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洛杉矶像一块冷却的煤渣，黯淡，余温尚存，却再也燃不起疯狂的火焰。回声——或者说，伊芙琳，在离开马里布那栋玻璃监狱后，并没有直接回她那个位于回声公园的狭小公寓。她让出租车在市区边缘一家通宵营业的希腊餐馆门口停下，那里同时也卖劣质咖啡和更劣质的茴香酒。
她需要一点时间，让吉米·佩奇留下的气味——那种混合了顶级古龙水、旧钱傲慢和控制欲的气味——从她的肺叶和神经末梢彻底消散。她坐在靠窗的卡座，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她根本不会碰的希腊沙拉，看着窗外清扫街道的工人，觉得自己和那些在黎明前收拾残局的人没什么不同。
天光微熹时，她步行回到公寓楼下。就在她摸索钥匙的当口，一个身影从旁边停着的一辆颜色扎眼的旧款跑车旁闪了出来。不是吉米那种修长阴郁的轮廓，这个身影更高挑，更……戏剧化，即使在晨光熹微中，也像自带舞台追光。
他穿着一件缀满亮片的夹克，颜色是某种难以定义的蓝紫渐变，下身是猩红色的高腰喇叭裤，头发染成一种灼热的、非自然的橘红色，妆容精致得足以让任何女人自愧弗如——眼影是星辰般的碎闪，勾勒出那双异色瞳惊人的轮廓。大卫·鲍伊。或者说，是他此刻正在塑造的某个角色。他斜倚在车身上，手里把玩着一个zippo打火机，姿态慵懒，却像一头收敛了爪牙的猎豹。
“早上好，伊芙。或者说，晚上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介于英伦绅士与外星来客之间的腔调，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看你这副刚从战场下来的模样，我猜是见过前朝遗老了？”
伊芙琳停下开锁的动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和大卫打交道，你需要时刻警惕他言语里的机锋和表演性，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像面对吉米时那样紧绷。“大卫。你在这里扮演什么？《天外来客》里的托马斯，迷路到了洛杉矶东区？”
“我在扮演一个关心朋友……以及潜在合作者现状的善良公民。”他走上前，亮片在渐强的晨光中闪烁，像披了一身破碎的彩虹。他仔细端详她的脸，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青黑和尚未完全平息的戾气。“他看起来怎么样？我们伟大的吉他之神。还在用他那套拯救迷途才华的陈词滥调？”
“差不多。”伊芙琳不欲多谈，转身继续开锁，“你想干嘛，大卫？我累得像被一队卡车碾过。”
“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的女王是否安好。”他语气轻松，跟着她走进狭窄的楼道，“顺便，看看你钱还够花吗？我认识几个不错的摄影师，价格公道，如果你需要拍些新的宣传照……或者，只是需要一点周转。”
伊芙琳嗤笑一声，用钥匙捅开公寓的门。里面很小，杂乱，但整洁，墙上贴满了各种乐队海报和她自己画的素描，一张破旧的沙发床占据了大半空间，角落里堆着唱片和书籍。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
“省省吧，大卫。”她把钥匙扔在门口的矮柜上，发出哐当一声，“我大学主修的可是金融。虽然没念完，但看懂K线图，知道什么时候该买入，什么时候该止损，比读懂你那首《Space Oddity》的隐喻简单多了。”她走到小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没有给他倒的意思。
大卫毫不在意地跟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墙上那些笔触狂乱、充满力量的画作——扭曲的人体，解构的乐器，爆炸般的色彩。他像是走进了一个秘密花园，眼神里带着真正的欣赏。
“金融？”他挑眉，似乎觉得这个信息比吉米去找她更有趣，“真让人意外。我以为你的灵魂只卖给摇滚乐了。”
“总得留点东西给自己，免得被你们这些神剥得一干二净。”伊芙琳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炒股赚的钱，足够我付房租，买酒，以及……对像你和吉米这样的人说不。”
大卫笑了起来，不是嘲讽，而是真正被逗乐了的笑。“聪明的女孩。”他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了些，那层华丽的外壳似乎薄了几分，露出了底下更真实的东西，“那么，聪明的伊芙琳·布莱克，你打算什么时候对自己诚实一点？”
伊芙琳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那个小酒吧，”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语气说，手指轻轻划过墙上一张演出传单，“那些重复的、毫无挑战性的三和弦布鲁斯……那真的是你的‘止损点’吗？还是只是一个……让你暂时逃避更大战场的安全屋？”
