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烛光浮动在垂掩的重重纱幕上 ,孙悟空睁开眼悄悄扒下那搁置在他下巴处的手,沉沉夜色中连烛火跳动的细微声响都消弭,身后那挨着他耳鬓的呼吸仍如常地未有一丝觉察的波动。
他探手摸向藏在枕下的利刃,冷硬的刀刃入手并未如料想那般,给他带来即将从这场冗长噩梦中逃离的轻松快慰,反倒教他的心在这明暗灯火无声流淌的静寂中,渐渐生出些许心绪不宁的迟疑。
他抽出了那把露出全貌的刀,凛冽的寒光乍然映照他的脸。这并不是什么大有来头的神兵利器,只是水帘洞中一把过于普通的短刀。
一把平平无奇的,足以伤人的利器。
“悟空,你该回去了,你的师傅与师弟们,还在等着你。”
紫竹林依旧山岚溟蒙, 一池芙蕖随绿波漪动,观音菩萨身披圣洁白衣,在薄雾弥漫中温柔垂目。
他跪在莲台之下,仅剩下一缕孤魂。即是懂得这一场争端的由来,懂得观音菩萨并非有心袖手旁观。可他法力修为早已尽失,体内的真气也无法流转,纵是有心与通臂猿猴决一死战,也没有与他一战的能力。
若是让他重回那摧折他身心的囹圄,落回通臂猿猴手中任他欺辱淫/亵,忍下百般煎熬生下那奸生的孽种 ,只为徐徐图之静候一个时机,能救出他师傅和师弟的时机。
他倒宁愿不复往生不入轮回,永远以魂魄之身在三界游荡,哪怕有朝一日执念尽忘,魂飞魄散。
“菩萨,”他摇摇头,身上那些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释然接受他的落败,坦然承认他的无能,齐天大圣只是虚名,孙悟空并非无所不能 ,“悟空救不了他们。”
“此事因你而起,便也由你而终。悟空,只要你想他死去,便能将他打败。”
观音菩萨慈悲地望着他,那双为他垂泪的眼带着怜恤众生的悲悯。如他所见过的那些被世人供奉的观世音佛像,如记忆中在五行山下为他受戒的观音大士,也如过往在这一场西行路上,一次次为他解决困苦的,观音菩萨。
眼前漫溢而上的温热水光不知在何时模糊了那高坐莲台的神佛,他胡乱地用手抹去那些遮挡住视线的泪水,却挡不住有更汹涌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滚出。
他知晓取经大业事关天下众生,知晓唐三藏的性命是重中之重,也知晓观音菩萨给他戴上金箍,是为教化他改过向善。这一路行来他都尽心竭诚做得很好,任那和尚肉眼凡胎看不穿妖魔伪装,被巧语花言蒙了心,几次三番误解于他,还将他逐回花果山。
他从未生出半句怨怼,不曾对这一切有委屈,一心只想报那份救他出五指山的恩情,护送唐三藏平安地行至灵山取得真经,回到他的花果山。
可唐三藏,他的师傅,那个该死的和尚,他用力地将那双眼擦拭到眼角通红,扬起脸倔强地挺立在观音菩萨面前。
他向他的信仰发问,泪与笑混落在面庞,“观音菩萨,你眼中的众生,当真平等吗?”
若是众生真的平等,他凭什么要为那和尚的性命被人废去一身修为,凭什么要为保全那和尚任由一个妖精欺辱玩弄。又凭什么为救那和尚从妖魔之手逃出生天,以这副无用之躯,希图跟通臂猿猴那个疯子卵石相击。
唐三藏的性命重于泰山,孙悟空的命就一文不值,就合该,为了他去死,为了那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世间众生,去死。
神佛口中的众生贪恋红尘醉生梦死,需要唐三藏来悲悯普渡,而他孙悟空恶行累累背着数条重罪,从不是他们的众生之一。
掺杂着哽咽的癫狂笑声渐盖过了滑落脸庞的泪水,他连叫了几声好,跌跌跄跄地后退,亦决绝地不再承命。
“观音菩萨,”他直视那端坐莲台的神佛,或许他真的过于贪心,坐莲台成正果,这短短几字哄得他吞声饮气踏上西行路,不去计较头上拘管他行事的金箍,为那和尚几度出生入死全他性命。
如今回想一切最初,尚孤孤单单地困于五行山下时,他不过想重获自由,回到他想念了五百年的花果山。
唐三藏于他有恩,这份救他的恩情,他曾以护他平安西去报之,打杀数不胜数的妖魔报之,加上今日这条性命,如何也应足够还清。
既有人情愿送他西行代他取经,陪那和尚跋涉万里去大雷音寺,又何须他孙悟空再去殷勤争夺。
花果山,他已记不清多久未曾回过花果山了,又有多久不曾陪伴他的猴子猴孙们,取下金箍成佛作祖的迷梦泡影困囿着他,齐天大圣的鼎鼎盛名令他不能沾染瑕玷。
而现今的他一无所有,没了七十二变,弄丢了金箍棒,再配不上齐天大圣的威名,只是孙悟空,只剩眷恋着家乡的魂魄,也终能回到他的花果山。
“悟空现在,已经死了。”
“悟空,你不明白。这并非只为救唐三藏脱困,而是在救你自己脱离苦海。”
眼见孙悟空如此消沉,观音菩萨不由叹气,他一早便算到了今日,恶因苦果,天意如此,连他也无从插手。若是这一场因缘纠葛迟迟不断,耽溺于凡尘爱恨延误西行大计,悟空今后必受更多孽报。
“通臂猿猴一难,是上天对你的考验,若你不能度过此劫,圆满这场试炼,便无缘得成正果,你头上那道金箍,自此便会伴你一生。”
“唯有你亲手斩断与他的尘缘,经过磨炼心性的一劫,方可重新恢复失去的法力,继续同三藏上路西行。”
观音菩萨托着净瓶不忍摇头,他凝望着被苦痛磨折得偏激的孙悟空,抬起拈花指便朝着他的方向轻轻一送。
