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陆】
我的师父是个狐狸精。
这话说起来像是骂人,实际说出口也是骂人,但是他本人挺喜欢这个名头,从不掩饰自己的真身,说话狡黠如狐狸,行动机敏如狐狸,必要时候还会露出尾巴耳朵作为武器使用。
他还是那个样子,轻浮、艳丽,浑身透露出超脱凡人的妖冶。
昆仑山狐狸娶妻后,他与新婚妻子缠绵数月后感情败落,兴致皆失,每日居于雪林中小屋,除了替我渡气养伤以外什么都不做,就在那里冬眠睡觉。
他单方面和我定了师徒灵誓,我那时没叫过他一声师父,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陷入了漫长的心魔,只有在他手掌轻放在我额头时,才能勉强从梦魇中苏醒。
西木子是修习心灵系的大师。
对我而言,他的出现如同天降解药。救命之恩,也当为徒相报。
时月流转,冬去春来。他打算离开这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蓝溪镇。那是一个山清水秀,人妖共存,安居乐业的地方……我说好。他了解人类至深且不屑于伪装成人,他修为高深莫测以至于我分辨不出物种,曾经我问过他是人是妖,他反问我是不是会杀他。后来我没再问。
不是不在乎,而是不重要了。
在蓝溪镇的那段时间,我真的觉得是人是妖已经不重要了。某一天我醒来时,他带来了一个小女孩,黑发碧眼,站在我床前,还没有我坐起来高。
小女孩轻轻抚过我的伤口,像蝴蝶掠过水面,治愈灵力升起,伤口开始愈合。
她年纪小,面上藏不住事,满是担忧,开口一问就是“好深的伤,你一定吃过很多苦吧?”我没有说话。
我初次到蓝溪镇时正值年关,炮仗声不绝于耳,花妖为祝贺新年,撒下一簇一簇的黄色花瓣,犹如天降大雪。我和她无言以对三日,第一句和她说的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啦!”她很惊讶我开口,然后笑眯眯地说,“我的名字是李清凝哦,你可以叫我清凝。”
蓝溪镇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妖怪。生活在那里的记忆已经隔着数不清的水流,只依稀记得年复一年,耕种,节气,收获,庆典……人类小孩和小妖打闹,亭亭玉立的少女在一旁托腮观看,隔壁坐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黑发妖精。那是清凝……和谁?我记不起来了。
那段真是非常平静的回忆。
吃过人的妖精不在我面前露脸,我也不深究到底,默许了这座桃花源鬼神人妖共存的安宁。就连离开这里时,依旧心怀一片柔软的桃花源。
直至那伽——直至那伽打破了这虚伪的假象。
为了数千妖精的命就要把清凝交出去?
那么这和平到底是建立在谁的生命上?谁的妥协上?谁的无动于衷上?
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所以呢,你又要为了清凝去把世界上所有作恶的妖精都杀了吗?”师父问,“你觉得现在的情况是那伽和老君的决定一手造成的吗,你觉得只要把坏事的妖精给杀了,人类本身就不会诞生战争和杀戮吗?”
“我不能接受的只有把清凝交出去这件事。”
“所以?”
“所以,我要进入领域杀了那条蛇和它的八圣王,我要杀空北域,清空清凝对面的一切筹码。我只要她活着。如果在这路上我被杀死,那么这就是我的命。”
“偏执心和杀心这么重,你怎么成神呢?”
“我不想成神。”
“真搞不明白你。”他语气中有淡淡的失望,“可以为了个人这样子发疯,有过几面之缘的清凝也好爱过的男人也好,这么多年的情天恨海还没能让你明白‘尊重他人意愿’这么一句话。退一万步来说,你杀那么多人救回清凝,她会愿意吗?你的命是你那死鬼老公给你换过来的,要是为了那小姑娘交出去,他又会怎么想?你要是真的会爱人,你就先学会尊重人。不是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样。”
“那难道我也要像老君一样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等着别人做决定么。”我回答,“你说我一厢情愿也好,说我自作主张也好,我修炼就是为了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现在我想从那伽手里救出清凝,仅此而已。”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
“你会阻止我吗?”
