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闷热难当的气息涌入鼻腔，周载阳的意识逐渐回笼。他艰难地坐起身，后脑像被一斧头劈开似的疼痛，皮肤表面湿润而黏糊，更是难受得紧。
脚边卧着一张公交卡，外边是花里胡哨的壳套，有些旧了。其正面透明，刻着周载阳的姓名，背面则是一道富含童真童趣的彩虹桥，绽放在青青草地和蓝蓝天际，最下方是七个金光大字——我是祖国的花朵。手机也瘫在旁边，显示着无信号。
顺着彩虹桥的指向往上看去，黑黝黝的天空挂着条条深灰色的粗线，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是座座居民楼，底下铺着一条绵长的水泥路。
各种各样的汽车停驻在路旁，偶尔有落叶掉下来，被风裹挟着飘到掉漆的斑马线上。电线杆，小吃摊，有序工作的红绿灯，不时传来几声鸟鸣。一切显得热热闹闹，和周载阳这辈子所见过的每条街道一样，只有一点不同。
这里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了。
周载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骤然清醒，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半晌堪堪吐出一句：“......什么玩意儿？”
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从小到大被嫌话痨的次数比吃过的米多，周载阳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继续侃侃而谈。
他作为宁城大学在读四年级的文科生，拥有一颗相信科学主义，反对封建迷信的红色心灵，性子打娘胎里就是倔的，坚定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认定的事情基本不会改变。也正因如此，周载阳同学的生活充满意想不到和追悔莫及。
而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明，就是今早他出门办事的时候，望着窗外的阳光明媚，敷衍着拒绝了郑女士“电视上说要下雨，记得带把伞”的建议，并对忽悠母亲的天气预报表示深切的鄙夷。
当然，这不能完全怪他。如果你小时候兴致勃勃地回乡下阿嬷的地里抓知了，听从天气预报的话没带雨具，结果被瓢泼大雨淋成落汤鸡，和邻居家的小伙伴踉踉跄跄地奔跑，甚至牙齿都摔掉一颗，最终发烧整整两天两夜——你也会从此对有毛病的天气预报嗤之以鼻。
于是周载阳遭报应了。
……草。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以最积极的心态劝慰自己莫心慌，心慌起来谁不眼花撞南墙。
想想看传统灵异片里的倒霉炮灰吧，碰到不能用常理解决的怪事儿，都是一开始便心态崩溃，在鬼的眼皮子底下窜东窜西，最后被一巴掌送上西天——自己只要冷静面对，谨慎抉择，肯定是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
这样想着，周载阳逐渐平复心态，感觉一直拥堵在胸腔里的压抑总算消去一些。
他捡起公交卡和手机塞回口袋，揉了揉**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着壮胆，一边试探性地前进。
然而无论走了多少，这里都是空无一人的。
周载阳意识到这一点后，便站在原地不动弹了，扶着太阳穴觉得头疼。
照拍电影来说，碰着这种类似于鬼打墙的灵异事件，在所在的位置找线索是绝对没错的。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他所处的地方是再寻常不过的大街小巷，找线索根本是大海捞针。更不用提除了没有一个人影外的确正常得很的点点滴滴了。
是在做梦吗？
周载阳皱着眉头想道。
忽而，一阵热风迎面扑来，贴在外露的皮肤上，犹如无数滴晨光里的露水，在撞到太阳光后刹那之间蒸发殆尽。头顶被乌压压的黑暗遮挡，直到一丝光亮都透不进眼底。
周载阳凭借本能撒开腿跑去，比中考体测还努力，毕竟一个是跑到一千米结束，一个是跑到小命保住。
随着呼吸的空气越发粘稠沉重，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笼罩全身。周载阳的眼珠子都快转冒烟了，他拼命寻找能躲雨的地儿。
总算，一家早餐店的门正开着，里边灯光敞亮。周载阳没犹豫，身子一倒，右手扶着路灯柱子借力，脚尖擦地，整个人便顺滑地钻入店里。
笑话，谁还敢再让这雨淋一次，指不定被扔到哪个荒郊野岭去。
就在周载阳考虑先关门还是先感慨自己方才究竟有多帅的时候，一声惊叫措不及防地传来，险些把耳膜刺穿。
有人？他诧异地往外望去，只见一个菠萝毅然挺立在风里——准确来说，是个青发橙衣的人，脚下踏着一双荧光凉鞋。
不否认对方的品味确实独特而精彩，周载阳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链接，但耐不住菠萝挺立半晌后一言不合往乌云下冲，仿佛影视剧里孑然一身，决然赴死的大侠。
周载阳：“......”
