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光来在使用石头这个比喻的时候没想过你的专业与之有关。
在他印象中你和这个词语唯一的交集,就是你搬来不久后与他在电梯间的那次不期而遇。
那是下午,搭乘电梯的邻居很多。你戴着口罩贴在按钮旁的角落里站着,其他人进来,每说一声不好意思麻烦请帮忙按一下x层,你都会点头欠一下身,在谢谢后回上一句哪里哪里不用客气。非常谦逊。
但和他视线对上后你神色明显有异,那是诧异、震惊。
你挪开目光,替他摁下8楼,又在下一秒摁亮了顶楼的数字。
橙黄色的25在一众楼层间亮得欲盖弥彰,而你下意识拧直的脊背散发出一股强装镇定的紧张。
心虚的样子像只憋气的河豚气球。让他成功记起了一年前粉感会上那位后脑勺鼓得惊人的平假名鲨士比亚。
他下意识跳出来私生粉这个印象词,紧接着想起自己刚进来时从你眼里看到的惊讶,又觉得不像。
和松谷太太打完招呼,星海光来在你身后斜对面找了个空位。
不远不近,正好能听到松谷太太和别人的闲聊,也能看到你耳朵后面无纺布黑色的弹力绳,和口罩表面被蹭上去的灰白色粉尘。
边缘晕开,是那种无意识间被人用手背抹了好几下才会有的痕迹。黑色耐脏,也显脏,灰扑扑的,你身上的衣服却整洁干净,加上还抱着那么大一个人头像,是个正常人都忍不住偷偷摸摸再瞄上一眼。
你眼神闪了一下,显然是注意到了,于是姿态在不动声色间被调整,人头像也转了个面向朝着对面的电梯边面壁,但不知道为什么,那转出来的后脑勺比起五官的轮廓反而让他更加眼熟。
他抓不住那一抹迷思,所以当时只是在思考那质地究竟是石膏还是大理石,这个念头最后卒于星海光来储备量基本为零的艺术常识和叮了一声到达公寓所在楼层打开的电梯大门。
现在,两年后的今天,这个念头又被他十分顺手地捞了回来。
二十五岁过后,多年打排球累积下来的劳损会时不时来向他索要年轻时被提前支取的报酬*,他其实一直打得很小心,锻炼肌肉保护关节,尽量不做反向急停,姿势永远保证到位,定期会去做预防性运动康复,休赛期在给身体缓冲的同时也会根据情况去调整恢复性功能训练的强度。
但东京奥运那一仗太猛,赛后膝盖的滞涩感甫一出现,他就已经似有所觉地预感到了不妙。
后来果不其然,髌腱炎加关节积液,积液的程度不至于抽液,可吸收速度极不理想。
疼痛不算特别剧烈,忍一忍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起跳,但就长远来看,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要是落地时因关节腔一瞬间被挤压爆发出来的锐痛扭伤脚踝,完全得不偿失。
他要等这些一米九的家伙膝关节老化跳不起来的时候摆出嚣张的表情嘲笑他们说到底就是一群菜鸟,怎么可能在二十六岁为了区区一个赛季的出场机会就搭上这份自尊心含量极高的乐趣啊。
所以他在教练找自己谈话前主动提出了休养请求。
朱雀万代先是惊讶,随后出现在脸上的表情是夹杂着无奈的佩服,这一点点转变很好地取悦到了当时因不争气的身体打不了比赛而微感不爽的星海光来。
哼,对于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关系到职业生涯的身体健康,他当然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好吗?