“阿弥陀佛,去吧,他的心会帮你的。”
孙悟空凝视着手中利刃,观音菩萨的告诫犹在耳畔回响,催着他尽早下定决心了断一切。
他泄气地松开了紧握多时的刀刃,抓着被子小心地朝着身后去张望。他回身腾挪的动作因着沉滞的孕肚稍显迟慢,那滑落在他胸脯处的手被这微细的动静搅扰,借势揽上了他的肩头,将他拥带进他的怀中。
他半个身子圈在通臂猿猴的臂弯,抬目便对上那张醒来的脸,一吻轻轻俯落在他的额角,带着关切的柔声紧随而至,“怎么了,做噩梦了?”
孙悟空撑出几分柔顺的笑意摇摇头,半晌试探地望进那黑沉如寒星的眼。那双任他打量的眼并未发觉他掩抑的心慌,只是随着睡意消退渐渐柔和了垂落的眸光。
“那可是身上不舒服?”通臂猿猴摸上孙悟空圆润不少的脸颊,心中顾虑着孙悟空似有些浮肿的身体,有孕一事给他身上带来了诸多的变化。
“你这几日瞧着,又胖上了许多。”
看通臂猿猴并未发觉他的心事,孙悟空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仍不免在直面那双眼时惴惴不安,他低垂着眼将视线飘忽至一旁,拿腹中的孩子随口搪塞他两句。
话头匆匆揭过,一时沉默无言,孙悟空稍稍抬目,视线相撞又仓皇躲开,那方下意识抿起的唇微动多时久悬不决,白净的脸亦灼热地浮上一片晕开的微红。
通臂猿猴知他有话要说,又难得见孙悟空主动搭话,他心上一阵泛软,开口也不免温柔,“空空?”
“只是有些冷。”孙悟空索性放弃那些怀柔的软话,顺水推舟地将脑袋枕近他的怀抱,搭伏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有意无意地在胸口摸索着。
通臂猿猴闻言一怔,须臾不由低压嘴角轻笑。他牵过孙悟空的手,拢过五指握入掌中暖着。他知道孙悟空怕冷,只是那张嘴素来强撑着不屈,不肯教他人轻看半点那齐天大圣的声名,那宁折不弯的傲骨更是刚韧,哪怕舍去这条性命都不愿向他低头示弱。
他欣赏孙悟空的这份骨气,那是太久太久以前,作为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作为曾经被他生擒的手下败将,如今生死皆系于他一念的囚犯,西行路上供他消遣取乐的玩物,他的所有物或说他的,女人。
他痛恨那份从不屈服的自命清高,憎恶孙悟空的铁骨铮铮,难以被驯从的倔强性气。
(有删节)
坦诚相对让他的手得以不被生疑地在攀上对方袒露的胸膛,一路摩挲着滑到最脆弱的心口。那处的肌理很硬,炙热得有些发烫。
那颗心更是在他的手下兴奋地加快了跳动,一下下欢跃地似要冲出胸膛,跃进他的掌中。
孙悟空一时有些晃神,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那把被他小心地压放在枕下的尖刀,便在这犹疑的片刻,从探手可及的咫尺,脱出他抬目所及的视线。
(有删节)
他在情与爱所织构的欲网中因欢愉而失神,迷恋这一晌的风月温存,又在鱼水之欢中潆洄涉渡,低下那双仍在保有几分清明的眼去看他。
(有删节)
那只手总会在夜半如鬼魅般纠缠上他的腰,炽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黏腻得令他从睡梦中惊醒,从胃中翻腾而来的不适感更是直涌上喉咙。
他弯腰俯身将那些倾巢涌出的恶心吐了个干净,被折腾的四肢行步都酸软乏力,头脑更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昏蒙。
通臂猿猴派来的侍女随侍在他的左右,那一方桌案上摆放着众多精美的餐食,一道道菜肴水路陈杂,多为揣测他的口味而做,更有他最钟爱的几样鲜果放置在一旁。
他接下了侍女奉来漱口的茶水,一口接一口压不下反胃的干呕。那些五光十色的嘉肴美馔落在眼前,令他只觉心上喉间掀起的那一阵阵恶心愈甚。
纵是如何再用衣食上照拂入微的柔情粉饰装点,将强迫或要挟遮掩成男女之间雨情云意的情爱,可桩桩件件犹如昨日所历记忆明晰,这些分明是报复是□□,是通臂猿猴对他的羞辱践踏。
是他舍去千百年来身为男人的尊严,用身体取悦他的仇敌所换来的,宠爱。
他起身时未进饭食的消息被侍女传给了通臂猿猴,连同猝然发了脾气掀翻那一桌子饭菜的事。通臂猿猴来时身后跟着几个两鬓苍苍的老者,手中提着医箱,是万妖国的医官。
他又躺回了那充斥着噩梦与梦魇的床榻,头晕目眩间又有恶心在他胃里翻江倒海。老医官们口中奉承地称着他夫人,挨个上前搭上他的手腕为他诊治,走时面色凝重得更甚来时。
(有删节)
静寂中窸窣而来的脚步渐近,步过珠帘朝着他的床榻走来,他不愿相对地将身子翻过,却不由气愤握紧放在肚子上的手。
那温热的热度碰触上他的脸庞,又轻轻掠拂过他的脸庞,抬着手为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衣袍挨擦的细微声滑入他的耳畔,迟迟不肯从他床前离开。
他闭着双眼强撑着装睡,那张让他厌恶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空空如也的胃中作呕之感复涌而上。
“不装睡了?”
