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手。
手背、手腕光洁溜溜,被四世啃咬出的牙印已经淡到没了影儿,天迹使劲睁大眼睛,才从指根处找到两颗浅薄的红点。
“唔,从痊愈程度来看,至少睡了两天啊。也是……不然怎够做那么长的梦。”梦里,他重新从婴孩走向成年,像是临终前的人生跑马灯,此时回想起来,有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不祥感。
两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知地冥是否又趁机溜之大吉了?
还有很多猜测没和这人说明白呢!
天迹跳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光滑的金石砖把脚底冻得冰凉。他走出三步,才后知后觉这里不是永夜剧场——花香浸染,粉纱轻慢,蕴含天地之灵的云气充斥四野,他所在之处乃是云海仙门,更准确地说,是云魁的娲皇云宫。
倒也是个安全且熟悉的地方。
屋外有人声,他侧耳听了会儿,不由心中一喜。
“嘿!十七还在!还来得及!”
天迹收敛气息,蹑手蹑脚爬上窗前罗汉床。本想出声吓唬一下院中背着他说悄悄话的好友,定睛一瞧,却见各个神色凝重,面带愁容,他刚到嘴边的招呼声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院子里有三个人,云魁侧对着他,皱起的眉峰满是困惑不解,“……有古怪,天迹身上查不出任何药毒或咒术反应。”
天迹眨眨眼睛:哦,那不就是说我很健康嘛,愁啥哩!
“但肉身年龄回退却是不争事实,短短两日,年轻了百岁不止,这……”另一个侧对他的云徽子欲言又止,抬眼看向背对窗户的地冥。
担心被发现,天迹猛地缩回脑袋,又急急运功探查一番,登时两眼放光:耶!还有这等好事!返老还童但功体未损,不耽误惩他奸除恶,重回年轻的感觉真好!
就听云徽子又道,“你们当初对抗太穹魔神,魄元受损后也有类似情形,会不会是某种后遗症?”
“不可能。”地冥说。
天迹被勾成了个翘嘴,像个蘑菇一样从窗边长了出来,盯着地冥的背影眯眯含笑:我家十七棒棒哒!心有灵犀,不点都通!
“魄元之损早已修复,何况此次未损及功体,只是身体一直在变小,症状不尽相同。”
“那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大师兄会一直这样变小吗?还是会在何处终止?如若不是,岂不是将化归虚无?不行,吾现在就去通知二师兄回来!”
事关他仙门大师兄的生死,云徽子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云魁望着云海叹口气,在心底猛戳现任仙门掌门儿时的馒头脸,然后颇为尴尬地转向地冥,帮忙圆衬,“也不怪这孩子心急,此事确该知会奉天一声,兴许他在外游历多年,有新的契机也说不定。多个人参商,总归多条路子,你不要多想。”
“呵,云魁多虑了。地冥非是不识大体之辈。”
天迹拼命捂嘴才没笑出声:小十七呐,拳头握那么紧,是想扭断谁的脖子哦?
“嗯,既是如此,那你们就好好谈谈吧?”云魁冷不丁一抬手,不偏不倚地指了过来。
天迹顿觉自己脑门中了一箭,“我靠!我的祖奶奶喂——!”
好个死道友免死贫道!
猝不及防和回首的地冥四目相对,天迹登时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只能冲地冥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吐吐舌头又挥挥手。
“……呃、嗨,小十七,好久不见呐,你还好吗?我很好哦,呵、呵呵呵……”
好个屁啊!
天迹说完就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吃掉。他分明看见地冥脸色又黑了一个度,与当年解璇玑的健康烧肌小麦色都有得一拼!
天迹期期艾艾地转头看云魁,一股子哀怨凄凉无以言表:完啦!你就说嘛,这人你叫我怎么哄?怎么哄啊啊啊!我现在装死还来得及吗?
接收到信号,云魁在地冥背后使了个眼色,另一只手冲他比了个OK:自孽自担,祖奶奶看好你哦!
收回视线,云魁轻咳一声,正色道,“我再去翻些藏书,兴许能有所获。你们……唉,你们慢聊,别把祖奶奶的娲皇云宫拆了就行。”
云魁又意味深长地瞅了天迹一眼,露出羽衣狐特有的狡黠精光:真拆了,祖奶奶会把账单寄到玉门世家的哦!