周载阳：“不是哥们儿！”
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出现的活人即将自取灭亡，周载阳咬咬牙，顺起杂物堆里的某个东西冲出去，飞驰到那人身边，一挥手，满是油渍味儿的碎花桌布便罩下来，挡住一丝飘飘然的细雨。他拎起菠萝同志的胳膊就冲，瞬移似的跑回室内，锁门，一气呵成。
许是对方被这悍匪一般的操作震慑，就算身处于豆浆的飘香里，也一动不动，表情呆滞。过了一会儿想起来要尖叫，却被早餐店外的声势浩荡打断了。
暴雨侵袭。
一点看不到雨滴，因为它根本不是用“滴”这个计量单位衡量的。
漆黑如墨的乌云挤压着，连浩瀚的天空都显得窄小如鼠洞。倾盆的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掉，刺破大气层，在空中呼啸而过，砸在地面上发出砰的巨响。恰似濒死之人胆战心惊的求救之后，一把长斧的刀尖凌厉地割开喉管，刀身猛然敲击后脑，刀柄砸在腿骨处一般，令听闻者毛骨悚然。不知道过去多久，雨声慢慢减缓，犹如鲜血终有一日流个干净。骤然之间，最后一丝声响归于天地，四下沉寂，只余心脏撞向肋骨的声音。
气氛一时抵达冰点。
早餐内的俩人大眼瞪小眼，默不作声。
“我说，你没事儿吧？”周载阳实在憋不住，思考片刻，以一个温暖的疑问句打头，向初次见面的小伙伴表示关心，顺便开始找话题，“我老远就看见你了，毕竟这身衣服超级显眼，发色也酷，就算在人山人海里也能第一个注意到，我老早想要这么染了，但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理发店——你气质真好，居然能hold住这种风格，正巧我也挺欣赏的，算是志同道合了吧？嘿，你平时也这么穿？考虑给个链接吗？”
菠萝没吭声。
他熟练道：“哦对，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周载阳。百家姓第五位的姓，春日载阳的名。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也碰到一场大雨，莫名其妙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么个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运气往前走？”
还是没有回应。
周载阳干脆搬个板凳儿坐下来，翘着二郎腿不气馁地搭话，就差端来一盘瓜子嗑。直到从这场意外扯到该死的天气预报，从天气预报扯到郑女士的叮嘱，从母爱扯到豆腐脑的咸甜之争，如同石雕一般听他唠了半个小时的菠萝先生终于开口了。
“我求你了，你能先别说话么？”
“行。”被下令闭嘴的周同学从善如流。
“我肯定是在做梦......”在经历短暂的绝望时期后，菠萝先生喃喃道，他的身上还盖着那张五彩斑斓的桌布，却浑然不知，手指穿过青草一般的发丝，使劲儿揉搓着，接着猛然一抬头，心态即将崩溃，“这他妈什么情况啊！”
周载阳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示安慰，开口道，“别着急，凡事都要保持冷静。”
“我怎么保持冷静！”菠萝耷拉着眼睛，似乎要哭出来，“我上一秒还在后台卸妆，只是听到外面下雨了，想拿把伞再回家，谁知道被水冲一脸！一醒来就是这里，没人应就算了，连手机都没信号！这是绑架勒索？还是寻仇挑衅？你怎么保持冷静的！”
“不要自己吓自己。”周载阳怀疑，自己的碎嘴在过去这半小时内让菠萝同学耳目渲染，自此石雕变神雕，“就算这里再怎么诡异，至少暂时没有出现伤亡。再说了，我问你，看过恐怖片没有？”
菠萝：“哪部？”
周载阳：“都行，比如《笔仙》之类的。”
菠萝：“陪对象看过。”
周载阳：“炮灰怎么死的知道吗？”
菠萝：“......”