那倦意难平的声音中似含着有意拿他消遣的戏弄,他手撑着床沿稍一抬目便直直撞进那淡然的视线。
他将手紧攥成拳,别开脸不发一言,对方亦是看惯了他的无视,自顾自地说着他的来意。
“你身子不好,又久未进食,吃些清淡的也好。”
那恼人的话音甫一落下,便有三两位侍女随之上前,他循着声响往托盘上瞥了一眼,是一碗清粥同几道简单的小菜。虽是素菜,他却并无食欲,亦不愿吃。
“看来这些菜色不合你心意,”那道审度的目光久留在他的脸上,半晌转向侍奉的侍女,吩咐道,“去叫那厨子重新做,做不出大圣爷喜欢吃的,便杀了他给大圣爷换个新厨子。”
他遽然地抬起脸来,对方却不急不躁,转回的目光轻缓地与他相交,是那副胜券在握的高高在上。
孙悟空可以不在乎几个凡人的生死,但唐三藏不能,他的师傅不能,他死死抓紧身下的被褥,恨恨地挤出搪塞的推辞。
“我不饿,不想吃。”
想到那会被他一句话便轻易断送的性命,他不得不压下所有的脾气与火气,用仍有些生硬不快的语气同他虚与委蛇,“你让她们放到一旁便是,待我想吃了,自会吃的。”
“是吗?”突兀的轻笑声挑破了他拙劣的敷衍,通臂猿猴据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他最无法抗拒的威胁一步步紧逼,“你不吃,唐三藏自也不必吃。”
“大圣爷一日不吃想东西,唐三藏他们便也跟着饿上一日,既是师徒情深,理应同甘共苦。”
他愠怒地与通臂猿猴对峙,又沉默地垂下黯然的目光,他不得不一次次的妥协,为他的师傅师弟们丢弃他的自尊,埋葬更不值一提的自我。
侍女端近了那些供他选择的饭食,随他顾视而过的目光轻顿,一小碗药粥便递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颤颤拾起搭在碗沿的羹勺,那尚还温热的粥中另添了冰糖,又或是饴糖之类,入口很甜,甜得他心中不由又苦又涩,为他今时仰承他人鼻息的境遇,为身陷于危难的师傅与师弟们。
如泉滴落的泪水涌溢过面庞,一颗颗滚坠进他手里的粥,他的下巴被人强硬地抬起,愤怒被视作值得观赏的景致。
通臂猿猴捏着他被迫抬起的脸,那侵掠的目光横行无忌地端视着他脸上展露的软弱,迎着他眸中如火燎原般复燃的不甘轻佻地弯起嘴角,笑得称心快意,讥诮他的狼狈。
“大圣爷,笑一个。”
(有删节)
孙悟空抬起双眼,徐徐流转的眸光越过轻风掀起的纱幔,落在烛台上那渐渐摇曳着短去的红烛。
纵是如观音菩萨所言,通臂猿猴真的对他有几分情愫,在生与死面前,他有,也只有一次机会。
受惊的马匹嘶鸣着朝着枝叶晃动的密林逃散,马蹄翻动间颠簸着从马背上甩下几个包袱,金晃晃的辉光自散开的包袱一角杲杲夺目,几件价值不菲的珠翠配饰咣当洒落在烟尘中。
梦魔冷眼望着眼前此起彼伏的阵阵哀鸣,正欲施法了结这群不自量力的凡人性命时,遽然想起前些日子被无故遣走的妖兵。
他恭敬地转过身,朝着龙马之上拱手请示,“大王,这几个人要如何处置。”
一颗蒙了尘土的明珠滚落到马前,通臂猿猴落目瞧去一时有些惝恍,握着缰绳迟迟未答。
通臂猿猴不做决断,跟着上路的群妖自是不敢动作,站在一旁屏息静候。猪八戒与沙僧一路走来见多了他们杀人,自身难保之下无力更无心再做无谓阻挠,只麻木地扶着唐三藏走得远上一些,再趁着尚未启程在一旁歇息上片刻。
唐三藏虽被徒弟带着回避,仍脚步跌撞着频频回望。他既因即将眼见一场杀戮而无可奈何心生悲痛,更因无法教导通臂猿猴,他这名义上的大徒弟回头向善而于心有愧。
一阵窸窣的动静引去了唐三藏的注意,他未曾犹豫地停下退让的脚步,越过一地半死半活的匪盗,朝着地上那抖动不止的麻袋行去。
通臂猿猴闻声而抬目,看唐三藏蹲下身解开麻袋,从中救出一个脏兮兮的孩子,猪八戒和沙僧追着唐三藏的身影,战兢兢地抱着武器站到他的身旁。
他不发一言地眯了眯眼,缰绳便落到了为他牵马的黄眉手中,打头探路的几个大妖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猪八戒和沙僧见通臂猿猴下马,身体先过意识举起武器将唐三藏挡在身后。唐三藏看两个徒弟即是心中胆怯仍坚定地护在他身前,他念着阿弥陀佛轻轻摇了摇头,单手合十步出了两个徒弟的保护。