警告结束,云魁也是急急而去,动作快得连个背影都没留下,半点都不想扫到台风尾。
众所周知,台风中心的风眼是宁静的、清朗的、温风和煦的。
隔着窗,天迹怯怯地打量面无表情又一言不发的地冥,像一只拼命嗅着鼻子观察环境的大白猫,拿不准这台风到底是要不要过境,气氛一时凝滞。
啊,更尴尬了……
天迹伸出一根手指头挠挠面颊,歪歪脑袋,硬着头皮对地冥讪讪而笑,“呃……要不,你先听我狡辩一下?”
“哦,好啊。”
地冥终于对他说话了,语气算得上平和,还浑不在意地耸耸肩,然后慢悠悠从袖袋里抽出张字条,上书十个大字——
「见之请告速归永夜剧场」,末尾处还有个吐着舌头的笑脸,以及一只简笔画猫猫头。
极简幽默搞笑风,一看便知这是谁的墨宝。
地冥看向天迹,面皮上堆着笑,但也仅是面皮上有笑,骨子全是尖锐又冻人的冷,让天迹觉得这人长了一身冰做的骨刺。
噫,比太上府的千年寒冰都冷……
天迹咽了下口水,看地冥微笑开口。
“那么,你先给眩者‘狡辩’下这个?天迹神毓逍遥?”
21.
字条当然是天迹贴的。
就在他们把永夜剧场大厅拆掉一半的当天,他一巴掌狠狠拍在地冥后背的。没用术法,也没有奇奇怪怪的法宝,真要有,也只不过是一把熬了整宿、集天迹勤劳汗水与满腹黑水的糯米浆糊。天迹赌的就是这人惯常依赖奇门术法,身上穿得又宽松,不会发现还有这种朴实无华的小把戏。
可这得算是他的杰作啊!
要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天迹得意地挺起胸,骄傲地昂起头,“你就说有没有用吧!是不是所有人都提醒你了,让你早点回家?”
“是。确实,眩者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跟眩者说了类似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屈辱的过往,地冥咬得后槽牙咯咯作响,重音重复要点,“每、一、个。”
“那你还不早点回来啊!”
天迹瞪大眼睛装无辜,委屈得就差咬手绢,没手绢只能咬袖子,凄凄惨惨戚戚,像是独守过寒窑十五年,只差没挤下几滴眼泪来。
“呜呜呜……可怜我跟四世啊,孤男寡猫的,整日只能蹲在结界前,望眼欲穿等你回家,吃的是烤上脑、烤五花、烤鸭肠、蜜汁鸡翅、黑椒香肠、黄油玉米粒、明太子焗香菇……吸溜。”
最后那声是口水声。
天迹有点小尴尬,抬袖抹嘴,假装无事发生,衣袖一拿开,又是一朵眼巴巴求关爱的纯良小白花。
“总之,你天哥哥我这几日过得很惨!非常惨!十分惨!急需一点点心灵慰藉!你身为罪魁祸首,不能跟我吵架!还得听我的!”
天迹扬眉吐气:你看,这攻守不就逆势了?
地冥眉毛都要挑飞到天上去,想着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
“玉逍遥,你——玉逍遥?!”
话锋转得突然,是因为天迹爬下床,穿上鞋,像提溜四世那样一把薅住他后衣领,不管死活,揪着人就往外跑。
地冥在被勒死的边缘回过头,“你干嘛!”
“嘿!你管我干嘛?我都说了,作为补偿,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哦对,还有不准跟我动手,不然判你全责,维修费你全赔!云魁以前就跟我说她看上你摆在白垩旷野的屏风了,就是画着解璇玑的那个,你可以考虑赔她个同款哈!”
“……?”地冥:“我才不是自恋到会送自己海报给人家的那种人!”
“嗯?你内涵我!”
天迹拎着他蹦了两下,把地冥原本顺溜的一口气给摇匀了,“但我看你收得挺开心呀?诶?不喜欢吗?要不我再送你个新的?限量签名版哦!”
“……玉逍遥!你放开!”
“很遗憾,不行喏!”
天迹摇摇头,说一句得喘两口,“接下来你得跟紧我,不然会发生什么,逍遥哥我可没法担保哦!到啦!”