菠萝老实了：“我叫陈沉，是个龙套演员。”
“好名字，回头我去微博上关注你，你演过哪些电视啊？”周载阳表示赞美。
对方没回答，像还在愣神。
他耐心地等待。过了一会儿，周载阳刚想和冷静下来的新伙伴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一曲悠扬平静的歌谣便不请自来，仿佛整个人浸入平静的潮水般舒心，却莫名熟悉，让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刹那间，他想起来了。
——《渔舟唱晚》。
还是不清楚？那换个名字。
——天气预报背景音乐。
听着这婉转的曲调，周载阳全身紧绷，不知是儿时悲剧的阴影尚在，还是如今处境的荒唐更显哀伤，一股压抑的情绪从脚底板慢慢往上爬，顺着血管攀岩，挤进肋骨。紧接着眼眶疼痛，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猛然睁开双眼，周载阳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他恍惚地晃晃脑袋，发现早餐店里早已人满为患。赶去早高峰的人们急不可耐在外面踮着脚尖点菜，鹤发的阿婆把一勺豆花吹凉，送到孙儿的嘴边，小娃娃却甩开脑袋，指着刚出炉的小笼包大吵大闹。
桌上是两碗小馄饨和一笼煎饺，热气腾腾散发着香味儿，格外诱人。周载阳的手端着一瓶醋，像是要往上面淋。他眨了眨眼睛，看清楚面前坐着的，是同样陷入茫然的菠萝先生陈沉，正吸着豆浆喝。
“噗！”陈沉差点喷出来。
周载阳赶忙去扶，未曾想一松手，瓶醋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即将掉在地上。就在这危机关头，披着碎花小围裙的早餐店大娘眼疾手快，伸出右脚轻轻一顶，瓶醋迅速调头起飞，接着被一只苍劲的手牢牢接住。
“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吃饭注意点噻！”大娘操着方言责怪道，把瓶醋重重放回去，起身听到另一桌买单的声音，又踏着小步子飞过去。
“知道了，谢谢您！”周载阳高声道，接着转头看向陈沉，“怎么样？”
陈沉摇头，痛心疾首道：“这豆浆是咸的！太卑鄙了！”
“……谁问你豆浆了？”周载阳恨铁不成钢道，“再说了咸豆浆也很好喝啊，至于么你！”
陈沉震怒：“我这辈子——”
“我这辈子都懒得理他了。”
邻桌的女孩儿低声抱怨道，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地回荡在耳畔处。周载阳伸出一根手指，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陈沉意会，把为甜豆浆打抱不平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这是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姑娘，额头覆盖着雨后春笋似的青春痘，鼻梁上架着一副严肃的黑框眼镜，嘴唇微张，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像没有建完的高楼。黑发扎成一个短小的马尾辫，自然垂落在脖颈后面。
“又怎么啦？”一旁的好友见怪不怪道。
“我的卧室要被改造成出租房了。”她皱着眉头抱怨道，“我爸说，反正高中是住校，几个月回不了一趟家，房间空着没什么用，干脆租给人家，还能赚点钱。”
“那你周末回家怎么办？”
“不知道，可能在我爸妈房间打个地铺吧，反正他也在不了几天的。”女孩烦躁地搅动着碗里的馄饨，似乎有些难堪，喃喃自语道，“我妈一句话也没说，就知道在铺子里搅她的猪肉，毕竟赵子萧快小升初了嘛……哼，最好别让我遇到那几个租客，不然有他们好受的。”
莫名令人后背一凉。
好友劝慰道：“行啦，别抱怨了，还没到那时候呢。馄饨都要凉了，吃快点，我妈还等着呢。”
“嗯，我还要谢谢阿姨愿意送我。”
“这不顺手的事儿嘛？反正一个班的……”
女孩们匆匆吃完，付钱后便离开了。
陈沉低声道：“你觉得有蹊跷？”
周载阳点头：“**不离十，能弄清楚当然是最好的。”
陈沉继续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周载阳回答：“吃早饭，不能浪费粮食。”
陈沉：“……”
陈沉：“有道理。”
望着两道鸟儿似的辫子埋没在早餐店外密密麻麻的人潮里，周载阳咽下最后一口紫菜汤，怎料裤子口袋突然震动起来。他连忙把东西掏出一瞧，不是手机，手机已经从凄惨的无信号变成更凄惨的黑屏。他有些疑惑，这才注意到，公交卡背面的彩虹桥上，不知何时被印上八个黑字——
正在播放：家门不幸。
什么意思？这是某种警告或者提示？就像游戏里颁发命令的操作面板，让玩家有思路进行下一步动作，推动剧情的发展。周载阳思索道，又抬起头看看对面的陈沉，发现对方正一脸茫然。他这才回过神来，把这个发现和自己的推测原原本本地告诉陈沉。