他神情悯然地顿过地上苟延残喘的贼匪,无澜目光静静朝向那道杀孽深重的视线,牵着那个他从麻袋中救出的孩子,在步步迫近的恍如催命的脚步声中,将手轻轻地蒙住了稚童的一双眼。
通臂猿猴停步在梦魔的身旁,看唐三藏诵念起超度的经文,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向身后的群妖下令,“把他们抓起来。”
他在梦中也曾见过一颗蒙尘的明珠。
莹白的珍珠在月下泛着暗淡的柔光,少女瞧了一眼只嫌它沾了尘土不复鲜亮。那从夜色中寻回的明珠,曾被赌气地扔在暗巷中,如今再次滚回了尘埃中。
“脏了,我不要了。”
她扁着嘴似在惋惜,眼中却无多少在意,随手取下另一边的耳饰,将手一扬便扔进河水中。
他用力攥起那只手腕,不容忽视的力道带着少女向后退了两三步,那掉在地上的明珠被紧逼着上前的云靴碾进了青石板的缝隙中。
“孙悟空,”他连名带姓,带着重重的怒意,那遭人戏耍的戾气在顷刻之间腾涌而上,不再寂然沉静的眸子被炽盛的怒火波动。
她稳住身子后被迫半仰着脸看他,惊诧在那双顿然睁圆的眸中转瞬即逝,未有一二分接替的惧意如料想般浮现,那张跋扈的小脸歪着脑袋嘴角微翘,挑衅的一掌堂而皇之地打上他的面庞。
少女眉眼弯弯冁然而笑,将被禁锢的手抽回。她倨傲地扬起下巴,纯稚而俏皮的杏眸坦荡,那张娇俏的脸趾高气扬,“凶什么凶,不准你叫我的名字。”
通臂猿猴低头吹去木雕上细碎的木屑,一双带笑的灵动杏眸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由得沿着那些凿刻的痕迹轻抚过那双眉眼,宛如透过这座未雕刻完的木雕,抚摸另一个人的脸庞。
他近来时常想起初见之时,在小雷音寺,那猴子同他争嘴赌斗,那张嘴能言巧辩,蛮横地不肯饶人,猾黠的眼与他打斗间顾盼流转盈盈生辉,连发脾气时攒眉蹙额的凶样都值得怀念。
上天大抵都是偏爱孙悟空的,那猴子顽钝得不似在红尘中走过,喜怒哀乐皆轻率地摆在那张脸上。凭着那一身恃才傲物的武力横行霸道,走到哪都要被一堆人追着捧着,脾气又大又坏,只吃软不吃硬,决不忍受一厘一毫的气。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身后匆遽而来,通臂猿猴用刻刀细细雕琢着那双眼,既无意在他人面前将木雕收起,更无心抬目去察看上一眼来人。
“大王,方才拷问过土地,那伙流寇是北面一座山上的山匪,平日里在附近几个城镇之间流窜,抢掠一些财物,也时常埋伏在行商的商道上,打劫过路的商队。”
“那个孩子,据那几个匪盗交代,是南边镇子上一个富户家的,他们绑来是为了勒索些钱财。土地查了户籍薄,那户人家确是有个这般年纪的孩子。”
梦魔伫候在通臂猿猴身侧,禀告着白骨精同蜘蛛精从土地那问出的消息。他虽不知晓通臂猿猴为何要容忍唐三藏带着那个凡人的小孩上路,还命他们用捆仙索将那几个自找麻烦的盗匪绑起来,但自加入万妖国的一日起,效忠万妖女王便是他唯一秉持的信条。
而在那日离开万妖国前,万妖女王对他们所下的最后一条命令,便是绝对服从通臂猿猴,这个新的万妖之王。
西行之路需要唐三藏一步一步走过,那**凡胎的和尚本就脚程缓慢,若是再多上个麻烦的小孩子,无疑会拖慢他们西去的行程。梦魔审视着通臂猿猴的神色,谨慎地提议道,“大王,要不要属下解决了……”
“那便遂了唐三藏的意,将那孩子送回家去。”通臂猿猴随意地抛了句话,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凿下的木屑,并未理会梦魔未尽的言外之意。
他曾经急切地想要到达灵山,不止是为赢过孙悟空,取代他西去取经。
弥勒佛殿早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地,万妖国妖魔遍地更非久留之所,浩阔天地之间,除了那座灵山,他再无处可去。
他为争一时的意气偷跑下界,只一步铸错便步步行差错踏,带领一众妖魔护送金蝉子西行 ,这条看似天方夜谭的赴死之路,在万妖国众妖眼中,在唐三藏一行人眼中,或是他摒弃千年苦修后对未竟之志疯癫成魔的执着。
