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华同一期报名烟雨青训，并且都是全日制留宿在俱乐部里。他和我一样大，擅长的角色职业是忍者。李华性格不张扬不外向，和青训里的很多装逼王不一样，他从不夸夸其谈来暗示或者明示自己有多厉害。他温和文静到不起眼，给我一种独自沐浴阳光也能蓬勃生长的小草的印象。这是和赵禹哲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赵禹哲最喜欢被夸赞被注视，他恨不得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刻也不转走。
因此，我和李华能熟起来全不是靠李华的主动交友。李华算是一个慢热的人，熟起来后他也会玩笑打闹，但是没熟起来的时候，他最明显的标签就是礼貌，礼貌到让你觉得难以亲近。他会在任何的小事上习惯性的道谢，不管是别人给他递纸这样的举手之劳还是食堂阿姨叔叔给他打饭，打多打少他都会说“谢谢”。有个食堂阿姨，或许是觉得李华这个礼貌的孩子实在是讨人喜欢，每次打菜都给他打上好多，顺嘴还要苦口婆心一句“孩子你多吃点啊”。我看着身形瘦瘦小小的李华，每次都要在后面憋笑半天。
我和李华在青训时会熟悉起来，主要是因为青训主管恰好把我俩安排坐在了一起。李华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在他旁边。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静谧角落，就是在夏天，阳光很毒辣的时候，我只会感到刺眼，而不是静谧。阳光让我的电脑屏幕反光，我第一天坐在这个位置训练，感觉好热好烫，刚想起身去拉遮光窗帘，“唰”的一下，更靠近窗户的李华已经站起来，先一步把帘子拉上。光线变得稀少，这才是适合打游戏的环境。
昏暗的角落，李华腼腆地低头冲我笑笑，说，这样就好多了吧？
谢谢。我也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给他。水果味的糖，早上刚放兜里没多久，没有经过阳光暴晒，它很幸运，没有化。李华道谢一声接过，当即就剥开放进了嘴里。我报上我的名字，李华就说，你好你好，我叫李华。
李华啊。我转过头看电脑，装作若无其事，但还是不禁轻笑了一下。李华的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还放在我身上。真有意思，他好像很熟练地在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我饶有兴致地回看他，说:李华李华，你知道那些年我给你写了多少封英文信吗？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像只有我真正把这句话说出口他才能如释重负般松口气，看来这些年他为这个名字受过不少打趣。李华几乎是不用思考地脱口而出:“是啊，怪我英语太差啦！”
我们相视而笑。
地理位置的相近下，我和李华从交流到成为朋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李华很沉稳，对训练作业态度踏实。青训营里浮躁的人太多，而心性浮躁往往取不到好成绩，随着考核这样的人一批批的走，甚至有时不需要考核他们自己就会选择退出。从报名期开始那天往后数，训练营里的空位越来越多，有的一直空下去，有的座位则会迎来新主人。坚持的人会继续对着各项数据分析和考核排名自我提升，主管有监督有安排，但这种工作主要凭自律。
大家都在拼搏，为了一个被看见被信任被选中、最后签约职业选手的出头机会。从一轮轮考核的厮杀中留下来的人大多不缺自觉性，这种时候要看的就是天赋。天赋是不取决于个人意志的，遗憾的是天赋往往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自夸，烟雨那一届的青训生，最亮眼的人，一个是李华，还有一个就是我。这种亮眼，是断层式的亮眼。
考核成绩排名最直观。从速度反应考核到真枪实战式的分组对抗，几乎每个榜单，我和李华都要霸占前二，简直像两个不可逾越的固定NPC，世界纷纷扰扰，我俩岁月静好。至于具体谁第一谁第二，我和李华互有胜负，但总体来说还是我多一点。这其中包含微妙的竞争，甚至有倾倒向恶性竞争悬崖的风险。毕竟就是主管都经常跑过来拉住我俩，让我们要互相督促互相监督互相学习，话里话外意思就是让我们这两个坐在一起的要从和对方的竞争中进一步拔高自己。
在主管高谈阔论口水喷喷的时候，我和李华总是垂着头站在一起，暗暗享受着一份不为外人所知的、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默契。
我和李华从没有和对方争抢到头破血流的时候。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偷偷窃喜。我是狂剑他是忍者，分组对抗中，如果不在同一队，那就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赛后你嘲笑我我嘲笑你，揪对方失误揪得光明正大，夸自己夸得也毫不脸红。至于如果在同一队……