衣领一紧,喉头一噎,地冥翻着白眼被扔进一片黑暗里,然后有棉絮燃烧的烟火气,他眼前亮起一簇光。
是火折子。
天迹就被这簇光照亮了脸,汗水密布,苍白如纸,真假难辨地对他哀哀叫唤,“哎呦喂!怎会这么累啊……都怪你不减肥!我以前拉奉天过来都没这么累的!”
“我没你重!”地冥脑袋冒火,“也没君奉天重!至少我没长出双下巴这种东西!”说归说,地冥还是担忧地瞄向天迹揪着心口的手——
连指节都是白的。
天迹唰的一下收回手,拉住炸毛地冥就往深处去,“哎呀,不管啦!走!逍遥哥带你探险去!”
掌心的手冷得像冰块,根本不似刚跑过半个仙门地界的样子,倒像是刚从冰山里凿出来的冰雕,带着湿冷。
地冥皱眉,攥紧的手揉捏起天迹手背,想把那块冰捂出常人的温度。
他还想问点什么,但那个问题刚在脑海成型,胃部就开始抽痛,于是手攥得更紧,像是要融入彼此的骨血,那样的话,这只手一定不会这样冷。
地冥想,我可以的。
“又想什么呢?”玉逍遥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听起来像是撅着嘴,有些不高兴,“你不说话我真的会把你当哑巴。”
“这是哪里?”地冥随口找个问题来敷衍。
“不知道啊,”天迹擦擦额角冷汗,理直气壮,“不知道谁挖的密道,我年少发现的时候就有些年头了,能出仙门,神不知鬼不觉的。以前只有我和奉天知晓,现在你也知晓啦!”
地冥感受着脚下崎岖的路面,深吸两口潮湿的空气,他看见少年天迹从他们身旁跑了过去,笑着,闹着,手中牵着的是他的手。
是应该开心的,穿过这条暗道,就好像他也参与了天迹的少年时光,那条早年错开的轨迹不再平行,而是有了交集,可是为什么心脏这么痛?
是因为君奉天吗?是因为被遗忘吗?
都不是。
地冥认真地想了半天:哦,因为曙晨要死了啊。
他就要失去这道光了。
鼻头发酸,地冥咬着唇,“为什么不留下来?”
“咦?你难道会想和**官见面,展开亲切友好的会晤吗?”天迹拉着他,在他眼前蹦蹦跳跳。
“哦。”地冥另一只手握了握拳,如果是为了天迹的话,“也不是不行。”
天迹脚步一滞,恢复欢快步调前捏了一下他的手,“嘴硬,会如遭火焚的,还是算了吧,来日方长。”
地冥眉心一跳,半是羞愤难当,半是怨愤沸天,“你知道?你知道你还带我去见他!”
还勾肩搭背!还乐呵呵套近乎!可恶!可恶至极!
“嘻嘻!”天迹又捏捏他的手。
好像不过瘾,天迹又抬高手臂挠他下巴,手法像在逗猫,“你不也带我去见了倚晴天?另一个‘天哥哥’?”
地冥现在只想把这只爪子抓来啃了泄愤,“那是礼尚往来!”
“哦哟!那我带你见奉天算什么,抛砖引玉?哎等等!不对不对、这样说奉天好像变成了块砖……”
“呵。”地冥冷笑一下,“他不是?砖也愣头愣脑的。”
“喂!没礼貌,就算不叫大哥,也该叫二师兄的!”
“那和砖也不冲突。”
“那也比倚晴天强!”
“你、”地冥猛地噎住,他想起玄尊陵寝里盖着红布的牌位,突然舌根发酸,“你一定要现在跟我提他?”
“……”天迹:“哦。”
“也别想着你那来日方长!”
“……嘻。”
“……”地冥:“烦!”
他以为天迹能消停会儿,没想到下一刻怀里一软,黑暗眨巴着一双紫晶色的眼睛,某人欠扁的声音贴着他胸腔传上来。
“是烦哦?不是如遭火焚啦?小十七有进步嘛!值得奖励!”
吧唧。
他下巴被亲了一口。
离嘴唇很近的位置,偏偏连唇线都不沾。
——**裸的挑衅!可恶至极!
“玉逍遥你真讨厌!”
地冥捏着天迹下巴掰回来,恨恨地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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