慢地睁开眼皮,这个声音就消失不见了。他直愣愣望向着房间的天花板,许久未动,生怕轻微的举动搅扰了这份安宁。他的思想在细细咀嚼着一个定义、一个理念、一份奇妙的被称之为归属感的东西——这是他的房间。
“我的……房间。”
多么奇妙的事情,不是吗?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一颗适宜生存的星球,用泥土和砖瓦竖起四方石墙,在天空下盖上屋顶,于是便声称这块地方属于了他。而在诸多文明的成文规定中,这块地方的确以这种形式被众人承认,这是你的房间、这是你的家庭、这是你的王国。
但在这片无比真实的幻象中,洛基深感无所适从。即便他准确无误地记得第几层柜子里藏着几本黑魔法**,哪个信封里夹着某位神灵一夜风流的证据,一旦触发墙角的隐藏法术机关会给全城人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还记得阿斯加德的四季景象是如何在窗外作画,记得每一个推门而入的人,记得每一场在房间里发生过的对话……但他很难切身感受到自己确实在这里生活过,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如果神灵真有上辈子的话。在他看来,曾经生活在“我的房间”里的阿斯加德二王子已经是遥远的幻影了,与他逐渐失去了联系。
洛基知道这种感受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是神明还是人类,向来对此嗟叹不已——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从这一点上来说,神明和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而关于人类的梦境,会有这样一个时刻:人类偶尔会看穿梦境中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猛然意识到自身身处于梦境中,于是就什么也不怕了,甚至其潜意识能够操纵梦境。幻术与梦境在建造逻辑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洛基此刻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他知道此刻身处无比真实的幻象之中,他知道一旦离开幻象他又将负担起什么样的使命,他还知道从来都没有恒定持久的幻象,终会有一个时刻幻象如泡沫那样必定破裂。
他胸中涌起一阵无名的情绪,催动着他翻身坐起,来到桌前,抬手从书架上招来一本幻术魔法书,一字一句地阅读起来。
书页翻过,有人扣响了门扉,片刻后,弗丽嘉轻轻推门而入。她极其自然地坐在洛基身边,就像曾经千百次坐在他身边一样,她带来一股鲜花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侧身歪着头看了看洛基手上的书本,再看向洛基,伸手将他散乱的一缕卷发绕回耳后,顺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你以前根本不会看,你说看着书学魔法的都是笨蛋。”
触碰让洛基浑身颤抖,目光令他心跳狂乱,他双手放在书的两边,手指抠挠着书页,浑身僵硬却又时时颤抖,目光似要把魔法书盯出一个洞来。
“我一定是……漏了什么。”
“也许那个叫西格恩的女孩子说得对,你创造的阿斯加德幻象缺乏情感。”
洛基十分不认同地摇着头,紧张地将魔法书乱翻一气,“可这里面没有写,没有写过任何感情与幻象之间的关系……一定是我哪里有遗漏了,一定是我……”
弗丽嘉又轻轻抚上洛基轻微发颤的手,一如安抚一只脆弱的幼兽,柔声说道:“你变得不自信了,我的孩子,你向来都是很自信的,记得吗?你连一本魔法书都没有读过的时候就已经很藐视魔法学院了,你说你第一天上学,第二天就能毕业。”
洛基闻言轻笑一声,随后再次摇起头,“只是一句不自量力的童言。”
“但你现在的确足够藐视学院了,不是吗?所以……”弗丽嘉俯过身,将洛基手里的魔法书轻轻合上,“如果事实与书籍理论有差异,那一定是理论错了,一定是权威的失误。这种事情常有的,你肯定见过很多。”
洛基轻叹一声:“那又要怎么解释我的重大失误呢?我缺少对阿斯加德的爱?我不曾爱过我的家园?我不曾爱过……您?”洛基壮着胆子袒露心意,视线在书桌、窗台和别的无关紧要的事物上绕了一个圈子,犹犹豫豫地才终于对上了弗丽嘉的眼神,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脏狠跳了两下,这种温柔而毫无锋刃的力量使他没忍住落下一滴泪来。
弗丽嘉将之拂去。
“这是诸神黄昏啊。”她说出这句话时,眉头轻轻皱起,显露出一种痛苦和无奈,“你父亲奥丁,还有你父亲的祖辈,都曾经对抗过这种力量,但终末的结局是变化多端、循环往复的,这就是为什么连人类都时常感叹‘邪恶永远会卷土重来,正义永远有觉醒之日”。
“但奥丁已经放弃了对抗,他选择了向宇宙交出生命!”弗丽嘉闻言不忍发出一声轻叹,而洛基并没有注意到,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这是……命运安排的末路,无法可逃?不、不,如果……如果当时我创造的幻象的确真假难辨,足以以假乱真——就像您创造的这座阿斯加德王城一样,苏尔特尔就不会把大剑掷向真正的阿斯加德!也许……”洛基突然激动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也许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个头儿很大,但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那把火焰剑只是唬人的表演道具,也许我应该出手……也许我应该——”他的思想想断了线却又陷入气流的风筝一样遭乱。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不不……”洛基连连摇头,他再次清晰地听到了水流击打的声音,但他自发地将这声音隔绝在意识之外,“还不够好,远远不够!啊……也许我永远都做不好,如您所说,这是命运,我卑鄙的神性不会允许我尽善尽美,只要我攀登,就注定失足,只要我希望,就注定落空,主要我想变好,就注定绝望!”