在烟雨那窗明几净的训练营里，在我和李华靠着电脑的掩护去分享“非法偷渡”进来的零食的瞬间，在那些前途还未淋漓尽致铺展在我们眼前的时光里，我们就在畅谈:在烟雨战队，在职业联赛的赛场上，我们会和战队前辈们并肩作战，我用我的狂剑正面斩开敌队的阵线，他用他的忍者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穿针引线。我开路他补刀。我和李华都年少意气、未来无限。我放下狂言说我们要出道就捧杯接着创立王朝风头无量，李华说，啊，像叶神那样吗？好伟大的志向。
李华是个隐藏的叶秋粉，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我们同样心照不宣:我和李华、未来、一定会一起、在烟雨出道，并肩作战。
所以我们如此享受在训练营里同窗一起进步的日子，享受到近乎惬意。当然“惬意”不是说我俩仗着天赋不努力的意思——有主管看着呢，就算真想偷懒也不可能。我们只是觉得那样充实的时光太过美好，以至于让我们都觉得短暂。联盟第六赛季的一年，我们训练我们玩闹，我们偶尔能有幸见到腾时间来青训营视察的楚云秀楚队长，她是个很温柔的女性。她从主管那儿知道了我，也许是因为我优异的成绩也是因为我同为女性的身份，也许两者都有，我隐约感受到楚队长很关心我。虽然职业不同，但她指点过我好几次，每次都让我受益匪浅。有一次，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喊我名字，轻声说，要更加加油呀。
她的笑容柔和到让我联想到绵绵雨中变得釉青的草木，自带一种风雨也难让其溃败的坚强和天生的不可言说的清寂。
她说，我好期待以后你能陪着我的。
那天晚饭餐桌上我捂着脸一个劲念叨云秀队长好厉害好温柔好好好好好好好我好想像她一样……李华在一旁夹着盘里的菜，默默注视着我的傻样，冒出来一句:“队长确实很厉害。你未来也会很厉害的。”
……我最喜欢烟雨了！
每星期我们都和青训营的大家一起准时收看烟雨的每场比赛。我们自豪地膜拜烟雨打进八强，我们揪心地遗憾烟雨止步八强。烟雨一向被人诟病“软”，他们评判说这主要是由战队队长同时是队内王牌的楚云秀性格导致的。后继乏力，难以应对季后赛这样高压的赛场，似乎是烟雨年年打进季后赛又年年早早止步的病因。胜者凯旋，败者悄无声息落幕。我和李华看着投影安静的坐着，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如果是我们在场上，能够做到什么。
第六赛季夺冠的战队是蓝雨。于锋简直就是我幻想里出道即帮助战队捧杯的狂剑楷模。观众席为蓝雨而沸腾，我收看直播，心里五味杂陈。共情的期待激动兴奋，还有卷土重来的对于主队落败的失落遗憾惋惜，最后还有，紧张。
我在紧张。李华大概也紧张。官方已经透露消息，下一赛季，联盟将取消未成年人禁止注册职业选手的限制。也就是说，像我和李华这样十五六岁、本来还只能在青训营磨练的人也能踏上真正的战场了。主管的意思是，烟雨的高层很期待我和李华下一赛季就能在赛场上发光发亮。
天呐，虽然一直在狂言说给我个机会我也要当下个叶秋，但我真没想到机会会来得这么快啊。
好吧，我跟李华说，我们要有迎难而上的勇气。我们努力做足了气势上的准备，但在和俱乐部正式敲定出道事宜之前，云秀队长先和我们来了场谈话。1V1的。她和李华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云秀队长找我是在一个天光将尽的傍晚，她带我在俱乐部附近散了散步。
很轻松的氛围。她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第一句话是说，夜风好舒服好凉快呀。然后我们谈天说地。她聊她网游的趣事、青训的小伙伴、出道的感想。她说黄金一代，说叶秋这个变态把他们压着打，吐槽黄少天话多称霸黄金一代群聊，评价张新杰的严谨简直恐怖。她还聊荣耀之外的话题，美妆衣服电视娱乐圈。在这样乱七八糟随心所欲的闲谈里，她很自然地说到烟雨的“软”，她很自然地剖析烟雨战队正缺我这样强硬的近战攻坚，她很自然地指出烟雨高层期待的我作为女选手可挖掘的商业价值甚于竞技价值本身。她问我即使这样，你敢承担压力吗。我说，嗯，我不怕。她笑着点点头，说，嗯，我也会陪着你的。
一切就这样云淡风轻。烟雨就给我这样飘摇又从容，朦胧又坚韧的印象。而我想和云秀队长、和李华、和喜欢烟雨的所有人一起，承担着烟雨去成长，去问鼎荣耀。
第七赛季出道，电竞之家评价说，烟雨终于迎来了最后一块拼图。
他们说，我和李华是金光新人、是烟雨双子星，并且极有可能会是本赛季最佳新人的有力竞争者。
他们说，我或许会洗刷掉，烟雨那萦绕不散的“软”。
他们说，这赛季的烟雨，有望成为冠军的有力竞争者。
但那是下赛季的事了，就像悲催撞到孙翔这个同职业的天才和我激烈竞争最佳新人也是下赛季的我该烦恼的事。这赛季的我，短暂的，还是个无忧无虑只知道埋头苦练的无名青训生。
青训我也不会和赵禹哲断开联系，半天都不可能断开的。赵禹哲发消息的频率我想比之黄少天也许也不遑多让吧。我要是半天忘记回他还会焦虑。那一年里，赵禹哲从南京来苏州找我找了好多次，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多精力，青训营的训练也是很忙很累的，呼啸和烟雨应该都一样，况且他和我一样也都是全日制留宿俱乐部的。我想要是赵禹哲把车票都打印成纸质的，应该能攒成厚厚一沓，我看到会很感动的。
