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经的标题:开封府一日游 & 互揭黑历史之别惹公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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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下午3点),日头略略西斜,炽白的光线从高耸的槐树枝叶缝隙里漏下,在开封府衙的青石砖地上洒下斑驳摇曳的金斑,也蒸腾起地砖缝隙间残余的水汽,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尘土与柏油墨锭混杂的微闷气息。仪门外,包拯与展白二人分开,临行前嘱咐展昭带白玉堂熟悉熟悉环境。
目送包拯背影消失在通向幕僚廨舍的月洞门后,展昭转向身旁的白玉堂,笑道:“不知白兄上回来开封府摸熟了多少,让展某带你再走一圈吧。”
白玉堂扬眉,虚抬抬手,道:“请”
展昭轻抬左手虚引向身后森严的仪门,“由此而入,开封府内格局,大抵可分三路。”
他声音沉缓,领着白玉堂踏上被晒得发烫的石阶,迈过仪门高高的门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笔直、以巨大青石铺就的轴线甬道贯穿南北,两侧槐柏森然,投下片片浓荫,然而灼热的阳光依旧顽强地刺破枝叶,在路面烙下跳跃的金斑。
“甬道中轴之上,依次为正厅、议事厅、齐民堂与梅花堂,皆为民政刑讼重地。”展昭抬手指向前方最显眼、飞檐高耸的巍峨大堂,“那便是正厅,包大人开衙升堂之所。堂中供有官家所赐三口铜铡。只是此时大人不升堂,贸然入内不便,改日再引白兄细观。”
他侧身转向东面:“东路多为休憩游观之所。”说着,便领着白玉堂循东侧一条略窄的青石道向北漫步。
暑气被高大院墙阻了些许。绕过几丛翠竹,一幢格局整肃、门楣高悬“寅宾馆”匾额的客舍映入眼帘。“此地乃接待外来官员的馆舍(1)”
白玉堂点点头,目光却不由得像北边的院落望去,那是一栋飞檐画栋、气派俨然的楼阁,在层层松柏掩映间露出碧瓦朱栏。白玉堂眼尖,已瞧见正门悬挂的蓝底金边匾额上。
“潜龙宫?”
展昭望向那华美殿宇,解释道“此地本是府尹正廨。当年真宗皇帝为开封尹时曾居于此,官家为缅思先皇,敕修并赐名‘潜龙’,以为纪念。”
白玉堂目光在那片精致却显然门庭寂寥的宫室上流连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清朗中带着点直白的疑问:“如此宽敞,却不住人了?”
展昭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轻轻摇头:“自是无人居住。只遣些粗使仆役,每月洒扫拂尘。”
“啧,”白玉堂撇了撇嘴,目光从紧闭精雕的宫门上收回,投向院内郁郁葱葱却无人欣赏的花木,“偌大地界,倒是可惜了这好地方,白搁着养蚊子么?”
展昭眼中那点笑意深了些许,却未置评,只温声道:“官家纯孝之心,寄托思念所在罢了。”
转过潜龙宫侧翼,眼前豁然开朗。一小片静水如嵌入府衙的碧玉,水榭半悬其上,檐角轻盈。池不深,清可见底,几尾金红鲤鱼在水草苔石间悠然游弋,搅动水面上漂浮的点点浮萍。水面无波,映着岸边虬枝盘结的老柳和天空的湛蓝,颇得几分天然野趣。一缕难得的风掠过水面,带来几分温凉。
白玉堂眸光微动,一丝清亮在深黑瞳仁中流转而过。
展昭驻足水边,声音也如池水般宁和下来:“此湖名‘明镜’,虽匠作而成,倒也自然清心。公务烦冗、心绪不宁时来此走走,看池鱼悠闲,烦乱便也消减几分。”
由池畔北望,一座八角木楼翼然立于府衙东角,楼额书“清心”二字。檐下角铃在微风中轻颤,响若低吟。
“这便是东路的至北,清心楼了。登楼眺望,不只开封府,半个京城亦能收入眼底。逢年过节时,京城内灯火辉煌甚是好看。”
折身向西,眼前是开阔的中轴区域。白玉堂认出南面是上午经过的议事厅。
“这北面是“齐民堂”和“梅花堂”。若诉讼积压,大人往往会命打开堂后的角门,允许百姓径直陈情,省却诸多繁文缛节。”
向西再行,穿过一列官吏廨屋,空气中清苦的香火气息骤然浓郁起来。一座黄墙黛瓦、飞檐上立着鸱吻兽的道观威严坐落,门匾上书“天庆观”三个大字。几位穿着浅青色道袍、执拂尘束道髻的官员正低声交谈,神情端肃。
“此乃朝廷所设祠部(2)直属之宫观,”展昭解释道,声音放得更轻,“遇灾异祥瑞或朝廷大典,由此主理斋醮(3),亦是相关署衙办公所在。”
白玉堂视线扫过那朱红门槛内供奉着的、于缭绕香烟中面目模糊的神像,清隽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侧首对展昭低声道,语气不以为然:“若真有神明高居玄都,世间何来这许多不平事?”
