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天气变化无常,要么寒意骤起,要么酷暑难耐。
幸好江东高校毗邻江河,绑着侧马尾的圆脸女孩闲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双腿慢悠悠地轻荡着,剥开一根棒棒糖含进嘴里,心情愉悦地享受这股从江面吹来、清凉且裹有潮意的风。
她被枝叶挡住身影,谁也找不见她,而她却能看见所有正在不受控抖动身体的师生。
“这学我是退定了!”
黄月英的双手撑在身侧,惬意地眯起眼睛。
“你是真的不喜欢学校啊。”
一道半带严厉的嗓音兀然传入她的耳中。
好熟悉的声音。
黄月英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垂头一看,枝叶筛下的光斑落在来者仰起的那张姣丽脸庞上,窥得几分不满。
孙珞在学校是风云人物,不仅记得每个人的表字,还总是以字相称,举止间自带淡然娴雅的气质,犹如一抹清皎的白月光,江东父老就没人不喜欢这样的大小姐。
哪怕黄月英再讨厌孙权,也无法对她有意见。
可此刻,向来对同学温和的孙珞似乎有些愠怒,黄月英一时无措,圆润的眼睛直盯着她看,嘴里的棒棒糖突然就被不小心咬碎了。
良久,孙珞深深叹息,敛起因她让全校师生受害而酝酿出的责备,朝明显愣在树上的天才少女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月英,你先下来吧,我想我们应该需要聊聊。”
才不要下去呢!
虽然心里这样嘀咕,身体却很诚实地准备离开。
岂料刚站起来,脚下猝然一歪,整个人顿时往前倾,已经控制不住平衡,她只能认命地闭眼,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种从高处坠落会造成的惨状。
短促的时间内,她都想好余生要坐的轮椅该如何设计了。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柔软但有力的怀抱,以及清孤的腊梅冷香。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孙珞近在咫尺的脸庞。
孙珞小心地将黄月英放下,一只手仍虚扶着她的手臂,既为她的莽撞无奈,又关切询问道:“没事吧?”
黄月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惊吓,一半是窘迫。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呐。
“……谢谢。”
“不客气。”
孙珞松开手,替她拈掉钻入发丝间的树叶,动作自然又温柔。
“太危险了,下次躲人记得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闻言,黄月英像看奇怪生物一样抬眸看她,无数疑惑凭空诞生,包括她怎么能是孙权那个讨厌鬼的姐姐。
但总之,她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孙珞坐在花池边的长椅,解释自己讨厌学校的原因。
“大小姐,你不觉得江东高校、乃至全校盟的学制很愚蠢吗?”
“从初次踏入校园开始,小学六年,国中五年,高校七年,师长们都在教导我们,一毕业……甚至还没有毕业就要从军报效盟主。”
“可是我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呢?我不能有自己心仪的职业吗?军人或者政客就是好职业,农户、养猪户这些就不算好职业了吗?”
孙珞安静倾听,没有打断她的控诉,直到她说完,才轻轻颔首。
这一连串质问容易回答,亦难以回答。
答案是同一个。
“这是士族往朝堂内阁输送族中子弟和门客的手段之一,你可以认为在匡扶汉室,也可以认为在稳固势力。”
在她的不解中,继续用温和的嗓音安抚她有些激动的情绪。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全校盟的学制单一,忽视了像你这样的学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我很认可你,这确实很愚蠢。”
未等黄月英喜悦自己有了理解她的同伴,孙珞话锋倏然一转。
“但是月英,你得先清楚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读书。”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现状。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乱世,尽管普通人也有机会读书,但少之又少,各大高校的新生名额几乎被门阀世家、士族阶层垄断。
家世显赫,才能出众。
二者至少有其一,方有资格进入全校盟认可的学校读书。
“全校盟秩序摇摇欲坠,诸侯割据,战乱频发……”
“何进大将军与十常侍分庭抗礼,将朝堂当成战场,无论是万年公主,还是少帝,他们的处境都岌岌可危。”
“被选定的学生毕业后,报效汉室也好,为己获利也罢,都可以称得上是对待少帝处境的不同态度。”
“全校盟学制,早已不纯粹了。”
孙珞的目光落在黄月英身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醒与凝重。
前盟主灵帝曾卖官鬻爵,朝堂内阁因此混乱不堪。
正是在洛阳、在熹阳宫待了太多年,见惯尔虞我诈,才有此心得,她亲眼见证过当今盟主的无力,谁都在假装尊重他,实际上压根没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年少的盟主,是最有用的傀儡。
官场之上,最不乏人情世故,各大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学生一朝毕业踏入朝堂,纵有人心知肚明,又有谁敢直言质问,他们究竟是为匡扶天下而生,还是为稳固门阀、士族的地位而存在?
