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琅病倒了。
一夜劳累，他浸染了冰冷雨水的身体终究没能撑住，抱着浑身滚烫的小黄狗贪取暖意。昏沉中，他只觉手臂上那处狼头刺青隐隐发痒，无意识地挠了几下。
杨戬将小黄狗留在山洞，扶起周琅，撑伞将他送回主洞。
白巫刚歇下就被唤醒，满心不耐。在昏黄烛光下，她一边为周琅把脉，一边打了个哈欠：“死不了，今晚先扎几针。”她手法利落，银针闪动，奈何旁边有个外乡人絮叨不休地问东问西，她懒得应付，银针倏地一偏，竟顺势点中了杨戬的睡穴。
洞内终于安静下来。
白巫捻针收手，又从自蜀都带回的药材中拣出几味，投入釜中煎煮。药汤咕噜作响，如催眠曲般催人欲睡，她眼皮沉重，几乎站着就能睡着。
翌日清晨，杨戬是被一股浓重苦味唤醒的。睁眼便见周琅正皱着眉，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喝着药汤，气色已好转许多。见杨戬起身，周琅笑道：“昨晚多谢你送我回来。今早我熬了些粥，见你睡得沉就没喊你，快去看看吧。”
杨戬还未答话，白巫恰好经过，闻言冷笑：“还真够殷勤的。”
周琅微怔，低声道：“平日也是我做早饭，我只是……”
“行了，大巫买你回来可不是专为做饭的。别又累倒躺七天，什么活都干不了。”白巫摆摆手，眼皮浮肿，心情本就欠佳，见病人不好好休息还起身忙碌，更是不耐，“昨晚病死了几只鸡，已让人处理了。看顾好牲畜才是你的正事。”
“明白，我会尽快养好身体。”周琅低声应道。
“对了，”白巫转向杨戬，“外乡人，大巫说的弓箭是在你这儿吧？交出来。”
杨戬一怔，默然从草席下取出那柄乌黑长弓，递了过去。指尖掠过冰凉的弓身，他心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昨日持弓时那沉甸甸的踏实感，以及母亲往日教诲浮现心头的悸动，都让他对此物生出几分莫名留恋。
白巫接过弓，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杨戬询问过周琅状况，确认无碍后便去用饭，随后撑伞前去探望小黄狗。
小家伙正乖巧地趴在干草上舔毛，身旁多了个盛有残羹的碗，显然已有人喂过。杨戬伸手抚摸它的脑袋，惊觉毛发似乎变长了些，略显扎手，但好在体温已恢复正常，他心下稍安。
接着，他细心照料了其他萎靡的牲畜，清理笼舍，忙碌半日。然而中午返回，却听说周琅又发起高烧。
“病情反复，早叫你别乱动。”白巫捣着草药，罐声咚咚，语气凝重，“况且这雨邪门……即便只在洞口沾些细雨，都可能加重病情。”
这两日病倒的人渐多，所幸她对疫病尚有把握。若防控不到位，整个部落恐遭大难。而周琅偏偏最不听话。
白巫轻叹一声，向洞内众人扬声道：“各位安心留在洞中，食物药材充足，切勿外出走动。”
说罢，她瞥见杨戬自洞口悄步而入，立即叫住他：“喂，新来的，别乱跑！”
“没乱跑，我都晓得。”杨戬连忙举手，随即话锋一转，“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困于此地，寸步不行。”
此言一出，引来几声附和。
杨戬目光不自觉飘向洞外——阴郁的天空、无休无止的瓢泼大雨，压得人喘不过气，洞内亦是一片昏沉。
“各位放心，这反常之雨，很快便会停歇。我现在便出去一趟。”
一道平静的声音自山洞深处传来，脚步声渐近。戴着黄金面具的大巫手持油纸伞，步入众人视线。不满的低语瞬间平息，杨戬望向她，注意到她此行只带一伞，并未背负那把长弓。
“你要出去？万事小心。”白巫一愣，蹙眉道。雨中山路泥泞难行，更可能有妖物潜伏，危险重重。
大巫的声音透过面具，听不出情绪：“我打算去寻那位居于听风洞的蜀山山神，他或知此雨缘由。妤白，保护好大家。”
突然被委以重任，白巫金妤白心中一沉，急步上前：“我与你同去！去找那只‘山鸡’！”以往大巫外出总会带上她，沿途寻药行医，带回奇物。这一次，大巫未让她跟随。
至于蜀山山神，没错，他的真身居然只是山鸡，而且还是山神自己得意忘形，无意中说漏嘴的。
老巫与金燃青相伴出现。“妤白，你的职责是救治族人。”老巫拦下她，摇首道：“外界之事，交给雪柳处理便是。”她转向大巫，“雪柳，早去早回。一切放心，有我与青丫头、妤白在此，更有溯游珠坐镇，即便有人欲以大雨困我等，洞内亦无忧。”
