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雪隐没在夜的沉寂里，像一层浸满了冷水的雾，唯独，在朦胧的光晕之下，才能展露出纷扬的轨迹。
可对于今晚的中心城来说，有光晕的地方，意味着狰狞的死亡仍在拖延拉扯，怎么也不肯温顺地结束。
大雪过滤除空气中多余的嘈杂，巨兽们交融在一起的吼声显得更加纯粹而挑衅，仿佛这片天地已然不再有人类的位置。
城西突兀的一角被交杂分割的光束笼罩，雪花也变成了飞舞的银刀，暴戾嗜血的巨兽层层围堵着中间最后一群的渺小人类，那场景简直像是地狱的恶鬼们正在进食。
地底深处的集中收容所，自边角的位置开始倒塌，血腥味叫大雪尽数掩盖，惨烈的哀嚎淹没在巨兽的狂吼声里，所有个体的死亡在这一刻，都如同雪花掉落进炮火中一样，不再有任何的分量。
残存的神明与人类混杂在一起，仅剩的，孤立无援的挣扎，不过杯水车薪。
轰！
地底下方又一道沉闷的巨响传来，那是集中收容所从边缘逐渐向中心处倒塌的声音。
突遭苦难的慌乱早已突破了情绪能够承受的阈值，无论是在坚持救助的一方，还是无助等待着的一方，大多数人都表现得很沉静，是末世之下面对集体死亡的沉静。
“昂——”
悲戚的鹤唳忽然响起，太乙真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瞬间陷入了一片空白。
“昂——昂——”
“昂——”
接着，那生来便有神性的仙鹤又叫了两声，只不过这一次情绪陡然直转，竟然带着难掩的兴奋。
兴奋？
仙鹤是察觉到了什么？
杨戬和孙悟空在同一时间看向太乙真人，三人心里皆是一顿，遥遥地望去了一个熟悉的方向。
不过短暂的几秒钟，被胸腔内震颤的期许拖拽得无限漫长。
终于，大地重新传来抖动，华高特残毁的巨莲下方，一道由浓烈的华光汇集而成的光柱，直冲向茫茫天际。
那是一股满载着希翼与温暖的力量，光芒所及之处，人心涤荡，莫名的泪水在一张张茫然的脸上夺眶而出，便是那受人摆布的傀儡巨兽，也在一瞬间愣怔在了原地。
在无人看到的，破败的城市中心，光柱万丈华光的源头，正来自于华高特规池内沉下的一个又一个学院徽章。
繁复古老的符号从染血的废墟中缓缓升起，数位神祇气息鲜明的法力交替流转，共同托举着中心处的规池。
一托，就是三千年。
三千年惩恶扬善，三千年为所应为，三千年桃李天下。
神明失去了追随的信徒，却用了三千年的时间，与人类形成新的缔结。
他们化身成引路人，播下向善的火种，将人间交给人类自己的双手去守护，然后，再默默保留下玫瑰的余香，终于，也有这样的一天，奇迹降临，三千年愿力倏尔现世，成了挽大厦将倾的狂澜。
冷风吹乱了太乙真人花白的头发，让漫长岁月划出无数道皱纹的双眼全然湿了，视线越过光晕下飞扬的大雪，牢牢地追寻着那伫立在天际间的光柱。
“我们成功了？”他哽咽着问。
又自己极小声地回答：“我们......真的，成功了。”
话音落下，光柱忽而收束凝结成了一个光团，继而，如同一颗硕大的流星一般飞速滑向了黑暗中的某处。
仿佛连时间都在等待，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神迹。
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透出光亮，似黎明拂晓，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一小片光亮便舒展成了七彩的霞光，洋洋洒洒地映满了一整片天幕，如同诞世之初的祥瑞。
第一缕晶莹的纯白开始在霞光内舞动，温莹而柔和的力量横跨遥远的夜幕而来，轻易就安抚住了正在痛哭的孩子。
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皮肉上所有撕裂的疼痛都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心底里最深处的绝望与惶惶，消散成舒爽的安宁。
......第七缕、第八缕......