他只是休养、休养!又不是废了,当初怎么让经理和教练选自己当正选的,疗养回来后他还是会让他们这么做选择。因为他是星海光来。只有赢下分数的选手才能一直待在球场上,那他就赢,这事就这么简单。
幸一先生从前是阿德勒的运动康复师,退休后回了老家打理祖产的温泉旅馆,星海光来便在平和岛先生的建议下来这里疗养。
硫磺泉据说可以缓解肌肉酸痛,铁泉也有助于积液吸收,他遵守幸一先生开出来的处方,早晚各泡十五分钟,早上从别馆出来趁热气没散先去热身做低强度的肌肉训练,再根据症状的恢复情况调整重负荷慢速抗阻运动的强度。
上午的康复训练结束回到主馆,如果你还没起床,他就窝到柜台里和世津子太太聊聊天,替她修修上了岁数总是故障的老式收音机,主馆年份太老,除了厕所没有铺设多少电路,照明、取暖乃至娱乐,都保留着上世纪陈旧徐缓的风格。
电波在人眼看不见的接收段跳跃,跨过八甲田山的重重白雪,用自动降噪的人声播送着千里之外另一座城市另一个人风格迥异的生活节奏。
星海光来很喜欢这种慢下来的感觉。
但他不确定你是否喜欢、会不会觉得无聊。
你每天会在晚上去泡温泉前关掉智能马桶,用那唯一的插座给手机充电。准时睡觉,准时赖床,准时在第二天中午的饭点和他在会客厅相遇。
“呀,星海先生,你早上的康复结束了呀。”你捧着味噌和他打招呼,笑眯眯的眉眼看上去心情总是很好,他不知道自己在你进食第一口前得到慰问算不算关心,就算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客套,你也表现得足够真诚。
他看不出区别,但他不希望你只是担心吵架重蹈覆辙才这样。
起初你会借幸一先生的车和达也一起去山脚下的镇子上逛逛,也会稍稍跑远一点去城区参观集市和文化馆,后来这个频率渐渐降低,变成每周出门一次,更多时候是达也拉着你陪他练球,排球打得无聊了,你就会披上外套走出去吹一会儿风。
只是站着远眺。晴朗无雪的天气,青空剥去阴霾,阳光从云层间洒下来,满是细碎的光晕在冻人的风里打战,落在雪上、路面上和你的发梢上,那一瞬间,大自然厚实的柔和仿佛拥有了实体。
到了下午,训练占比减少,幸一先生用额外接出来的电路做物理康复,被针扎着又连着机器全程都不能动,星海光来就靠在窗边和老先生聊聊天打发时间。偶尔往窗外瞄一眼,能看到你戴上手套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系着红围巾的小孩达也,你们在别馆和主屋之间的空地上铲雪,用铁铲凿出一块小坑,翻出来的积雪堆在一旁躺得随意,达也的表情很是鄙夷,毕竟对于一位从小生长在青森的县民来说玩雪简直是外乡人才会有的行为。
你朝他摆了摆手,星海光来听不清你说了什么,也看不到你的脸,他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围观了小屁孩的眉毛从嫌弃到勉为其难的服帖,脑海里又想起**岁时他扮着鬼脸说“我才不要和女生玩她们麻烦死了”和前几天拍在你身上的臭马屁。
哼。星海光来支着下巴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大有我才懒得和小孩子计较的意味,但成年人已经二十六岁的成熟内在没能成功排解掉那份计较,因此出现在脸上的表情和大人的宽广胸襟相差甚远,落下去的目光也实在称不上宽容大度。
二十六岁的成年人身份限制了他的言行,星海光来当然做不出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的事,也不会去做,所以他尽管有些不满也只是坐在窗边自顾自发散这份小小的情绪再慢慢消化而已。
楼下,你背对别馆,对这一切一无所觉。
捧起雪,垒一个主干块,再用铁铲切出大体轮廓、慢慢加上细节。雪很冰,结构又松散,达也拍着拍着总是垮掉,但在你手里,它倒是显得很听话。
幸一先生望了眼窗外,说:“三十里小姐玩得很开心呢,真是太好了。”
星海光来任由掌根把嘴巴顶得撅起来,不置可否,略带嫌弃地说她是小孩子吗,完了又一个劲地看。
