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桂花开在墙外。
全白的病房里，季寻数着自己脖子上留下的血滴，期待着死亡那一刻的解脱。
没有麻药的封闭治疗，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一片宁静中，他的脸像一张被水浸软又晾透的薄纸，没有半分血色，只有眼窝和颧骨的轮廓在松弛的皮肤下隐隐凸显，透着一种枯槁的凹陷感。
十个月了，被监禁整整十个月，季寻费劲的呼吸着空气，每每想到现在的处境，身心双重的苦楚就让他发狂。
如果不是这些人吊着他的命，他又岂会苟活至今！
季寻只活了二十岁，回想这一生，却只嫌此刻自己脖子上的血流的不够多，不够快。
他是天王尤渚的养子，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只可惜，在以保护人类为本能的天国，他身上流着和人类世代敌对的妖族一样的血液，所以注定了他只能像老鼠一样活在灰色中。曾几何时，他也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衷心的跟随在尤渚身边，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忽略这些差异。
可后来呢？后来——
季寻每每想到那一天，都会忍不住发笑。笑自己被尤渚给的那点母爱迷住了双眼，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笑自己天真的以为自己是她亲手培养的继承人，却被尤渚当个垃圾一样踢开。
他等了一天一夜，等来的不是尤渚的救援，而是她派来的刽子手。来人一番谩骂极其恶毒，但季寻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相信那个信他、爱他、护他的女人终有一天，会用她交给自己的无情手段来对付他。
“你的每一滴血，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都是属于天国的，尤渚已经把你的尸首送给我，我的肠胃，就是你的坟墓。”
尸首，要被吃掉吗？如果不是天生聋哑，季寻不禁想要哈哈大笑。
曾经站在尤渚身边的天王副官，哪有什么珍馐彩宝用得着他开口，他只需要优雅随意的伸手一指，顷刻间便成了他囊中之物。而现在这个躺在监狱里的棋盘废子，只因为他的血肉能治愈百伤便被尤渚当作礼物送给了想要笼络的官员，顷刻间便成了他人口中之食。
死无全尸啊，尤渚，你怎么忍心！
“你过于阴狠毒辣，别说是天王容不下你，问问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能否容得下你，他们的灵魂盘踞云宫上空不肯离开，就是为了在你死后能将你分食以解心头之恨！”
灵魂，也要被吃掉。如果不是心硬如铁，季寻也会感到悲怆和畏惧。
“人妖不分的杂种。”一句话让他童年颠沛流离，“心思太重的坏胚”一句话让他被领养家庭反复退货，“恶毒的聋哑人”一句话引他误入歧途。
阴毒狠辣，冷血无情。
尤渚，妈妈，这都是你教给我的，是你带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是你让我众叛亲离，尸骨无存，死后也不得安宁的。
季寻叹息着闭上了双眼。
母子之仇，养育之恩，我们来世再见。
只可惜，继第二次自杀后，季寻再一次被救活过来。
再次睁开眼，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竟然又让自己活了过来。
思绪和四肢仿佛被剥离开，手脚都不听使唤，痛觉都丧失，能活动的只有干涩的眼眶里僵硬转圈，下意识打量四周的蓝色眼珠。
这不是他的卧室，也不再是白色医院，更不是那个尤渚专门为他在办公室里设立的红色休息角。
数不清不认识的人围在他身边，拿盯着刚出生婴儿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打量他，观察他，让人无比恶心。
我真的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
他想要逃开这些视线，却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
勉强抬起脖子，朝下看了自己一眼。
记忆中临死之际千疮百孔的身体，新增了无数的刀痕，黑色的丝线穿过皮肤把错位的红肉拉扯在一起。宛如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黑刺，将皮肤当作布料，黑压压覆上一片线头。
黑线头随着呼吸不停颤抖，形如细长的虫子，诡异惊悚。
不止是胳膊，全身都是这样。
就像一个将四肢缝在躯干上的黑色人偶。
大脑放空的同时，耳畔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正拿一种因为见到极端恐怖事物而失控情绪放声大叫，他的声音沙哑刺耳，震耳欲聋的嘶吼起来，音调早已变形，但仍然在拼命呼吸，不顾一切的嚎叫。