傀儡一样只会怒吼冲撞的巨兽，眼中总算重新浮现起了恐惧与悲悯，那是千万年前山海曾亲手为每一个生灵孕育的神识。
......第九缕，第十缕。
直到，七彩的祥瑞完全被洁白占据，十缕光华一齐向外伸展，下落，而后扶摇直上。
世界明明静默无声，可那注目着华光的每个人，却都听到了从九天之外传来的仙乐。
最初是山间清泉滴落，清脆的声响一尘不染，飞扬间黄鹂出谷，婉转悠扬，又有深海波涛，万马奔腾，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之时——
十缕洁白忽而在华光中挣脱出了清晰的轮廓，只轻轻一舞，便瞬间向上跃出了几千米，仰望着天空的人们这才看清，那光芒竟是华美的翅膀，整整十只华丽无比的翅膀。
翅膀上跃动着的不是羽毛，而是比钻石还要晶莹璀璨的鳞片。
七彩霞光开道，洁白向着烟火缭绕的上空扑来，十只翅膀煽动而起的瞬间，山海间最后一只诞生的神兽，锦鲤鳛鳛的头露了出来。
倒映尽斗水河所有波光的浅灰色眼眸，再一次在世人面前闪动，直令天地都为之一颤。
那是一副与世间所有锦鲤别无二致的面容，却展露着无与伦比的圣洁与神性，是后来一切锦鲤血脉的源头。
此刻，一对华美温莹的浅灰色双眸中间，正嵌着一颗赤红色的珠子，被梦幻般的光影包裹，精致地如同眉心处的小痣。
是哪吒三太子元神最开始的形态——鸿珠。
全身洁白无瑕的十翼锦鲤轻抖着华美的翅膀，赤红色鸿珠随之从他的眉心飞出，在十只遮天蔽日的翅膀包裹之下，渐渐重新散落成了一个红衣少年。
少年漆黑的编发垂落，俊美的面容棱角分明，鼻梁英挺如同雾霭中的远峰，长眉飞扬桀骜，深邃的眼眸盛着夜空深处的星辰，眉心一抹独一无二的朱红印记摄魂夺魄。
十翼锦鲤似青潭般浅灰色的眸子慢慢移至红衣少年面前，深情款款地注视着。
李十三忍不住伸出手触摸上那冰凉莹润的鳞片，满面愣怔地问：“习习，怎么会？”
话说出口，嗓音是意想不到的沙哑，只此一句，恍惚间已是泪流满面。
火热的红绫骤然从眼前飞起，自李十三的两条手臂穿插而过，纠缠入华美的十翼之间。
李十三心下了然，竟是往生结。
“李十三。”
空灵萦绕的声音响起，是习涿在叫他。
下一秒，那声音又近到紧贴在耳畔。
“这一次，轮到由我与你共享神魂生死了。”
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实在太过强烈，李十三俯身在十翼锦鲤的眼角，一时间除了止不住的痛哭之外，连习涿在说什么他都没有听清。
锦鲤静默无言，洁白的十翼缓缓聚拢、堆叠，将那不停颤抖的红色身影一层一层，紧紧地笼罩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不知是过了多久，李十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体里力量的变化，那是一种更加纯粹、厚重，又无比亲切的感觉，与自己半神半魔的暴戾蛮横完全不同，是华高特众神积蓄了三千年的愿力。
“走吧，习习。”
李十三温柔地唤着，混天绫的一端被他缠在小臂上，这是哪吒三太子在战斗前的习惯，拥有诸多上古至宝的他，最终，只剩下了这一抹红，可他依偎在锦鲤鳛鳛华美的翅膀间，骄傲一如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确信自己是天上地下最幸福的人。
十翼锦鲤飞翔过残垣焦土，暴雨为之停歇，夜幕远远退去，洁白的华光轻扫过每一只迷途的巨兽。
不停抬头仰望的众人也总算有幸见证，十几万年前诞生于山海最初时的神兽，真正的样子。
自混天绫上落下的火焰，从人群的最中心向着外围烧去，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沿途拦路的庞然大物们全部像纸一样脆。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恐怖依旧，但烈焰溢出的余温里莫名更多了些，继承于大山大河的蓬勃，灼热却能够鼓舞人心。
魑魅魍魉绵延的鬼影，转而化成了一座又一座灰烬堆成的小山，铺展在斑驳的城市之上，安宁终于被重新归还给这片大地。
曾经山海至亲们的遗骸和该长久地安息在它们的故土，往昔的峥嵘与繁华，只能等待着它们自己再次归来，谁也不能插手，习涿也再不允许任何外力的冒犯。