幸一先生收掉多余的针,乐呵呵地一笑,没说话。
你起初并不知道星海光来康复训练的地点在别馆,因为他饭后总是上楼,所以你下意识默认他一直待在主屋三楼。
这里地广人稀,深山的谷地只有这么一座仿佛与世隔绝的温泉旅馆,就连距离最近的镇子也要驱车往山外开上个十几分钟,到了镇上,也是萧条,南北分布的小镇步行十分钟就能走个七七八八,佐藤理发门口挂着营业时间9:00-16:00的塑料牌,红蓝的灯牌通着电,但每次路过里面都空无一人,街口的谷地商品店半掩着门,柜台上摆放着童年杂货才能看到的大罐子棒棒糖,高饱和度的黄蓝红与绿交织,底部与玻璃柜台相触的地方陈出了一圈发黄的暗纹。
钱汤随处可见,路边的电线杆上贴满当地温泉的介绍,盐化物泉,自喷,流速多少多少,温度多少多少,有什么功效,最后只要200日元就能畅享。
达也说本地人家里基本不做浴缸,大家都是跑到浴场里直接泡汤,你往老旧的自助票券机里投了钱,拿了一张留作纪念,又跑到谷地商品买了三根棒棒糖,店主不在,你听达也的指示把钱直接塞进糖罐,一人一根糖叼着钻进巷尾可口可乐自助售货柜旁的广志五金,花一千日元淘了一堆小孩理解不了的破破烂烂。
虽说现在业务主要接一些实体人偶和模型,但职业病犯起来还是会手痒,想就地取材做些什么小东西。
你的邻居是排球选手,你的工作也围绕排球展开,但在达也拖着你陪他练球之前,你对这项运动的认识一直停留在最基础的球类标签上。
原来排球打在手臂上是这样刺刺的痛感,原来起跳有这么多门门道道,原来扣球的姿势也是因人而异。达也说起排球会滔滔不绝,明明自己的舅舅也是阿德勒的职业选手,但你能感觉到他特别崇拜星海光来。
语气上总带着嫌弃,但只要提到一丁点和星海光来有关的话题又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光来、光来的,也不加敬语,直接大呼其名,应到后来连你都私底下光来喊顺嘴了,吃饭的时候没反应过来,一声光来替换掉星海先生,把对面的星海光来和自己都喊愣了一瞬。
他拧着眉毛先是面露怀疑,随后看到你的表情,瞬间炸毛:“你这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表情算什么啊!明明是你自己喊的吧,不要到头来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啊喂!”
你低头看了眼浮在汤面上的豆腐花,拿筷子蘸了一下,戳进嘴里尝了尝,留给尴尬的缓冲时间够久了,再加上他的吐槽也润滑了气氛,于是你眨眨眼顺势把目光老实巴交地翻上去:“——我这么叫可以吗?”
你叫都叫了还能不可以吗?他简直无语。
你往嘴里夹了一块鱼豆腐,咀嚼七八下,鼻音应得含糊,但吃得很安心。等嘴巴里彻底没东西了,又开口与他礼尚往来:“那光来先生也可以喊我的名字。”
他第一反应是耷拉着眼睛吐槽你毫无意义的多此一举:“这个读音后面还要加先生你是真不觉得拗口啊。”
你筷子拆鱼肉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所以光来就行了吗?”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会儿又不看你了。他低头端起汤喝了一口,紧接着用声音没好气地说:“那不然呢?”
那天下午你和达也出来散步正好他也问起你是做什么的,被虎冢小姐承包的业务对一个小孩子说出来有些难以启齿,雕……雕塑,手工制品之类的……吧,话一经迟疑在口中被滚得含糊,心虚的样子看上去毫无可信度。
达也当然也不信,你想到世津子太太说这边有做雪灯的习俗,随即灵机一动说我带你做个好玩的东西见识一下怎么样,五分钟后,他看着你铲出来的雪堆把眉毛一压,嫌弃道这不就是玩雪吗,眼神中还夹杂着「你们城里人是没见过世面吗」的吐槽。
至于他后来是怎么和你压了一下午雪的……你只能说,自尊心就是这么好用的东西啦。
捏雪球很容易,堆雪堡也很容易,但在缺少材料的情况下徒手把雪做出结构和造型可不算简单。
哎呀呀达也同学,为什么它的耳朵掉了呀,是不是你没有把雪压实?