“月英,你是天才,就算你不喜欢任何一所高校,孙家也绝对不会批准你从江东高校退学。”
黄月英终于听懂了,愤懑起身,怒气冲冲地瞪着孙珞。
“你们想利用我!”
孙珞纠正。
“是孙家想利用你。”
“你不也是孙家人吗?都一样的!”
“不,不一样。”
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睛中的认真几乎要满溢而出。
“月英,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孙珞是如此恳切真诚,黄月英发现自己无法狠心拒绝,天生对处于弱势位的人心怀怜爱。
百般挣扎之下,终究是咬了咬牙,反问道:“什么交易?”
“我无法让孙总校长同意你退学,但是可以让你休学,无论多长时间都行。在此期间,你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任何喜欢的事情。”
黄月英皱眉。
“不是说交易吗?那么,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唔……其实我还没想好。”
孙珞俏皮地眨眼睛,流露出不常在她身上见到的活泼,“等我以后想到了,再说吧。”
以后想到再说吗?
黄月英有自知之明,她清楚自己的任性、孩子气,却绝非做事不经大脑的笨蛋,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说到底,无限期休学的条件确实让她心动,可一场内容未知的交易又怎会不叫人犹豫呢?
万一到时她提出,要自己永远为孙家效力呢?
岂非被迫参与那些永无休止的无聊纷争。
尽管她彼时一定会想办法逃脱。
糖果已经化完,留下一丝甜萦绕在舌尖,孙珞今日的这些话让她尝出更多复杂的滋味。
黄月英抬眼,直视孙珞。
那双温软澄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算计与利用的痕迹,只有一片坦荡的善意。
可以信任吗?
黄月英跟孙珞交往不深,但总是听见江东父老对她的美好评价,唯一诟病的只有前些日子的舆论,可那已经澄清了。
可以信任。
思此,她当机立断。
“我答应你,我们拉钩吧。”
孙珞看着黄月英伸出的、带着孩子气的小拇指,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同样伸出自己的小拇指,郑重地勾住那根纤细的手指。
“拉钩。”
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们约定好了。”
指间的温度久久未分,无形的契约在此刻达成。
与黄月英分别后,孙珞直接回到孙家大宅,在书房里找到正静心看书的孙坚,她走到书桌前,提出让黄月英无限期休学的申请。
“她的学籍仍可保留江东高校,人也不会离开江东。”
“这样既尊重了她不愿意来学校上课的意愿,也能避免师生因她的反抗而再度受伤,可谓一举两得。”
她略去了对全校盟学制的批判,也未提及唯有彼此知晓的交易,只心平气和地从江东的角度分析,陈述此举的益处。
孙坚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孙珞耐心等待。
终于听见他开口说:“可以,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是,父亲。”
父女关系疏淡,公事公办后,孙珞没有多作久留,立马转身打算回学校处理休学事宜,结果她的手刚搭上门把,听见孙坚在身后蓦地开口喊住了她。
“琳琅,切勿过度信任陆议。”
孙珞没有回头,只轻声应道:“我知道,多谢父亲提醒。”
话毕,她离开了书房。
下楼时,迎面撞见一个男人,待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她呼吸猛地一滞,强烈的反感几乎令她失控。
孙珞迅速掐住虎口,借由痛感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表面的平静。
她熟练地勾起假笑,乖顺问好:“叔公。”