这句话后,我们相对无言,沉默许久。忽然间,流水堆叠似的红色华锦微微一动,师父伸手拂过我的发鬓。我在他的笑容中察觉到了某句没有被问出口的话——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也会为了我不惜性命、赴汤蹈火吗?但是既然他没有问,我也不会回答。
他笑了笑:“就像炎帝所说,谁会为了一个人类和神作对呢?我果然不是老君。”然后,他往一枝雪白梨花吹气,把花别在我的剑鞘边上,轻声说,“你也不是李清凝。”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们师徒决裂不再相见,久到在遥远的命悬一线困境中,我才知道,他这口气除了使梨花永不凋谢外,还给了我命剑某种启示:
替死,救主。
【壹拾柒】
现在我们又重逢了。
他几百年没变,还是这个样子,当初最后一面大吵特吵,场面难堪得他现在还在耿耿于怀,对我说话的语气都要冷三度。无限神色不变,静静地洗出了第三个茶杯待客。
“长话短说,你被捕了。”西木子唰一声收起扇子,没好气,“跟我回会馆接受审判吧。”
“……”
“……”
“就这点事?”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被会馆通缉多少年了,你有来过一次吗?”
西木子不满:“你在怪我没有早点抓你?你疯成那样,谁知道你会不会一把火把我烧死。”
我被气笑了:“你真觉得我会伤害你?”
西木子笑而不语。
他天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也懂得怎么样最伤人心。
无限茶泡好了。
“为什么要现在抓走她?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让你收到消息就带不走了。这是老君和哪吒大人亲自下的命令,我只是充当执行者罢了。”
“是吗?”
西木子轻飘飘地摇着折扇,也没有喝茶:“冷静点,无限大人。会馆让我来,就是不想动手嘛。”
我冷笑了一声,心想果然没有受会馆之命他肯定是不会来找我的。
西木子瞪了我一眼。
无限说:“她就暂由我负责,等确定审判后再来通知我。”
无限和西木子的对话透露了很多信息。首先,他是会馆的人;其次,他不太受会馆的约束,连长老都没办法说动;最后,提及老君和哪吒,但是他们没有亲自来找我,那么事情是有几分蹊跷了。我和老君哪吒在蓝溪镇时期有过几分薄如水的交情,比如惹老君大发雷霆,也比如哪吒骂我疯子的次数比谁都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西木子苦恼地说,“羁押在你这里约等于人没到手,你知道她这次干的事情有多严重吗?今时不同往日,那个妖王已经给妖灵会馆发了投名状,相当于分会馆长的职位了。一朝被人灭门,会馆里小妖们皆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于情于理,我们都要给会馆一个交代,是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把我当成了烫手山芋。
无限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再重复了一次:“她由我负责,你就这样回报会馆。”
“您现在有徒弟要照顾,恐怕不太方便,如果有什么事情打扰到你们,我这个做师父的也于心有愧啊。”
西木子这样的态度已经是堪称强硬了。
他一向喜欢置身事外,在这件事上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提及无限的徒弟这种逆鳞,不像他的性格。
回答他的是对方无动于衷的态度,还有一句冷淡的“我明白的,请回吧。”
看说不动无限,西木子转而深深看我两眼。
“真不跟我走?”
我反问:“不怕我一把火把你烧死?”