展昭的目光同样掠过那香烟深处模糊的神明塑像,微微颔首:“展某亦不信神佛。但能让世人有所寄托敬畏,也是件好事。”
白玉堂好奇道:“你在少林边上长大,不信道便罢了,也不信佛?”
展昭轻叹道:“虽说佛家讲因果轮回,但若事事都等‘来生报应’,又如何给现世之人交代?”
白玉堂唇角微扬,道:“同感。”
两人绕开天庆观庄重的院门,转向南行。前方景象豁然一变——开阔的演武场依着高大的城墙而建,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一座高耸的“英武楼”俯瞰着整个校场。
“此即‘英武楼’与演武场。平日乃左右巡院官兵操演之所;国家开武科,此处亦作场选擢人才;再有便是节庆时节,扎演社火彩棚、演武助兴之处。”
继续南行,略带阴森的沉重感铺面而来。一堵比别处更高、更厚的青灰色巨大高墙森冷矗立,仅有一扇包铁的厚重黑木窄门可供出入。门楣上悬着“府司西狱”的牌匾。门虽紧闭,一股潮湿霉味混合着不可言喻的秽气仍从缝隙中丝丝缕缕渗出。
展昭眉头微蹙,刚要低声介绍,那扇黑木窄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发出一声沉重而干涩的闷响。门开处,先是一阵湿冷呛鼻的霉味扑面而来。两名狱卒皱着眉,协力抬着一个粗笨、**且散发着一股怪味的水桶步出,桶壁兀自滴着浑浊的水珠,应是刚刷洗过地面。门内过道深处,清晰地传来了几声压抑着怒火、带着极大不耐与郁闷的低叱,以及另一个声音——带着某种麻木、油滑甚至挑衅意味的低低嘟囔回应。接着是“哐!哗啦——”一声巨响,像是铁链被人狠狠拽动砸在木栅或地面上!
就在门内那阵躁动声响犹在回荡之际,数道熟悉的身影大步从黑暗的门洞里踏出,带着一身明显被狱内浊气浸染过的汗味。为首的张龙,依旧是那副魁梧如山的身板,浓眉紧锁拧成一团,额角青筋依稀可见,粗壮的手指正用力揉捏着另一只手的腕骨关节,指节甚至微微泛白,口里犹自低声咒骂着什么,神情烦躁。他身旁的赵虎,脸色是沉水般的阴冷,抱臂站在那里,目光刀子似的刮过刚出来的方向,腮帮子咬得死紧;王朝虽没言语,也是眉头紧锁,烦躁地用指节叩着自己的额角;马汉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正对王朝低声念叨着:“……嘴巴紧得像蚌壳!这软硬皆施的法子全用了个遍,连公孙先生教的旁敲侧击、声东击西都使了,那厮就是……”
话未说完,四人已走到门外稍亮处,几乎同时抬眼,撞见了站在门前不远处,身着绯色官袍的二人。
“展兄弟!”张龙揉捏手腕的动作顿住,脸上未散的烦躁化成了实实在在的惊讶和一点见到熟人的轻松,嗓门洪亮地唤了一声。
“展兄弟!”张龙停住揉腕的手,烦躁的脸瞬间亮堂了些,嗓门洪亮。
“展大人。”赵虎绷紧的手臂放下,目光沉稳回望。
“展护卫。”王朝稳稳抱拳施礼。
“展护卫回来了。”马汉揉了揉疲惫的眼,笑容敦厚。
“几位辛苦了。”展昭颔首,目光扫过四人倦怠之色,“受挫实多?”