可上天何曾给过他选择,若西去灵山是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苟活于万妖国便是自甘暴弃于泥沼。
情情爱爱,美人权势,他生来便是超然不群的灵猴,从不需要这些无趣又无用的东西,亦不会困于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动摇脱去妖魔之身,成仙成佛的决心。
通臂猿猴抚摩着手中木雕那仍是雏形的五官,这件他曾应承过,要亲手刻给孙悟空的赠礼,还需再花费上一段时日,在他抵达灵山之前。
朝暮不倦更替,风拂春景渐盛,孙悟空捧着手炉缓步走在融融春光中,那飞瀑如练般垂帘在被他落在身后的崖谷,枝上繁花开得灼灼,游丝飞絮落了发间。
白日里的花果山是极热闹的,那群生性活泼的小猴子们最爱满山地疯跑,生气蓬勃地好似永远都不会累。几只打闹的小猴子在林间梢头嬉笑着追赶,奔走过他身旁时叽喳着唤上他两三声大王,随阵阵急风摇落的缤纷春意簌簌如雨。
一枝被折下的碧桃花被送到他的手中,素白中洒着淡粉的重瓣桃花娇艳堆簇,孙悟空垂落的眸光转过这枝精挑细选的烂漫花枝,停留在面前小猴子那双满含殷殷期盼的莹莹双目。
他时常会收到这样的礼物。这些小猴子生在山中长在山中,心思单纯地如同一张不沾墨迹的白纸,那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往往在它们眼中宛如至宝,在他沉沉睡去时轻手轻脚地堆放到他的王座上,笨拙而可爱地表达着对他的亲近与喜欢。
孙悟空浅笑着捏了捏小猴子扬起的笑脸,不觉留意到他怀中抱着的一大捧新摘的花枝,“你们摘那么多花做什么?”。
“这些花……很漂亮,那边长了好多……好多,”小猴子乌亮的眼怯怯地四处瞄着他的同伴们,抱着采摘的花紧张地支吾来支吾去,磕绊之余,那渐渐悄声下去的稚嫩童音随着低垂的小脑袋埋进怀中花簇,“同伴们说摘花装饰水帘洞,大王看见漂亮的东西,也会变得开心一点。”
孙悟空敛下那双眸中含着的笑意,他并未再多言语上些什么,只默然凝目在那热烈绽放的花枝。
小猴子们虽是顽皮捣蛋的孩童心性,可孩童看似无知的眼睛,往往更能觉察到那些,好似他装作视而不见,便真的不复存在的东西。
他并不称得上一个称职的大王,他留在花果山的时日,在他那不算漫长的半生中少得可怜,也鲜少尽到保护它们的职责,就连它们一生中最大的灾难,也都是他带给它们的。
他在五行山下苦捱了五百年,它们在千疮百痍的故土躲躲藏藏,缺衣少食的苦等了他五百年。
等到他重回了花果山,花果凋零的花果山,山中的猴子换了许多他不熟识的生面孔,连他也早磨去了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他不会为那一具具死去的缄默枯骨讨个公道,不能在那一双双期待的眼中带领它们重振花果山。
他只能同活着的人告别,说着如五百年前一样苍白的话,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守着花果山,等着他回来,等他取经回来。
他在西行的途中负气折返,山中的猴群正遭猎户屠戮,他又一次未能在它们需要他时及时出现,保护它们不受伤害,但它们依旧接纳了他,兴高采烈地叫着他大王,为他放弃西行而欢欣雀跃。
它们也看得到他的郁郁寡欢,看到他因挂念师傅安危忧心。
哪怕到了今时今日,失去法力的他不再能护佑它们,不能保护好花果山,它们亦不曾离开他,仍叫他一声大王 ,盼望他能开心。
“若是大王要离开你们,”孙悟空想起他上一次食言,满山的小猴子哭着掉眼泪,拽着他的衣服不肯让他走,他哄了好久一个个的才不再哭鼻子,临走时又依依不舍地追在他的身后,红着眼睛偷偷抹起了泪水。
他不免失笑,牵着小猴子的手,换了另一种说辞,模棱两可的掩去那些爱别离苦,“离开花果山一段时日,也许只是过个两三年,也许要很长很长……”
“大王,”小猴子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紧抓着他们大王的手,懵懂地抬起小脸发问,“大王又要去取经吗?”