七彩霞光延伸向远方旷野，黑暗里仍有动荡在等待着他们，洁白的十翼锦鲤伴着那一抹明艳的火红背离众人而去。
笼罩着一整个天幕的华光逐渐远去，四周城市被摧毁的破败却仍旧停留在视线里，众人猛然发现，是天亮了。
习涿与李十三是在一片苍茫的雪原上发现离朔的，沿途奔袭的巨兽们已经随着两人的到来尽数化为灰烬，离朔一身缟素白衣独自站在晨光里，背后是雪山模糊的轮廓。
她仰头看着展翅飞翔的十翼锦鲤，眼底浮现出真挚的笑意，不过那笑意转瞬即逝，长风吹乱了她灰白的发，只见她毅然转身，脊背挺得笔直，坚定而决绝地向着雪山走去。
习涿拦住了正欲抬手的李十三，一束柔和的白光从他的眉心飞了出去，下方离朔的身影在白光的笼罩下，渐渐褪去了周身的魔气，而后身型一直缩小、缩小，最后成了一团柔软的雪白，一蹦一跳地很快消失在了雪地里。
诚然，数以万计的无辜生命因离朔而死，但习涿心里总以为死亡不该是离朔的终点，那太简单了，对于离朔这样的人来说死亡太无力了，也许封印住她的法术和记忆，让她重新变回邓林里那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才是她要走下去的路吧。
谁知道呢。
破晓的晨光照耀满地晶莹，触目所及的世界全部像被重新淘洗过一般明净，呼啸了一整夜的冷风也变得收敛，该去好好准备新的开始了。
再次落地回到众人中央，习涿仍然是现世白衣银发的模样，与一身火红的李十三牵着手并肩走在一起，仿佛三千年过往不过一刹，他们还是曾经陈塘关青石板路上自由奔跑的少年。
华高特众神积蓄愿力的初衷原本是为了有一天复生寻木古树，未想过会被神兽锦鲤鳛鳛拦路借去用以恢复了真身，如此——
“好徒儿，那寻木古树怎么样了？”太乙真人帮好奇的几人问了出来。
“神树，”习涿说着，注目向寻木古树残枝所在的位置，“自然也要归来。”
几位围在一旁的神祇听过尚在疑惑，不等下一句追问开口，习涿忽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是时候了。”他说。
无形之中一股股蓬勃的气浪正在向着某一个方向快速聚集，对天地灵气分为敏感的诸神立即觉察到了变化。
就连一向冷漠避世的孙悟空也不禁开口追问：“这是？”
“不仅仅是华高特，寻木古树身上还有我三千年的愿力啊。”习涿回他，说完又微微摇了摇头，补充道，“也许，不止是三千年......”
他话还未说完，第一片洁白如雪的花瓣便已破土而出，绽开在满目疮痍的城市上空，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宛若一把泛着荧光的大伞缓缓撑开，鲜嫩的绿叶都成了点缀，繁盛的枝干之上只看得见一团又一团簇拥在一起的花蕊。
古树像极了刚刚睡过午觉的老人，醒来之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便又是记忆里遮天蔽日的模样，蓬勃的生机与滋养会随着古树的复生，重新播撒向大地。
习涿与李十三两人几乎是疯狂地飞奔向古树，他们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无边的想念。
寻木古树，花开不败，馥郁十里。
涿光山一半是山，一半是寻木古树。
寻木古树回来了，最初的山海终于要归来了！
古树下方，一抹青衣身影早已等在了那里。
“你们来了。”习已行开口，面对两人略欠了欠身，语气里混杂着难掩的疲惫，和释然。
习涿苦笑了一下，依然唤眼前人：“小叔。”
接着问道：“所以，习初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天最后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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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终章 山海归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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