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夕阳斜照,谢云流在李忘生怀里醒来。
被卷入灵台幻境后,他也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又过去了多久,当隐约觉得身体能动弹时,睁开眼,就见自己压在李忘生身上。
想来是最后他们双双失去了意识,便一齐倒在塌上。
谢云流按了按眉心,灵台幻境太消耗心力,他只是参与了末尾,便觉好似长途跋涉一场,疲惫不堪。
身下李忘生还未有动静,大概是还没醒。
谢云流直起身,打算看下李忘生的情况,他之前气色太差了——
“……忘生?”
谢云流一眼看去,怔住了。
日暮黄昏为他的面庞染上一层暖色,遮盖了他原本的苍白,连眉心殷红的朱砂都柔和了许多。只是……
谢云流手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李忘生的侧脸。
入手是细腻柔软,一丝皱纹也无。
谢云流的目光向上望去,一头银丝尽数变成乌黑,被束在高高的发冠之中,因着倒下而略微歪斜。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见李忘生整个身量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身子抽得更长,更加清瘦,连衣裳都松松垮垮,不合身了。
谢云流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原样苍老,又从翻出李忘生的手——
白净细长,骨节分明,果真变回了少年时。
李忘生……竟然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饶是谢云流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此种事,他张了张嘴,惊讶地说不出话。
细白的手腕垂在床边,谢云流想起来正事,捉了李忘生的腕子去探他脉象,这一探,竟让他脸色刷白。
待到月落星沉,天光破晓,李忘生终于自昏迷中醒来。
他浑身酸痛不已,记忆还停留在烛龙殿最后昏迷之前,刚睁眼,就见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谢云流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挣扎着撑起身,“师兄,师父一直很挂念你……”
说话声音沙哑,李忘生又咳了几下,觉得十分寒冷。
大概是天蛛的毒素还未清除……
李忘生尝试查探体内情况,却忽然一僵。
他气海空空荡荡,竟连一丝真气也没有。
李忘生顾不得其他,立即撑坐起身,掐了个诀,试图运转坐忘心法——
然而毫无反应。
他又用其他各种方式都尝试了一遍,仍然不行。
一点内力都聚不起来。
李忘生怔愣许久,终于想起来烛龙殿已经过去了很久,自己是在升阶内景经四重,所以眼前这是……突破不成,散功了?
谢云流始终背对着他,给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情绪,此时听得身后一声长叹:“命也……罢了……”
谢云流猛得攥紧了拳。
这算什么?修行一生,到头来,却在最接近大道的时候功亏一篑、荡然无存,那这几十年的苦修都算什么?
李忘生从前不与他下山,都是说想多练会剑,谢云流比谁都清楚他付出了多少,这一个劳什子破劫,就这样让他大半生的努力付之东流?
谢云流枯坐一夜,至今不肯接受,李忘生却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长长呼出口白气,随后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变得不再合身。
他将手伸至面前,来回翻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重返年少。”
李忘生将先前烛龙殿的灵台幻境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他这次醒来,并不像上次常常出现幻觉,然而正如烛龙殿内毒虫将他经脉啃食殆尽、将气海耗净冲破一般,他在现实里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情况。
当初尚且留有根基,还花了七年时间调养;如今气海已破,经脉断裂,此生几乎与武道巅峰绝缘了。
就算重头开始修习,这断掉的经脉无法运气,破掉的气海无法聚气,他无法使用内力,仅空有招式而没有内劲,行走江湖都难以自保。
眼下还有个更迫切的事情:华山终年覆雪,这等严寒,纯阳弟子都需全天运转坐忘心法,就连睡觉时也从未停止,寻常人更是难以适应。
李忘生本能地瑟缩,目光触及一旁的谢云流,又强行止住,在半路细细发抖。
没了内力,他也只是个体质稍好的普通人罢了。
谢云流见此,从一旁拉过被衾将他拥在其中,裹了起来,又摸出他一只手,为他输送真气。
可无论他输进去多少,都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一点回应。
沉默半晌,李忘生轻轻挣开,将手收了回去,声音又轻又低:“气海已破,师兄不必再多耗费。”
谢云流望着他少年时的容颜,想问一句:你就这样认了吗?