张龙一拳捶在冷硬狱墙上,疼得皱眉,气结道:“别提了!遇上块滚刀肉!油盐不进!好话歹话折腾透!他那张嘴铁撬棍都撬不开!”
赵虎沉沉吐出三字:“滑不留手。”眉间沟壑深绞。
王朝面色凝重,附和叹息:“软硬施展几遍,毫无寸进。”
马汉搓着粗粝的手掌:“嗓子干冒烟哩……”
展昭理解地点头:“积年老贼,狡狯无比。若明日还需……”
“不不不!”张龙连忙摆手,“别介,这种扒墙洞的小案子,不劳烦你,大人跟前要紧的事多着呢。”其余三人也跟着连连点头。目光触及展昭身旁的绯袍身影而顿住,“展护卫这位是……?”
展昭侧身让出身形:“带御器械’白玉堂,即日起与我等共事。”
“白玉堂?”张龙话音陡转惊愕,“那个……锦毛鼠?!”
赵虎头颅缓缓转向白玉堂,冷然不语。王朝持礼的双手微微僵住半空,后撤半步,肩颈线条绷直。马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张开的嘴又合上。
展昭心知这冲击,正要开口解释官家招贤之意与包大人惜才之心——
白玉堂已踏前半步,干净利落地向四人稳稳抱拳行了一个同侪之礼:
“白玉堂见过四位前辈。”
他目光坦荡澄澈,毫不避讳地迎上四道复杂的视线,语气真挚:
“前番玉堂行事狂妄,任性妄为,擅闯府衙、封门纵火,搅扰上下安宁,有损礼法,更连累诸位当值兄弟辛苦今日回想,实觉羞愧汗颜。待府中事务稍定,玉堂欲扫榻于樊楼北食店,敬奉诸位一杯赔罪薄酒,恳请诸位前辈拨冗。”
展昭唇畔微露赞意,上前半步与白玉堂并肩而立,温声道:“诸位兄弟,前番事端,根由实起于我。累及几位兄弟夜半辛劳,此中责任,展昭亦难辞其咎。今日白兄弟既有此心设宴赔礼,实是周全。展某亦厚颜代为求肯。”
张赵王马见展白二人如此,心中不平渐消,甚至还不好意思起来。马汉拍了怕白玉堂的手臂,温和道:
“都是开封府的兄弟,什么赔礼不赔礼的,当是我们给你接风洗尘。”
“那这顿便算展某身上了。”他看向白玉堂笑道:“官家扣你那一半俸银可不少,你且得悠着些花呢。”
闻言,张赵王马四人对视一眼,赵虎的视线又在展昭和白玉堂身上巡回一圈,笑道:“也成,展兄弟向来周全,可难得有机会能宰他一回呢。”
王朝点头,道:“且不论对错,白兄弟的机关术和一身功夫确实让人佩服。”
“可不是!”张龙爽朗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白玉堂,道:“白兄弟看着年岁不大,我家就是开封的,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展兄弟顾不上你就尽管来找我。”
暮鼓声自皇城晕开,余韵撞入定鼎门大街千家万户的炊烟里。四人散值与展白二人告别。天边霞光火红,晚风低徊,白玉堂跟在展昭身后向官廨走去。
“展昭,”
“嗯?”展昭微微侧首。
白玉堂轻声道:“多谢。”
展昭摇摇头,轻笑道:“樊楼那顿之后再说,今晚包大人备的家宴。回去换身常服,我带你赴宴。”
回了官廨,展昭自去更衣,重又换上了他那靛蓝直缀,腰束革带,整个人透出一股洗尽铅华的干练。步出房门,却见白玉堂的房门大敞。展昭立于门前扣了扣门扉,便见白玉堂对着桌上一口摊开的织锦行囊翻检,面上带着几分少见的局促。瞥见展昭青蓝色的衣角,他抬头,黑玉似的眼瞳里映着窗外残阳余烬,低声问道:“展大哥,依汴京城里的规矩,登门赴宴,我该备点什么好?”