“这听起来像某个家庭伦理美剧的片名。”陈沉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评价道，“不过为什么这种提示会出现在你的公交卡上？你是VIP用户吗？”
“公交车哪来的VIP用户。”周载阳说，“不然我早就充上起码二十年的量了。滴滴打车稍有不慎就贵得要命，自家汽车驾照不过就等于没买，只能每天跑公交站台全当锻炼身体，和大爷大妈比拼挤车技能磨练毅力。”
“……其实我一早就想问了。”陈沉深思片刻，“你说相声的？”
“有过梦想，但是没有实现，现在是个穷苦的大四学生。”周载阳叹道，“如果你家有对一吵架就拿亲儿子当捧哏的冤种父母，那你也可以练就这门本事。想学么，只是很容易被人打。”
“我不配。”陈沉对后半句话表示强烈赞同，接着婉拒道。
周载阳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还是挺有用的，比如这种时候。”
说罢，顶着陈沉看勇闯恶龙山洞，智救美人公主的战士的目光，他上前一步，走到快忙活完的早餐店大娘身边，开口道：“姐，我俩这一共多少啊？”
大娘一擦额头上的汗珠，冲桌子那儿一瞟，抱着碗筷往前面走，回答说：“两碗鲜肉馄饨，一杯咸豆浆，一盘煎饺，二十二块五。”
“这么便宜啊？”得亏平时数额不大就喜欢用现金支付，周载阳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放在桌上，用赞扬的语气道，“我之前吃这些起码三十块，每天起的老早去排队还吃不上热乎的，只能攥着塑料袋往公交车站跑，那叫一个惨呢。您这量又大，还这么便宜，真不亏钱？”
“诶哟，小伙子，你外地来的吧？”大娘被逗乐了，“我们绿豆芝麻点儿大的地方都这个价！看你样子挺年轻的，读完大学回乡创业还是怎么着？”
“城里面混不下去的呗，所以回来试试。”周载阳没否认，趁热打铁道，“可老宅全都搬走，连一根鸡尾巴都没剩下，就想着租房子住，正找人呢。姐，我刚听邻桌有一小姑娘提起这事儿，您清楚不？”
大娘在脑海里回忆一遍，恍然大悟道：“噢，我晓得嘞，你说子晴丫头是吧？”
“就戴眼镜，好像上高中的一个女孩儿。”
“那准没错了，赵子晴，赵小虎他姑娘，住蓝天路431号的那家。”大娘肯定道，转身把吃剩的食物丢进饲料桶，声音小了点儿，一副八卦的模样，“说起来，我听街坊邻居说小虎他家最近的确在招租客呐！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好一个房子，楼下宰猪肉，楼顶养水鱼，就剩几个房间也要割出去出租。唉，也不能怪他们，谁叫生活确实苦呢，俩孩子又得上学……”
又扯了会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年过半百的大娘哄得心花怒放，周载阳深藏功与名地回到座位，对上陈同学充满崇敬的目光。
“不值一提。”他一挥手，谦虚道。
陈沉只余感慨：“我大概懂外向型人格了。”
于是，他们针对从早餐店大娘那儿听来的八卦讨论了片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赵子晴家绝非善茬，能别遇到就别遇到。接着二人站起身，准备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就在这时，一名妇人踏着小碎步走进早餐店，和大娘乐呵一笑寒暄过后，垫着脚尖张望，似乎是在找人。在瞧见他俩时，急匆匆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手指划拉两下：“是委托老赵来租房子的吧？小周和小陈？”
周载阳看了陈沉一眼，顺应对方的话道：“对的，请问您是？”
“我是他媳妇啦。”妇人讲普通话的时候，带着一股浓重的方言味道，笑起来挺亲切，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老赵让你们在这儿等也是怪嘞，瞧瞧我这，刚忙完铺子里的活儿就过来了，也没来得及收拾。噢对，吃好了哇？我领你们去看要租的房子。”
陈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大早上睡糊涂了，冒昧问一下，房子在哪来着？”
“蓝天路431号呀。”
①宁城大学是架空虚构的哦！文中的地点基本编造，请勿当真！
②陈沉：接下来干嘛？
周载阳：饿了吃早饭。
陈沉：......怎么就饿了！
周载阳：不好意思，唠太久了。
③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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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家门不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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