“取经,”孙悟空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他念着又缓又慢,正如这说来不过轻易滚过舌尖的两字,寥寥两笔便书就了他别无选择的一生。
他被这二字推着前行,不得不选择向前,无法逃避,更不能退缩。
“你知道?”他转目看向身旁的小猴子,眼眸弯弯挂着浅笑,嘴角也轻快上扬,是哄小孩的那副云淡风轻。
“那大王走了,你们能不能像大王还在那样,乖乖的摘果子,好好吃饭睡觉,不和同伴们打架怄气,也不能动不动就哭,要学着坚强一点,乖乖听大猴子的话。”
“那要是想大王了呢?”小猴子忐忑地问。大王最喜欢乖乖听话的小猴子,它牢牢记得大王说过的每一句话,也一直乖乖地最听大王的话。
一想到大王要走了,它就忍不住开始酸鼻子,要是大王真的离开它们去取经了,它肯定会想大王想到晚上躲在它的小床上掉小珍珠。
可这样,它就不听大王的话了,大王就不会再喜欢它了。小猴子有些纠结,越纠结越觉得沮丧,它想起水帘洞里那些年岁很大的猴子们,明明大王刚走的那几日,它们的眼睛看起来也是红红的。
小猴子垂着脸,声音闷闷的,“大猴子们也会想大王,我们想大王的时候,就会变成爱哭鬼,一点也不坚强。”
琤琤溪水逐流过山涧,流金随波光飘举摇漾,孙悟空停下脚步,遥望这桃李争妍的无边春景 ,“大王有时候,也会不够坚强。”
倘若他足够坚强,便能完成师傅的期待,沉住气呆在通臂猿猴身边,伺机将他们从妖魔手中救出。倘若他足够坚强,便不会因八戒的几句无心之言生出逞强之心,去招惹这本与他们无关的是非。
倘若他,不曾卷入这场是非,师傅与师弟不必遭受烈火炙烤,无需在冰天雪地的苦寒中赶路,他们不会因他而受无妄之灾,他更不会落入困顿备尝艰苦。
那个疯子,或许也不会变成他口里与妖为伍的疯子,抹去这段争来斗去的曲折,通臂猿猴不会因他被销去仙籍,神猴将军同小云雀故事里的雀仙,或许也能因那句前尘影事的情非泛泛,更早地在红尘中重逢。
此去仙凡路遥,亦或妖佛殊途,皆与他无关。
“大王也会哭吗,想我们的时候?” 小猴子新鲜地睁大眼睛,片刻便转愁为笑,围着孙悟空叽叽喳喳地追问。
以它的年岁,离别与怀念,已然是它所历的一切中,最值得为之恸哭的大事。
“大王会想你们,”孙悟空牵着小猴子坐在林路旁的山石上,他将手中桃枝搁置在一旁,目光灿然地落在小猴子欢欣的笑颜,声音轻柔,眉目温柔,“很想你们。”
“那大王走了,我们一定乖乖的,乖乖地听大猴子的话,记得天天想大王,还有照顾好小大王,把玩具都让给小大王玩。”
听到他腹中的孩子,孙悟空微微皱眉,笑意跟着淡了几分,他揉着小猴子的脑袋,顺着那天真的话问,“它还没有出生,你们便心念着它,还想和它一起玩?”
小猴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们最喜欢大王,也喜欢大王肚子里的小大王。”
“而且,同伴们说过,小大王生下来,会和大王长得很像。我们和小大王一起玩,就像大王在陪我们玩。”
小猴子想着想着便有些费解,小大王是大王的孩子,乌溜溜的眼睛顿时写满困惑,它歪着小脑袋指向孙悟空的肚子。
“大王,不喜欢它吗?”
孙悟空低下目光,将手靠近那惹眼的孕肚,胎儿在他腹中生长了数月,那最开始微弱难察的胎心,跳得十分缓慢,如今只是将手放上,便能感受到持续跳动的频率。
如果这只是他山里一只普通的小猴子,或是他心甘情愿地因爱而怀上的孩子,他或许也会喜欢它,也会如人世间最寻常的父母一般,满心欢喜地期盼它的降生。
可这是通臂猿猴的孩子,不应出生在世上的孩子。
安胎药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从前是那些寸步不离的侍女,监视着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如今是通臂猿猴嘱咐洞里的老猴子,早晚饭前熬给他喝。
即是通臂猿猴从不开口,他也心知肚明,他并非是女人,这个孩子来得不易,怀得也不甚安稳。这些保胎的汤药,让那个本应活不了的孩子,在他肚子里强留了数月。
孙悟空端起那碗黑褐的汤药,在送药的老猴子离去后,翻手浇给了石桌上新摆的那束折花,花是小猴子们今日午后摘的,别出心裁地寻了个漂亮的石瓶。
一旁的小猴子身量太矮,蹲在石凳上探头探脑地看着石桌上摆着的菜肴,好奇地抓了颗圆圆的蜜饯放进嘴里,又被那杏脯酸得直吐舌头,皱巴着一张被酸哭了的小脸。