他忽而摸出两块黑檀木质的方锁,那木块打磨得温润生光,榫卯咬合得极精巧,递到展昭面前:“这个…可行?我闲时解闷的手作,六步避让锁。” 那锁体样式繁复,纵横交错间隐含着路径。
展昭眸光一闪,竟觉似曾相识。这不正是初会那夜,府衙大门外那令人踌躇的机关锁?他接过一枚细观,榫卯结构如同迷宫,不禁问道:“这锁,瞧着与你设在府衙大门外的那个很像。”
“不...”白玉堂喉头微微一梗,莫名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不太一样。那个更复杂些。”
展昭将锁在手中转了几圈,指腹在锁面凹槽轻轻摸索,好奇问道:“可否请教白兄此锁的解法?”
白玉堂唇角微挑,取回示范。只见他十指灵巧翻飞,似拨弄无形琴弦,按、推、提、旋,每一步皆在方寸微妙处着力。榫卯咬合处随之无声松动,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方锁如莲瓣绽开般自然而然分解成十余精巧零件,摊于他掌心。旋即指尖复又轻点交错,迅疾如蝶栖花蕊,只眨眼功夫,零件便重归方锁,严丝合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分滞涩。
展昭凝神,将每一个动作的起承转合看得分明,心道“理已通达”。待他握锁在手,指尖却似全然忘却了方才所见。关节分明的手指竟在那小巧锁面上显得笨拙起来,不是将横榫当作了竖扣去拔,就是找准了方位却因施力方向微偏,令相邻的卯点卡得更紧。
白玉堂便立在旁侧,看着展昭的指节在那不过方寸的木块上反复迂回、试探、无功而返。见惯了游刃有余、张弛有度的展昭,现在他专注又固执地对付一枚“小玩意儿”的样子,让白玉堂感觉新奇得很。像见惯了山巅松柏傲立的姿态,忽见其初萌嫩芽时那份意外的稚拙。
白玉堂抿住唇,嘴角却似有自己的主张,不受控地微微抽动,又被他强行按下。他轻咳一声,道:“这六步锁初上手确是繁复……小儿心性尚跳脱,若长久不得其门,只怕失了玩耍的兴致,倒辜负了一腔新鲜劲。”
话音落时,他已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巧地触碰到展昭持锁的手指边缘,感受到展昭解脱般松手的力道,险些没憋住漏出笑声。他侧头抿了抿唇,努力找回寻常的声音:“不知……包大人府上的两位小郎君,平日里更偏爱什么玩物或零嘴?”
展昭自那缠人的机关中解脱,心中长舒一气,手指却下意识虚握了一下。他神色依旧澄澈如洗,闻言眼中漾起一点如沐春风的暖意:“大人膝下两位小郎君,恰是贪甜之龄,最馋些细巧糕点果子。东华门外近甜水巷转角,有间‘王婆婆香糖果子’,手艺乃汴京一绝,他们素来喜欢。”
他未做多言,便引着白玉堂出了官廨。此时暑气稍退,汴京街市迎来一日中最为活络的光景。两人穿行人流,行至东华门外一条不起眼的幽深巷弄,巷口果见一青布幔子挑着一块老旧的“王家果子”木牌。展昭脚下略未停顿,径直向那铺子行去,步履间是对此地熟稔至极的松弛。白玉堂挑挑眉跟了上去,隔着半条巷子便闻到了丝丝缕缕的甜香,隐隐浮动舌尖。
包府与寻常汴京显宦的规矩气派大异其趣。庭院不轩敞,亦无华彩精构,唯见青石板洁净,几丛翠竹傍壁,透着一派洗练的清爽。厅内陈设更是质朴:案几是寻常花梨,椅凳无雕饰,壁上仅悬数帧不甚张扬却骨力清峻的墨字书卷。
包夫人正立于桌旁,袖口微挽,与包拯、公孙策和一青衣小鬟一同布置盘箸。妇人身量不高,眉目舒展如新月,气息温软可亲。她抬眼见展昭引了人来,眼角眉梢便自然晕开笑意,目光转向白玉堂时,那份温和更添暖意,不着痕迹地熨帖着他月白衣衫上不曾拂尽的旅途风尘。