压实了?那怎么会掉下来呢,这世界上居然有见惯了雪的青森县民都捏不稳的耳朵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真让人好奇啊。
把小孩逗了个急眼,最后他恼羞成怒地让你闭嘴,自己又去铲了一块雪誓要找回场子,你当然不会告诉他他要捏的造型最后会散是因为重心不稳,毕竟这知识点对于一位小学生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嘛。
他嘎吱嘎吱压着雪不理人,你一边感慨自己有时候也挺坏心眼,一边在他垮掉的雪雕前蹲下身重新造块,之前没怎么接触过大面积的雪,但雕塑嘛,只要能利用好材料的特性,都差不多。
雪雕也是做减法。以前为了赚外快,你经常在废料堆里就地取材,泥和黏土都会被大家回收,反而是木头的边角料最常见,喜多野前辈定型很准,最开始切出来的木料总是十分大块,够你做好几个供奉像。石头比木头更费手,但你更喜欢石头的质感。扔在太阳底下晒个一下午,贴在皮肤上就能感觉到其中被蓄满的温度。在凿刀落下之前,石头与阳光之间所建立的,只是这样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
零零总总各式各样的材料做多了,最后毕业展出的龟壳岩雕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味道,规格太大运回国的价格高得吓人,最后被佩德罗老师收藏在他专门存放作品的小木屋里,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你就这样徜徉在过去的点滴细节中抽空了思绪,脑子归脑子怎么想,身体却没有忘记被后天锻炼出来的本能,反倒因为沉浸在回忆里没了杂念越做越顺手。
回过神来达也不知何时悄咪咪地蹲了过来,看着面前的线条流畅的巨物难掩震惊:“它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大的啊!”
你用随手拿来的枯枝充当刻刀修完雪浪的细节,起身,扔掉树枝,振振快蹲麻的腿又拍掉手套上的残雪,唬他说其实这是魔法,然后伸着懒腰,沐浴着小孩大受震撼的目光,扬起一个极度幼稚的畅快大笑。
转身,一抬头,你愣住了。
玻璃之上亮光眩目,而榉木窗格下,是倚窗而坐的星海光来。他披着毛茸茸一看就很保暖的外套,撑着下巴将脸支在窗边,宽袖却顺着手腕滑下去,露出一截儿与雪色不逞多让的白。手掌把半边脸压得微微变形,他将眉毛一抬,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向下睨出了格外嚣张的神色。
哟,你终于发现了啊?它好像在这么说。
你睁大眼看向他,交叉在头顶伸展身体的手不自觉松开,以一种不知所措的姿势僵在半空,时间仿佛就停滞在这与他目光相触的瞬息。
他一直在看你。
很多人不知道雕塑也是一项体力活,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绷紧肌肉拧直眼神,氧气在无法被察觉到的地方燃烧,直到回神,身体才后知后觉地联通感官,被突然降临的热气闷得发烫。
你喜欢山野间磅礴又耐心的雪,喜欢海岸边被阳光晒热的石头,原因其实很简单,雪是白的,石头是烫的,沙粒是粗糙的,梅雨中的紫阳花是湿漉漉的,剔除所有人类附加而来范式和价值,大自然不需要定义与寄托,它只是恰如其分的存在,你也只是喜欢这种恰如其分的真实。
但此时此刻,被恰如其分的干燥野风勾进唇间的发丝化开恰如其分的凉意,悬停在皮肤上的感官又因恰如其分的真实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动了动手掌,露出嘴巴比出一个拖长了音节的笨蛋口型,琥珀色浑圆,没有一丁点杂质。
天边卷来一片大面积的厚积云,太阳被遮住,天地间的白突然灰得很有层次,而你被光截住了动作,在一楼与二楼遥遥相望的似是而非的距离里恍惚听到风声送来熟悉的轻哼。
趾高气昂,带着一点点挑衅似的得意。
像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某种一骑绝尘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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