小猴子委屈地叫了声大王,今日轮到它陪大王吃饭,他并不知道大王刚刚倒掉的,那看上去就不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那是猴子爷爷辛苦熬了很久的,说是要给大王喝的药。
花果山的猴子并不知晓他同通臂猿猴的过往,那个疯子无意捅破他们的敌对关系,他亦不想无故给这些猴子招来灾祸。
小猴子纯真无邪,最是容易哄过,他说什么便信什么,那些年长的猴子陪他走过大闹天宫的荒唐往事,也历过五百年前那场因他而降的天火,满心系念他的安危,也最难轻易瞒过。
孙悟空思绪流转,视线落回眼前的膳食,从那些用于以下药的果脯中,挑了个渍了糖的梅干喂给小猴子。
“这药太苦了,大王今日不想喝。”
他柔声哄着小猴子,看它嚼着梅干两腮鼓鼓,懵懂地将头点了又点,晶亮的眼睛直往那些精巧的菜品上转着。
“大王……”
从洞外传来的嘈杂喊声让孙悟空端着碗顿手回头,通臂猿猴在那些稚嫩的大王唤声中踏进他栖身的石洞。从他身后探出几个古灵精怪的小猴子,正嬉皮笑脸地扒着石壁看着热闹。
这几声大王,便是这些淘气的小猴子叫的。
石门重新关上,通臂猿猴在他身旁坐下,胶着的视线紧追而来,扫过石桌上的菜肴,落在他的脸上,孙悟空瞥开交汇的目光,低头搅起碗中一勺饭菜,喂给身旁的小猴子。
小猴子年岁小,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尝尝,嘴里被想吃的塞得满当,又瞧着那个菜也好看,伸着手便又含含糊糊地叫起了大王。
孙悟空循着小猴子手指的方向寻去,还未动筷碗中便夹来了一块糖藕。他沿着那只执筷的手抬起视线,正想开口便被小猴子拉了拉袖子,贪吃的眼睛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碗,那晶莹剔透的蜜色藕片。
孙悟空无奈地移回目光,用汤匙别出那些塞填在藕中的糯米,一口口送到小猴子嘴边。
气氛再度重归沉默,只闻得羹匙碰上碗壁,叮当一声相撞作响,他喂了许久,羹勺压断碗中支离破碎的藕片,乍然地出声解释。
“小猴子天性顽皮,随口叫着玩的,你无需……”
话到此处孙悟空顿了顿,视线轻轻抬起,无声游掠过那隆起的孕肚,将后面徒然招人误解的话,随淡然垂下的眸光消隐在不再作声的双唇。
“我知道。”通臂猿猴应了声,他凝视着孙悟空的侧脸,声音因干涩而显出些沙哑。
孙悟空一向都是如此,急于撇清与他的关系,不愿被他人误会,不愿与他生出一丝一毫的牵扯,连笑靥都吝于展露在他的眼前。
即便腹中怀着他的孩子,即便昨夜还酣睡在他怀中。他伸手握住那截在眼前晃动的腕,不轻不重的力度让孙悟空翻搅的动作一滞,汤匙也跟着脱手掉到了碗中。
他拉着孙悟空纤细的手腕,将那只手带到他的跟前,那张脸亦回转过来,视线徐徐与他交汇。
通臂猿猴抚摩着那曲拢的指节,贴近手背将孙悟空牵进了掌中。灼热的体温透过掩覆的掌心渗进被拢住的指尖,孙悟空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出,却被他更用力地攥住手指。
孙悟空并不需要他的日夜陪伴,只是他们的孩子需要他的气息安抚,有孕让他天生地对他生出依恋,即便那只是暂时,孙悟空永远是孙悟空,脾气又坏又倔,是一块傲气要强的顽石。
那双一眼望到底的眼眸明澈灵动,连颜色都是柔和的浅金,圆钝地没有锋芒的棱角,爱与恨皆鲜活而分明。
他拉住孙悟空的手,轻声唤他,“空空。”
孙悟空眼睫颤动,耳后不由得发烫,床笫间的私语显然不应出现在此时,尤其还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小猴子的面前。他抿着唇将碗盏放下,被牵住的手在石桌下较劲,视线不自在地飘向一旁的小猴子。
“小猴子……”
小猴子到底只是小孩子,吃着东西还惦记着玩,用那几碟蜜饯在桌边摆着奇思妙想的团案,连它吐掉的果核都变成了,其中那似是兔子的动物双眼。
“你们大王累了,自己出去玩吧。”通臂猿猴截住了孙悟空的话,桌下的暗流涌动亦在此刻风平浪静。
小猴子怕生,有些畏怯通臂猿猴,目光怯懦地在他同孙悟空之间转了几遭,爬下石凳将小手晃着他们大王,“大王,我想陪大王吃饭。”
“乖,先去找同伴玩,”小猴子的手沾了些许油污,将孙悟空的衣服也弄脏了,孙悟空见通臂猿猴皱眉,只能安抚地揉了揉小猴子的脑袋,哄它出去,“大王晚上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讲上次讲的,大王打妖精的故事吗?”