于是我有空也主动去找赵禹哲。
秋天，烟雨青训营下午下训时间大约四点多。早就在手机上跟主管报备过行程，我没准备吃晚饭就把收拾好的背包背上准备出俱乐部打车。一旁的李华注视着我，不紧不慢地起身。
“你又去找他吗？”
“对呀对呀。”
哦哦。李华点点头，伸手帮我把双肩包背好，然后退开一步，对我笑:“到地了记得跟我打电话哦。”
知道啦知道啦别担心。我头也不回给他比了个OK。
南京到底有没有春秋，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夏天永远至死方休地热，几场含蓄又连绵不绝的阴雨后，温度就开始断崖式的下降。我把风衣裹紧，用力跺了跺脚，想把寒气全都用力甩掉。
南京今天就下了雨，昨天我看天气预报还说只是多云，南京气象局的人知道他们很被人羡慕吗？我怀疑他们永远在一本正经地胡乱预测，最后实时修改。赵禹哲知道我今天要来，特意叮嘱我别忘记带伞，但我从高铁站出来到呼啸俱乐部门口这一路运气很好地没见雨滴，只有一缕缕微弱的雨丝，纤维一样缠绕我的面颊和衣袖。我懒得从背包里拿伞，没进呼啸也没去惊扰门口的保安，安静站在大门口路灯下，和澄黄灯光下飞舞的蚊蛾做伴，忍受阴湿的冷气，等待据说正在“狂奔而来”的赵禹哲。
“诶？”
有人疑问的声音，同时还有塑料袋走动摩擦间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抬头，看见不远处结伴走来的两个人，他们也没打伞，此刻都看着我，其中一个人刚刚再次开口，“怎么有人站这儿？”
竟然遇到外出采购零食饮料归来的呼啸正副队林敬言和方锐了吗？我的运气真好。
说话的人是方锐。他很不怕冷地穿着短袖中裤，宽松闲适的样子，只让我幻觉般地觉得好冷，油然而生出敬佩之情。方锐一手提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一手拿着手机，就这么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右手不得闲地转着手机。方锐在荣耀圈有黄金右手的称号，难道黄金右手就是这样练来的吗，我沉思，试图偷师。方锐浑然不知，见我看到他，抬起握着手机的右手就是随意挥了挥，眼睛笑得微弯:“妹妹你等人的吗？”
一旁正常穿着长袖套着外套的林敬言也对我笑了笑。他长得很有斯文的味道，笑起来五官显得柔和，让人觉得温柔，我根本无法把他跟赛场上那个风格老辣的流氓角色联系起来。我突发奇想觉得林敬言前辈也许很适合戴副眼睛。可惜我和他不熟，如今当然不敢莫名其妙就提出这个建议。
“方锐前辈好林敬言前辈好。是的，我在等人。”
“嗯？”方锐听见我回话，用手机轻轻敲了敲自己脸，作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也许是因为我对他们的称呼让他们有些迷茫吧，毕竟粉丝可不会叫他们前辈。林敬言讶异地仔细看了我几眼，有些不确定地问，妹妹你是青训营的吗？
呃……不是。我说。
不是呼啸青训，是烟雨的。我刚想补充，身后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赵禹哲向风一样转瞬就跑到了我身边。
“队长好副队长好。”赵禹哲大概过来的时候早认出了队里前辈，一到跟前停下来就很镇定的问好。方锐和林敬言思索不出来青训营里有我这一号人物，但是显然对赵禹哲的印象挺深刻。他们两个冲赵禹哲喊了句“小赵好啊”，然后都默默扫了一眼站在一起的我俩。
“诶，妹妹你等的是小赵吗？”方锐歪头看我。
“是的是的，我们是朋友，从小就认识的。”我这么说着，看了一眼赵禹哲，赵禹哲很上道地说，队长我已经报告过主管，主管同意了，我明天就回俱乐部，可以吗？
这样啊。林敬言想了想，问我，你们两个家都住附近是吗？
嗯嗯。我点头，生怕他们多想，补充说，我俩家就住对面的，家长也都认识。
一看就很负责任的林敬言前辈终于点了点头，很温和地笑起来，说，那路上小心，记得要早点回家哦。
我们都连声答应，然后礼貌道别，一起离开。我能听见身后方锐又大喊了几声再见，于是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朝他们挥挥手，笑着说拜拜拜拜，前辈。
方锐好像没预料到我会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睁大了些，眨了眨，在路灯灯光照射下显得亮晶晶，他下意识跟着我又重复了句拜拜，并且傻傻地也挥了挥右手。
咦，有点可爱。这真的是赛场上那个风格无限猥琐的盗贼鬼迷神疑的操纵者吗？呼啸的人场上场下反差真大啊。我心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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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烟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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