“熊飞来了。”
白玉堂尚未开口,包夫人温煦的目光已柔柔落在他身上,笑意更深了些:“这位便是泽琰了,一路辛苦。”
她身侧的圆桌上,并无珍馐耀目。一盘清蒸江鱼泛着素净的油光,肉质莹白;一碗羊肉汤热气氤氲,脂花半融于奶白的汤里;一碟新鲜时蔬碧色逼人。
白玉堂将糕点果子递给包夫人,说话间,包拯和公孙策一人提着两壶温好的酒走来,清甜的桂花香气扑鼻。
包拯已卸下紫袍,只着深青色的寻常圆领直身家常服,日间凝在他眉梢眼角的那股沉肃棱角,此刻柔化在满室的暖意里,透出的是令人心安的山岳般的宽厚。包拯于主位坐下,公孙策一身雨过天青的襕衫磊落出尘,自然地安坐左侧。包拯轻点了点右侧的位置,对白玉堂道:“泽琰,过来坐。”
白玉堂心中微惊,侧头看到展昭肯定的眼神后便也不再推辞。
白玉堂方坐定,还不及适应这被长辈气息裹挟的陌生暖融,包夫人便亲自端过一个甜白釉小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盏中,去核蒸透的秋梨浸于清澈微甜的蜜汤中。
“听说你从江南来,”她声音柔润,关心自然流露,“汴京入秋燥气渐长,此物,润燥养肺,最是相宜。”
这过于细致的照拂让白玉堂几乎坐不稳,忙要起身作揖:“夫人太费心了,这……”
一只温软的手轻拍他的小臂。“坐,”包夫人眉眼弯弯,声音清亮却极柔和,“别拘礼,家里用饭图的就是个自在热乎。”
说罢,她侧身靠近包拯,以帕子虚掩口角,耳语几句。包拯原本端坐的身躯微倾过去,听罢,同样低声回了几个字,平静的面容上线条随之舒展了两分。包夫人垂眸,复又抬眼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悄声离开。
厅内烛火柔和,将人影安稳地拓在墙面地角。暖意伴着饭菜香气悄然弥散。包拯的目光落在桌上几樽温好的执壶上,那宽厚的手掌稳稳握住一柄,为自己手边的素杯注满了温热的琥珀色甜酒。待包拯动作,公孙策也极自然地执起了置于自己面前的那把青瓷酒壶,为自己添酒。几乎在公孙策盏满的同时,展昭也已无声地探手取过了紧挨在他左手边的另一执壶。他并未立即自斟,而是微微探身倾向白玉堂一侧,手腕微倾,一线清亮温润的酒液便带着清雅的桂花香气,无声无息地注入白玉堂面前那只尚且空荡的素杯,直至八分满处水线凝收,不多不少。
“斟酒自便即可。”展昭轻声对白玉堂道。随即,他才回转手腕,为自己杯中注满。
包拯徐徐举杯,目光缓缓落在白玉堂脸上,那眼神中蕴含着接纳与期许:“泽琰,今日在垂拱殿听你所陈,便可知你所谋所思,皆在黎民众生之福祉。开封府定不会辜负你如此赤子之心。”
白玉堂只觉心头蓦地一烫,他一振袖袍,倏然起身,双手捧起酒杯迎向包拯:“承蒙大人不弃,昔日莽撞多有开罪……”
“坐,坐!”包拯抬手虚按,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打断了他未完的请罪之词,那笑容在他宽阔敦厚的面庞上漾开,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豪气,“在座诸位的结缘,哪一个都不必你好多少。不打不相识,不辩不试不明心。此间,本就是这般心系天下的赤诚者,磕绊出来的缘分。”
包拯促狭的视线扫过展昭,又看向白玉堂,问道:“熊飞可与你讲过我们如何相识的吗?”
“大人,展某早已自行交代过了。”
包拯闻言,眼中无声划过一丝遗憾。
白玉堂知晓展昭那怒怼包大人的过往,但他打量着唇角噙笑的公孙策,意外道:“公孙先生温文尔雅,怎会......”