听了他这番话,弗丽嘉心中一痛,连忙起身拥抱了他,在他的灵魂落下时接住了他。
“怎么办,母亲?我怎么都做不到……”
弗丽嘉落泪在洛基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地抚着他颤抖的背,抬着肩膀,任洛基埋头在她肩上,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一如既往的坚强:“你说索尔和海拉打架的时候,奥丁出来帮了他一把?”
“他嘲讽他是锤子之神。”
“噗……”弗丽嘉破涕为笑,“他有时候的确太依赖那把锤子。父亲尽到了父亲的责任,让母亲也尽一下母亲的责任吧。”
洛基直起身,忘记了自己还有魔法,像小孩子一样连忙用手背擦掉了眼泪,他惊讶地发现窗外的景象是一汪……海水,慢腾腾的鳐鱼在窗边游过,紧跟着几条小鱼,一口一口追着吃食。
“您……打算摧毁幻象吗?”
“你不正是为了我的灵魂,才来的吗?”
“但是……”洛基感到一阵畏缩,他贪恋着幻象里的温存,同时他始终心存一种悲凉的消极幻想,他想到即便阿萨神族和子民的灵魂全数复活之后,他也不会被认为是英雄和救世主,他只会再次做回邪神,辗转流浪在每一个像萨卡那样文明陷落的星球之间,他的壮举根本不会得到歌颂,他在米德加德上的作为反而要受到指摘和审判。
既为邪神,不受凡刑。审判是洛基绝对不能接受的。
“我有一个万全之策。“
弗丽嘉露出了一脸自信的神色,同样的绝对自信在洛基脸上也曾多次出现,可以说这是顶级法师之间的一脉相承。
洛基摇了摇头,“我想不到。”
窗外游过庞然大物,是一只巨鲸,窗框震动,屋内投下波光粼粼的水光。弗丽嘉和洛基并肩而立,同时看向这扇奇异的窗,水光潋滟的波纹也打在他们脸上,使他们各自的形象都变得梦幻了起来。
“你相信我吗,洛基?”
“当然,您这是在问什么话?”
“那就将幻象击碎吧。”弗丽嘉将一把贴身匕首交到洛基手中。
“母亲……”
“别害怕,我的孩子。这只是幻象,我不会消失的,我的灵魂会一直陪着你。来,紧握着它,像我教你的那样,在刀刃上灌注魔法,击碎这场梦……然后,醒来。”
孩童全心全意、无条件的相信母亲,相信母亲的双臂之下必有足以应对世界末日的唯一解法。
洛基依言而行,他对弗丽嘉的万全之策一无所知。
“我相信您。”
弗丽嘉自信的神色之上又添笑颜,使她焕发出神后的博爱气质,在这种笑容中,连黑暗也是要臣服的。
“我爱你,洛基。”
于是,窗户——乃至于整个幻象都被匕首干净利落地一刀斩断,海水汹涌拍岸,将房屋冲刷毁去,将金宫卷入旋涡,将天地翻转,将光明与黑暗的理念吞噬,使存在的不再存在,归于一个奇点。
阿斯加德的幻象消失了。
洛基在湖心小岛的木屋里醒来,斯雷普尼尔在院子里焦急地踏着步子,一个面色黝黑、扎着双马尾辫子的陌生女孩端着水盆急冲冲地走了进来,见他迷迷糊糊地醒转,一转焦急神色,气呼呼地把水盆搁在桌上,不由得大骂:
“你那匹蠢马吃了我好多粮食,你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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