就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什么都不懂，只能发出这种刺耳的尖叫，来证明他活着。
喉咙突然弥漫上一股腥甜和疼痛，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与此同时，那个尖叫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原来，尖叫的人，是他自己。
似乎人人都很雀跃，他们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好像刚刚接生出了一个难产的孩子。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就像一场盛大的祝福。
不，不……
“呃…咳咳……”男人止不住恶心，呕出发黑的血污，顺着脖子流淌下来，黏腻在脖颈间，发出浓郁呛人的腥甜味。
“醒了？”
康洛眉从人群后走出来，来到他的床边。她看着病床上怪物一样的男人，扯过被子盖住了他不堪入目的身体，满是嫌弃。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自己是谁？他浑浑噩噩中听清了这个问题，不由得发出嘶哑可怖的嗤笑。对啊，他是谁？最初的最初，他叫什么来着？
他是季寻。
康洛眉居高临下的看着季寻，这个她曾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少年。无数次幻想过，若季寻落在她手上，自己定会让他受尽折磨而死。
但没想过，有一天季寻真的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毫无反抗之力的躺在自己面前时，自己非但不能杀他，反而还得劝他活下来。
“想报仇吗？”
季寻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反应了半天她在说什么，而后闭上了眼。
“看来不仅不想复仇，连活都不想活了。”女人似乎料到他的反应，从背后拿出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通体深红，连刀刃都仿佛被血淋过一遍，刀柄上没有半点花纹，而是镶着一块硕大饱满的鸽子血，围绕在它身边肉眼可见的法光，证明着它已然是一把法器了。
康洛眉把刀面贴上季寻的眼角：“还认得它吗？”
季寻看着匕首，虽然睁着眼，但仍像一具尸体，了无生趣。
“这、是星乙的、东西，不是我的。”季寻声音嘶哑生涩，张开嘴的瞬间，康洛眉扬手刀落，一刀扎在他脸侧。
“这是尤渚送给你的法器。”
说到这个名字，少年终于有了点反应，康洛眉看着他居然也有些悲怆：“星乙，你既然和我提星乙，那我就好好让你回忆回忆。星乙，那个右天王一手养大的疯子、贱种、杂碎，他为天王卖命千年，满手鲜血，最后虽然落得个被千刀万剐的下场，可我想就算是畜生，他也算个有血性的畜生，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只有这点和我们妖一模一样。”
“换做是星乙，他会这么甘心就死吗？”康洛眉把匕首放进他手里，咬牙切齿。
季寻五指慢慢合拢，摩挲着刀柄上那些熟悉的花纹，一语不发。
“如果能用她赠与你的武器杀了她，你也算不虚此生了。”
听到此处，季寻的手指抽了抽，他费尽全力活动手臂，抓住了康洛眉的肩膀，借着她的力，忍着全身剧痛把脸凑过去。
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满头大汗，季寻费劲的朝她说了几个字，康洛眉听不清楚，下意识凑过耳朵。
措手不及间，少年手腕翻转，锋利的匕首已骤然攮入康洛眉的脖颈。她瞳孔骤缩，满是惊恐的目光还未来得及定格，季寻便猛地发力，刀刃沿着颈骨狠狠划下。
鲜血横飞。
伴随着沉闷的撕裂声，头颅与匕首一同重重坠落在地，滚烫的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石板。
这一下用尽了他的力气，季寻重新瘫回床上，方才喷涌出的红色血水在他起伏的五官上各自安好，在眼睛和鼻梁间的窝里聚满了，江川一样流满了半张脸，像野兽留下的抓痕。
他缓慢的眨了眨眼，血流进了他的眼眶，血红色的眼珠子像浸泡在血水里，让他难受的不停挣扎，睫毛不停忽闪，像是被暴雨打的不停颤抖的茂密树叶，“……来人……来人！”
握着匕首的手疯狂的颤抖着，季寻像个戒酒多年后突然开戒的酒鬼，畅快的解脱出来，慢慢弥漫开来的血腥味然后他久违的感到快乐和饥饿。
他又想杀人了。
妈妈，都怪你，你让我染上这种怪癖。
用她赠与你的武器杀了她。康洛眉的脑袋在他床下，康洛眉的引诱却让季寻蠢蠢欲动，他终于肯开始接纳这具全新的身体，接纳一直想借死亡逃避的仇恨。
来世再见……这就是我的来世。
妈妈，我会回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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