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又无可奈何的笑容,摇着扇子打道回府了。
【壹拾捌】
她竟然会冷笑。无限想。
西木子走后她的冷笑没有收起,而且是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转化成凝固的悲哀。月光升起,烛光明亮,数万把断剑凝聚成的利刃放在茶台,照出一双平静又慈悯的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她其实是个很无情的人。无限又想。
西木子门下就只有一个绑架回来的徒弟,且已经决裂许久,大家都清楚这件事情。
她在蓝溪镇养伤时不加入老君势力,会馆成立了也不加入会馆,一个人进了北域两百年,出来的时候那伽已经被火烧得半死,连带着一半被灵主控制的妖精死亡,另一半还是清凝硬保下的。
她差点害得约定的灵誓被打破,老君发了好大一通火,但此后她销声匿迹两百年,再冒出头就是这副灵气全失、命剑碎毁的模样了。
说销声匿迹也不对,因为在她当人类的两百年间无限有见过她很多次。
粤东十三行,黄包车驶过繁华的海货街道,鱼腥味延绵不绝,她低头走在潮湿的水泥路上,贴有烟丝女郎海报的玻璃橱窗倒映出她疲惫的脸。
福兰省海边,火车驶过村落,祠堂蒙满上升的青烟,妈祖神像在香火中模糊不清,她摇摇晃晃走出妈祖庙,左手牵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孩,右手在石台留下一行带血手印。
东华、流石、生南……到处都是她的踪迹。
有时候疲惫至极,她会过上一阵人类的生活,偶尔摆摆小摊,散符驱邪,然后在名声鹊起之前悄然离开。等到了强弩之末的现代,她显然更喜欢过普通人类的生活,和哪吒一样留恋现代设备,手机电脑游戏机,有段时间甚至喜欢上网替人解梦看相,解决过许多都市传说,就连自己也变成了都市传说。
无限对她的一切如数家珍,但没怎么见过她冷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却硬要离开,只模模糊糊觉得她是个无情又多情的人。
多年以来对她是记忆里的一段幻影,多年后她终于凝聚在他面前,捡到她的那晚无限心头掠过一丝疑问:这是缘分吗?还是自己有意为之?
直至现在他也在想这是不是一己之私,在她生命的尽头不肯成为连印象都没有的过客,所以才强留她在这里?
……
不清楚。
而如今她坐在他面前,垂着头,黑漆漆的头顶有一个小发旋,嘴角终于从冷笑落到怅然的哀伤。
“我和西木子见的最后一面不是很和平,之后又干了他不喜欢的事情。师徒情谊沦落至此,实在是见笑了。”
“你不用和我道歉。”
“我还以为你会说两句毕竟是师父之类的。”
“师徒情谊不是禁锢,而是相互支持。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西木子长老也有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新奇。
“很少有人站在我这边,就连我也觉得是自己的错。”
无限就不觉得是她的错。
她只是旧时代快意恩仇的侠客,前不问因后不问果,只求顺心而为。是西木子强行把她带到了妖精的世界。初衷可能是消磨她对斩妖的执念,但是结果只能说越来越坏。
“没必要分对错。”无限说,“你杀了很多人也很多人因你而活,你来到了世上所以世界多了你一个,这是命中注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她又露出了介于动容和恶心之间的表情。不过这次她没有吐,这很好。
无限脑子里有很多纷杂的念头,这是他四百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心乱如麻。起初,她只是敬拜的偶像,和兴帝彻夜长谈时提及的他国英才,远在天边;后来,她是修行路上的无数次过客,无限八十六岁那年,雪中相遇,叹隙中驹后一朝顿悟,飞升成仙。
……现在,就在眼前。
“会馆态度不明,我知道你也是执法者,留在这也只是给你和小黑添麻烦。”她说,“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在这。灵质空间你进过了,赠剑我也收下了。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能。”无限说。
她无可奈何:“你会被我连累死的。”
“不会。”
“为什么呢?”敬仰多年的天师问,语气平静,“是因为你很爱慕我吗?”
所有反常之处被一言挑破,无限竟然也不觉得尴尬。
他点头:“是。”然后又坦诚地说,“还有一点不甘心。”
哎呀。。我写西木子的时候感情还挺复杂的,这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只有我渣别人份”的情圣,偶遇一个惊天动地恨海情天type的女人会觉得很有意思,徒弟收了,伤养好了,也惦记上了,才发现对方一身反骨。狐狸精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但竟然被对方反问“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爱”,一怒之下破防了……
无限就是单纯梦男,而且是站哥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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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寡妇第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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