他走近几步，亮片夹克窸窣作响，异色瞳牢牢锁住她：“你心里清楚，伊芙。你有更庞大的东西被囚禁着。你的听觉，你的愤怒，你对旋律那种近乎邪恶的掌控力……它们不属于那里。它们值得一个更大的舞台，更危险的实验，更……极致的表达。而不是在每个汗臭熏天的夜晚，重复扮演一个危险的摇滚bitch，尽管你扮演得确实很棒。”
伊芙琳沉默了。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一直试图忽略的脓疮。她想起吉米说的才华，和大卫说的更庞大的东西，本质上指向同一个让她恐惧的事实——她或许，真的不属于那个让她感到安全的泥潭。
她无法像反驳吉米那样，用尖锐的讽刺去回敬大卫。因为大卫从不试图拯救她，他只是……指出一个事实。一个她一直在逃避的事实。
看着她陷入沉思的侧脸，大卫没有再逼问。他转身，熟练地从她堆在角落的唱片里翻出一张，是 The Velvet Underground 的《Loaded》。他将唱片放在她那台老旧的唱机上，放下唱针。《Sweet Jane》的前奏流淌出来，不那么完美，带着炒豆般的杂音，却奇异地安抚了房间里紧绷的空气。
“有酒吗？”他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慵懒，“便宜货就行。天才的对话，有时候需要廉价的酒精来催化。”
伊芙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到冰箱前，拿出半瓶廉价的金宾威士忌和两个还算干净的玻璃杯。
他们就在那张破旧的沙发床上坐下，背靠着墙壁，听着唱片，传递着酒瓶。晨光彻底照亮了房间，显露出每一处寒酸和杂乱，但也照亮了墙上那些色彩浓烈、充满生命力的画作。
他们聊音乐，聊纽约地下丝绒的冷峻，聊 Iggy Pop 的原始咆哮，聊 Marc Bolan 的华丽短暂。大卫没有再说教，他只是分享，用他那种跳跃的、充满想象力的方式。他谈起他正在构思的新角色，一个来自未来的、雌雄同体的摇滚明星，叫做Ziggy Stardust。伊芙琳听着，偶尔插几句尖锐的评论，或者提出一个更大胆的视觉构想。
他们也聊起过去，聊起几年前在纽约某个画廊的派对上初次相遇，他当时就被她那种混合着学术气的冷漠和摇滚内核的野性所吸引。“你当时在和一个策展人争论康定斯基，”大卫喝着酒，笑着说，“嘴里吐出的艺术术语比你的烟圈还多，但你的指甲缝里却藏着吉他拨片的划痕。我就知道，你是个复杂的矛盾体，伊芙琳·布莱克。”
时间在音乐和酒精中悄然流逝。窗外的世界开始了白日的喧嚣，而在这个狭小混乱的公寓里，时间仿佛停滞了。他们像两个暂时逃离了各自战场的士兵，分享着同一瓶劣酒，同一片短暂的宁静。
直到阳光变得刺眼，唱片早已放完，房间里只剩下街道传来的模糊噪音。
大卫站起身，亮片夹克经过一夜的蹂躏，依旧闪烁着倔强的光芒。“我该走了，”他伸了个懒腰，动作优雅得像一只猫，“今天下午在日落大道有个无聊的拍摄。”
伊芙琳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宿醉和缺乏睡眠让她头痛欲裂，但某种紧绷的东西，似乎在昨夜漫长的交谈中，稍微松动了一些。
在门口，大卫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晨光在他精致的侧脸投下轮廓。“考虑一下我的话，伊芙。安全屋很好，但笼子终究是笼子，哪怕是你自己选择的。”他顿了顿，异色瞳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当你准备好面对更大的混乱时，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他没有等她的回答，转身，迈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在走秀般的步伐离开了。那辆扎眼的跑车发出轰鸣，汇入清晨的车流。
伊芙琳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房间里还残留着他的香水味——不是吉米那种沉稳的木香，而是更清冽、更未来感的气息。威士忌空瓶和两个脏杯子还放在地上，唱机的唱臂停在唱片尽头，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大卫·鲍伊没有像吉米那样试图将她拉回某个特定的轨道，他只是在她固守的围墙上，轻轻敲开了一道裂缝，让她窥见了墙外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荒野。
她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逃避？还是直面？小酒吧的王国？还是未知的、可能再次让她粉身碎骨的摇滚圣殿？
这个问题，像宿醉一样，沉重地压在她的头顶，而天，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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