展昭偷笑道:“公孙先生这通身书卷清气可是迷惑性十足。”
面对展昭和包拯促狭的眼神,公孙策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依旧温和恬淡,甚至仿佛更浓了些。
“当年啊……”公孙策放下杯盏,缓缓回忆“只觉什么‘锦绣前程’,不过是屈节污潭,污人皓皓清白。这官不做也罢,干脆悬壶乡野去,落个心干净。后来听说路(≈现在的省)里换了位提点刑狱公事,”他朝包拯方向微扬下颌,“官声清亮得紧,又是为官清廉,又是爱民如子的。我不信,想试试真假,便把手头攒着的那帮‘老爷’和试官串通舞弊的证据,悄悄递了去。本想看他作难露馅,摔个灰头土脸.....”
说到此,公孙策眼底浮现出深沉的敬意:“未曾想,这位是不怕赔上前程性命也要查、也要办的性子。后来,大人翻看历年答卷猜出了我的身份,留我执掌簿书。能助如此清官治理一方乃此生之荣,策自当但凭驱使。”
公孙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目光掠过桌上尚带余温的盏碟,温润的笑意更深。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话锋悠然一转,对尚沉浸在方才凝重往事余韵中的白玉堂道:“比起学生这点故事,我们包大人和展护卫在官家御前唱的几出,那才叫真的精彩。”
言毕,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眸闪烁着狡黠如狐的光芒,带着一丝扳回一城的快意,在包拯无奈摇头的宽厚脸颊,以及展昭猛然绷紧、几乎要将头埋进碗里的模样上缓缓滑过,全然不顾两人无声的“求饶”,径直开讲:
“话说大人彼时身任监察御史,官家极是恩宠张贵妃。”公孙策语调舒缓,如同翻开案卷,只是眼底促狭难掩,“贵妃欲显耀门楥,时时在御前为其伯父张尧佐求官。官家为解红颜愁绪,竟欲特擢张尧佐身兼宣徽南院使、淮康军节度使、景灵宫使、同群牧制置使——四职并授。堂上谏官们纷纷苦谏,大人更是振袍出班,言辞凿凿,痛陈外戚弄权之鉴、滥赏乱纲之祸。那气势是慷慨激烈,声振殿瓦,情切处更是戟指疾陈,步步进逼,一番滔滔不绝之下......”他唇角微勾,一字一顿,“那唾沫星子便结结实实,溅到了官家的御面上。”
包拯在旁无奈扶额。
公孙策眼皮略抬,不为所动,续道:“官家在大人并诸臣的刚直劝谏之下,不得不收回成命。只能回宫对贵妃娘娘吐苦水称“中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乎?(6)”
公孙策意犹未尽,目光悠悠转向另一侧:“至于展护卫……”他故意将称呼拖长,满意地看着展昭僵硬的背脊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那时还是江湖南侠,包大人也未掌开封府。”公孙策语带追思,却掩不住挖坑的愉悦,“有那心怀鬼胎的宵小,恐包大人入主开封后清算其罪,竟构陷反状,欲置大人于死地。彼时官家自有明查之意,本与大人定下引蛇之计。孰料远在南地的南侠听闻包大人含冤下狱,被判流徙,”公孙策故意在此停顿,“提了他那把赫赫有名的巨阙剑,是夜闯宫闺。”
白玉堂难以置信地看向展昭,那人正忙着低头扒饭。
公孙策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哭笑不得交织的复杂,继续道:“幸亏官家圣明,见得此景并未惊慌,问明来意身份后,甚为无奈,只道:‘朕岂是无道昏君,会杀忠良之臣?’话刚至此,学生恰好抱着一迭刚搜罗的密文面圣……”公孙策摊了摊手,一脸“你猜怎么着”的表情,“那情形——展护卫提剑惊愕呆立,学生亦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堪称‘惊吓’之极!”
“噗——”白玉堂想象着彼时展昭和公孙策脸上浮现的表情,终于憋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肩膀不住抖动。
而一旁的展昭,看似还在专心吃饭,实则耳根一路红到了脖颈。包拯一脸苦笑地连连给公孙策碗中的空挡添酒,口中无奈低唤:“先生,喝酒,润润喉……”展昭也忙不迭地往公孙策面前的细瓷碟子里夹菜:“先生,吃菜,吃菜,再不吃该凉了。”
公孙策慢条斯理啜了一口强行添上的酒,又将展昭夹来的鱼肉“勉为其难”地咽下,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场“复仇”。包拯深吸一口气,收拾着脸上无奈的笑意,目光投向白玉堂,语重心长地道:“泽琰哪,你日后可得留意了,公孙先生可是开封记性最好的了。”
白玉堂闻言更是大笑,畅快淋漓,只觉得胸中那点初时的拘谨彻底荡涤一空,眼前这几位性情截然不同、却又如此奇妙地契合在一起的人物,着实对了他的脾性!