孙悟空面色微微一变,瞥了眼通臂猿猴的神色。
小猴子蹦蹦跳跳地走远,孙悟空却仍有些不安。通臂猿猴虽堕仙为妖,与那些邪魔妖道同处,却最介怀这妖魔的身份,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提妖精二字。
“这些小猴子每日都来陪你吃饭?”孙悟空犹自心慌意乱,通臂猿猴倒主动地松了手。
一桌子的菜肴未动多少,瞧那小猴子走时吃得圆滚滚的肚子,便知桌上动了的这些,也都进了它的肚子。
孙悟空自石裂而生,本就只吃些鲜果露水,后随唐三藏西行,新鲜瓜果非随处可见,饭食多靠他人布施。那些从贫苦农家化来的清粥馒头虽然清苦,亦可入口聊以充饥。为了腹中的孩子,他肯吃些肉食,却也只吃上几口。
通臂猿猴盛了半碗鲜栗羹,孙悟空喜甜,做给他的饭食,也大多都是甜口。
孙悟空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抬手去接那碗盛给他的汤,他近来总觉食欲不振,每日多餐少食,虽无多少胃口,他仍勉强咽下两口。
“一个人吃饭总归无趣,何况它们不吃,也浪费了这么多的饭食。”
“你有孕在身,你山里那些猴子,也想你能多吃上一些。”
孙悟空垂着眸,用羹勺翻动那些桂子,搅起一圈圈微波,这些问答兜兜转转,不免绕到他身上,绕回他与通臂猿猴两人之间。
“我师傅师弟们,可还好?”他并不忧心唐三藏,在通臂猿猴没走到灵山之前,唐三藏不会有性命之忧。
沙僧蠢笨但老实,八戒嘴贱也心善,他大抵也不应担心那两个师弟,当初在破庙之中被废去七十二变时,通臂猿猴答应过会将他二人当成自己的师弟。
这一路行来,他也不曾同八戒计较,那些过往。
“他们无事,”通臂猿猴接了话,他知道孙悟空记挂唐三藏,有意无意又多言语了一句,“再过段时日,便到灵山了。”
碗中那泛起的涟漪静静消散,点点撒落的碎金沉浮在水中,孙悟空闻声持着阻滞不前的汤匙,紫竹林的莲池浮现在他的眼前,碧波澹澹荡漾,菡萏迭映叶影。
他又看到了观音菩萨,他梦中的观音菩萨,持着白玉净瓶立于莲台,低眉垂眼,慈悲垂泪。
那道萦绕不散的身影被羹勺无情搅碎,他随手拨弄着那些重浮上水面的桂子,神色如常地恍若这不过一件与他无关的,随口提来的小事。
确也无关,取经一事,曾与他息息相关,现今同他再无瓜葛。
“是吗,”孙悟空轻喃一声,顿了片刻,又迟来地想起,他应再说上些什么,诸如一些恭贺。
又诸如那些,他想看到听到的,他代替他取经功成时,灰心丧意的落拓神情。
“那便恭喜你,早登灵山,早偿所愿。”
通臂猿猴听到此处,不由得蜷曲放在石桌上的手,又遽尔地舒展开半握的指节,若无其事地摩挲着手指上增生的薄茧。
那句灵山到底应是多言。他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顿落在孙悟空面前,那碗空了的安胎药。
如愿终偿,成仙成佛,孙悟空那张胡天胡地,一向吐不出好话的嘴,就连难得改头换面,温柔小意地说上了人话,也还是这般得不中听,让他拂意地只觉不快。
通臂猿猴嗤之以鼻地戏笑出声,指节烦躁地叩敲着石桌。他压下那没来由的一阵阵心乱,反问孙悟空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孙悟空奇怪抬眸,他直视着那双无故便阴沉下去的眼,沉默半晌后如实托出那些人人皆知的话,“赢过我,取代我,取经成佛。”
除此之外,孙悟空在思索中略略低眸,想起腹中那个意料之外的舛误。
他们是各从其志针锋相对的对手,是唯一死一生方可罢休的死敌,即便今时暂且,止戈偃武,也不会,更不应有化敌为友的一日。
“至于其他的……”他迟疑着终未能说出口,将羹勺搁置在碗沿,声音亦是冷冷淡淡,“我会守诺。”
这话中所守的自是当初,孙悟空为他生下那孩子,他便放他回花果山的诺言。
孩子,通臂猿猴只觉胸中积郁愈盛,那郁气令他不住地想要发笑。这猴子总能轻而易举地惹怒他,可他从来拿孙悟空没办法,过去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对孙悟空的一切关心,在他眼中都是为了孩子,即是大费周章入梦将他救活,也不过是为那孩子能够出生。
“明日起我陪你吃饭,”通臂猿猴扣住孙悟空的手,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输给了所谓天命,败给了孙悟空,为他动摇了取经的念头,这份犹豫了多时的动摇,于孙悟空不值得一顾,更不值得他试一试挽留。
“既要守诺,”他捉着那只手入怀,挑出个不似笑的笑,眸光从下至上扫过孙悟空的肚子,柔情款款的气息倾洒在那张脸上,“你不好好吃饭,怎么给我生孩子。”
这话说得温柔,那双眼更是温和地脉脉含情,孙悟空久久未用言语表态,或如昨夜温顺承迎,或如过去倔强僵持。
眼神牵缠的暧昧来往之中,他反拉起那抓握着他手指的手,徐缓切近层叠衣衫,主动覆上隆起的孕肚。
搏动的胎心带着他们的手振颤,那是新生的小生命在鲜活跳动。
下篇过两天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末篇上—惜余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