五十年风波,谢云流早已不像当年那般遇事容易冲动上头,可他骨子里的血仍是热的:“你不觉不公么?”
李忘生垂着眸,青丝落了几束在耳边,眼神平静无波。
“也许这就是忘生的劫数。”他轻声道。
谢云流不能认同这种坐以待毙:“没有解决的办法?”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有,”他说,“忘生愚钝,尚且做不到。”
谢云流想继续追问,可李忘生已经垂下双眸。
也许是心绪波动太大,一贯从容的纯阳掌门难得情绪外露,难掩的失意从眉梢眼角流泄出来,在那张年少的面容上分外明显,看得谢云流心里一痛。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忘生将被衾扯得更紧,这华山之巅着实太冷,他裹着棉被还是止不住发抖。
谢云流很想去将他那缕青丝拨开,一如他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李忘生这个模样,总让他错觉还在当年——
他还没离开纯阳的当年。
他远走东瀛的时候,李忘生正是这般年岁。
谢云流没来得及见他及冠成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再见时他却年纪轻轻就两鬓生霜。
“你不怨我吗?”谢云流轻声道。
“什么?”李忘生像是被突然惊醒,侧过头看他。
那双眼清澈明亮,还有些许未曾藏起的失落残留,谢云流忍了又忍,还是动了手:“若非我早年之事,你也不至白发早生。”
他将那缕青丝拨至肩后,抬手抽掉了李忘生的发簪,取下道冠。霎时墨发如瀑,无声倾泻,目光所及皆是乌黑,再也找不出一点雪白。
李忘生眉梢微动,却没有阻止他,少年声音清朗:“怨……自然是怨的,只是后来想想,师兄大概是有苦难言罢。”
细顺的发丝在指间流淌,谢云流看到了自己伤痕累累、布满厚茧的手。
“手给我。”他用空悬的那只手去牵李忘生,“堂堂一介掌教,在自家地界冷到打哆嗦,像什么样子。”
先前他就发现了,虽然李忘生自身留不住真气,但只要源源不断给他输送真气,他的经脉还是可以暂时贮存的,换言之,起码可以让他不觉寒冷。
老人的手粗糙松弛,比起少年人的细腻紧致,显得宽大又厚重。
谢云流握着李忘生的手,对比鲜明到刺眼。
李忘生不知他在做什么,但谢云流这番举动让他心跳快了些——
修道者呼吸匀长,心率稳定,情绪波动带来的身体变化可以轻而易举压下去,如今失了内力成了寻常人,这些便明显了起来。
李忘生闭了闭眼:“师兄,虽然我容貌返还年少,但心智未曾倒退……”
“我知道。”谢云流止住他。
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李忘生容貌返回少年,他们也不是少年。
但这样的李忘生实在太像……当初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默默练剑的师弟——可此刻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派国教的掌门人。
“你打算如何?”谢云流望着那张稍显稚嫩的脸,“纯阳掌教内力全失的消息一旦走漏,势必会引起江湖动荡。”
李忘生看了眼自己的手,记忆里手还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常年戴着一枚戒指,以至指根较之其他都更细。
而现在,所有指根都是一般粗细。
——他的身体不是回到过去,是重新生长。
这是一次新生。
思忖片刻,李忘生问:“今日是初几?”
谢云流拆开这些日子外面送来的传信,一目十行地阅览:“冬月十二。”
“竟然已经十二了,”李忘生叹了口气,看来他耽误了些时日,“我得下山一趟。”
谢云流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山?去哪?做什么?”
他现在这个情况,下山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李忘生没说话,他将自己松散的衣襟拢了拢,宽大的衣袍里伸出一截细白的颈,谢云流看着,总想到纯阳的仙鹤。
“有些事要办。我会隐瞒身份,就当一名纯阳弟子,”李忘生将散落的发重新束起,“更何况,如今的江湖侠士应当认不得我。”
谢云流把信件放下,望了他半晌,还是不放心:“左右刀宗最近无事,我陪你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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