笑声中,包夫人带着恬淡的笑意款步而来。她手中稳稳端着两碗甜点,碗边凝着细微水汽。她将两只小碗放在展昭和白玉堂面前。白玉堂定睛一看,一只盛满剔透、淋着蜜水的水晶皂儿(7),另一只是冰沁沁点缀着果料的水饭(8)。
“我还拿不准泽琰的口味,”她笑意温软,目光在展昭和白玉堂之间轻巧一转,“看你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模样,又是熊飞的朋友,想来你们口味应当差不多?”
“差不多差不多,谢过夫人。”白玉堂躬身道谢,心中陡然亮堂,他本还奇怪,展昭为何对那位于深巷曲折处的香糖果子铺那般熟悉,原来竟是……白玉堂抿唇强忍住再次破功的笑意——猫儿喜甜啊。
厅内烛花又是一声哔啵,和着低低的笑语与甜香。
宴毕,月光如水银般泼在回廊的青砖上,蜿蜒出两道颀长的影子。展昭与白玉堂并肩而行,足音轻悄。
“今日......”展昭的声音温和,融在夜色里,在静谧的廊下显得格外柔和,“白兄觉得开封如何?”
白玉堂抬头,望着悬于檐角剔透如冰轮的圆月,唇边倏然绽开一笑,清冽爽朗如月华淌过寒玉,他侧首看向展昭,坦然道:“人心赤诚坦荡,虽不知世事如何婉转沉浮,倒似乎比快意恩仇的江湖,更多了几分……余味。”
展昭闻言,心头那根自白玉堂踏入开封府便悬着的无形弦线悄然软融。更深之处,竟还漾起一丝清浅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全然明了的轻快欣悦。
说话间已至住处檐下。白玉堂正要推门,展昭却似想起什么,低声唤住:“白兄,且慢。”他略有一瞬踌躇,才道:“你那六步锁…可否借我琢磨几日?”
白玉堂先是一怔,随即看清了展昭脸上那一丝较劲意味的认真,莫名笑意翻涌,直冲喉咙,终是破功笑出声来:“噗……哈哈!”他一边止不住笑,一边抖着手自怀中摸出那木锁,“猫儿可莫要锁坏了自个儿!”
指尖触及微凉的锁体,展昭只觉一股别样的暖意自指尖蔓延开来。听到白玉堂的称呼,他无奈一笑,道:“夜深了,早些安置。”
白玉堂依言推门,回身掩上门扉时,眼底笑意未散。
院中重归静谧。月光泼洒如水,将树影拉得细长,无声地浸染着飞檐、廊柱与冷硬的石砖。远处,巡夜梆子声倏忽敲响,随流风漫过屋檐,沁入每一丝缝隙相连的静默尘间。
=== 第一卷完 ===
【注】
(1)这个“寅宾馆”的功能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2)祠部≈全国道教事务部
(3)斋醮:道教法事
(4)张赵王马的性格特点:其实我分不太清这四个人,所以干脆就这样定的:张龙性子直爽,赵虎粗中有细,王朝安分守矩,马汉性格和善老实
(5)提点刑狱公事:一路(省)的最高司法检察官
(6)故事记载于《宋史 包拯传》
(7)水晶皂儿:有点像今天的果冻
(8)水饭:可以理解为,用冰米酒做的水果捞,米比较多的那种
【碎碎念】
(1)谁懂展大人年上的魅力!若不是展昭和白玉堂站在一样的立场上,又玩笑地说出官家罚了白玉堂一半的俸银(小白自己是不方便说这话的),张赵王马这几个老员工哪里那么容易就接纳这个空降~
(2)白玉堂以为自己是开封府里最肆意妄为的,殊不知他其实是最乖的那个。开封府里哪一个都是切开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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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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