金雪柳正是大巫之名，她指尖轻抚过黄金面具，颔首道：“我会尽早归来。”
她撑开油纸伞，披上雨笠，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雨幕之中。
雨中，金雪柳步履沉稳。大雨倾盆砸落，伞面却似有无形屏障护卫，稳固如初。维持此法于她而言轻松如呼吸。她目光如鹰隼，穿透雨雾搜寻路径。
“砰砰砰——”
异声响起，她骤然旋伞闪身后撤，几块拳头大的冰块砸落身前，紧接着更大的冰块接连坠下，直至最后，一块衣柜般的巨冰轰然压下，将先前冰块尽数碾碎！
巨冰自身也裂开数道深痕。
“怎还下起冰块了？”金雪柳似在自语，语气却仍镇定。她向巨冰注入一道法力，冰体瞬间粉碎成渣。
然而，被封于冰中之人却被她的法力波及，呕出一口鲜血。
“大山鸡，怎落得如此模样？被谁教训了？”金雪柳轻笑。被唤作“大山鸡”的是个鼻青脸肿的锦衣男子，手脚冻僵，唯有开裂的嘴角还在抽搐，模样狼狈不堪。
念及还需向他打听消息，她很快敛起笑意，运转灵力将油纸伞撑大些许为他遮雨，又渡去一道温暖法力。
“本山神宽宏大量，便不计较你的无礼了。”男子身体回暖，僵直的手腕扭了扭，突然顿住，痛心道，“可恨！本山神漂亮的尾羽竟掉了几根……”
“山神大人放心，无人得见您的原形。”金雪柳熟知其性情，顺口安慰。
然而对方并未被安慰到：“本山神落魄之态竟被你一凡人瞧见……”他捂着眼下乌青，几欲泪下。
“无妨，我失忆了。只知山神大人无所不知，有求必应。”金雪柳一本正经道。
“唔——咕？！”男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这凡人，几月不见，今日嘴怎如此之甜？”
金雪柳抬手指天：“今日过来，特想请教山神大人，可知这大雨缘由？”
提及此事，男子脸色顿变，跺脚怒道：“都是那个霸占我听风洞的讨厌鬼在兴风作浪！强占我洞府的是他，委屈哭个不停的也是他！他一哭，整个蜀山就这般模样了！”他越说越气，脸上青红交加，“还将我打了一顿！我可是听风洞之主、蜀山山神、山神界消息最灵通的百晓生——梅志奇！”
言毕，他勉力挺起胸膛。
看他这般惨状，金雪柳闭了闭眼，心中暗道不妙。梅志奇实力在她所知中已属佼佼，竟被伤至此，那洞中之物恐怕极难对付。
她按下心绪，问道：“你说的那物仍在洞中？可知它是何精怪？有何法能让雨停下？”
梅志奇目光闪烁，支吾其词，最后竟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金雪柳心下了然：“我便去会一会这‘讨厌鬼’。”大雨不止，灾厄必至，她必须前往。
她将梅志奇留在原地，拐过几个山口，终至听风洞。
此时的听风洞宛如诡异的地标。洞口匾额“听风洞”三字被冰层覆盖，笔锋更显凌厉。洞中吹出细雪，冰晶凝结于洞旁松树，在风雨中岿然不动，异常醒目。
更令人心惊的是，洞中持续传出呜咽哭泣之声——初似男婴哀啼，渐如男孩悲鸣，凄厉至极；声至高处，又忽转青年男子乃至老年鳏夫的恸哭，层层交织，渗入骨髓。
金雪柳收起油纸伞，稳步踏入听风洞。呜咽声与哭泣声瞬间缠绕而上，仿佛囊括了对人世间所有生老病死的痛楚无奈，攫住她的听觉。
恍惚间，她仿佛坠入一片摇曳的枫林。天地旋转，自身被束缚于薄薄襁褓中。一位披散着头发的瘦弱女子将她放入木盆，推入河流，顺手一划，她便随波逐流，逐渐漂远……
“呜呜呜——”老年鳏夫的哭声再度响起，充满悲悯，“原来你被抛弃了啊……真是可怜。”
金雪柳明白，方才所见正是己身身世。她从现代华夏胎穿而来，降生不过数日便被弃于河流。生母困苦，居于战乱边陲，听闻南方较为和平，便将她顺水退下，赌一把南方生路。至于生父？在奴隶社会，或许连生下她的女人也未必知晓。
初到异世便被抛弃，但是她既不伤心也不害怕，更不恨这位生母。前世她便是极限运动爱好者，冲浪致死，此生亦随遇而安，毕竟人终有一死，活了那么久，她都看开了。
既然洞中精怪说她可怜，她便从善如流，叹道：“唉——是哪位大神在此？我能见见您吗？我都这般可怜了，能否请您收了神通？这雨……真的不能再下了。”
凄苦的哭泣声骤然一停。
片刻沉寂后，一道浑厚的青年男声自洞深处幽幽传来：“你……一直往前走，便能见到我了。”
金雪柳脚步倏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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