叶雄封,据说是孙坚的远房表叔。
五年前从洛阳回来,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孙珞还无比错愕呢。
她跟孙坚的关系都不算亲近,更何况是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叔公,没兴趣与他打交道,草草问候了几句,迅速抽身离去。
不过,那道落在背后的打量目光太过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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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黄月英利用声波启动了「九九九九九抖妈爹」,全校师生都中招了,必须得抖够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下,并且大声喊妈哭爹后,症状才能够自然解除,大概得花费八个小时。
等到唯一没受害的孙珞独自为黄月英办妥休学申请,又帮孙策和孙权批完今天的公务后,天色都暗了下来。
她抬腕点击Siman确认时间,心中默算八个小时也快到了。
果不其然,外面恰时响起一阵哭喊。
孙珞从容起身倒水,一会儿后,三道脚步声传入耳中。
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平日里矜贵风度的小少爷们脸色极其难看,尤其是格外注重仪态的周瑜,虽稍微整理了微乱的领口,但不再精致的发型暴露出他经历了怎样的灾难。
几人接过孙珞递来的水杯,咕噜噜地一口喝完。
孙策缓过气,俊朗的脸庞扬起畅快的大笑,高呼这可真是有意思,还不忘询问身边周瑜的感受。
周瑜闭眼,不愿再回忆。
对于自小习武的他们来说,连续八个小时的抖动不至于脚步虚浮,也难免气息不稳,待心跳逐渐恢复正常的频率后,孙权恨声问道:“阿姐,黄月英呢?”
“父亲同意了她的休学申请,已经离开学校了。”
“休学?她不是要退……”
孙权一顿,聪明地理解其中意义,冷笑一声,“我以后终于不用被她烦了。”
孙珞微微一笑。
虽然黄月英暂时离开了江东高校,但她们的交易犹如一颗种子,悄然埋下,等待生根发芽的那日。
而此刻,对于饱经摧残的众人而言,更重要的是饱腹与休息。
在他们抖动身体时,孙珞就通过广播告知,食堂有准备免费的食物与饮品,算是安抚他们对黄月英的不满与怨念吧。
强辩团的三人已经在休息室布好餐食等待,孙策早就饿得肚子叫,连忙招呼妹妹和两个弟弟一起去吃饭。
中途,孙策突然记起重要的事,对太史慈说道:“我听说你父亲被狼群攻击了,正好我们后天要出发去曲阿,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没想到这种小事都被挂念着,太史慈实在感动。
另一边,吕蒙得知未来好几天都不能见到孙珞,缠着说他也要跟大小姐去曲阿。
去年也闹过。
甘宁往他嘴里塞了块鸭腿。
“大小姐他们是去曲阿祭拜母亲,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你跟着去就不像话了吧。”
孙珞安慰道:“从曲阿回来以后,我会去趟洛阳,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可以吗?”
“阿姐,你不能总这样纵溺他!”
孙权冷冷地瞥了吕蒙一眼,吓得他筷子都掉了。
孙珞见状,轻轻拍了拍孙权的手臂。
“你别吓唬他,带阿蒙去洛阳是我考量过后的决定。”
在众人的注目中,她仔细解释:“我去洛阳既是为私事,也是为观察刘备的为人,无论带你们其中哪一个同去,都过于显眼,只有阿蒙年纪小,不至于令人觉得我带人奔赴洛阳是另有所图。”
孙珞说得轻描淡写。
在座的几位成年人都猜到了,会认为她另有所图的人是谁。
何进大将军,十常侍……
都有可能。
孙珞和公主两小无猜,而公主与少帝见面不是难事。
长江以东,都为孙家所有,势力不容小觑。
他们自然会切断任何江东大小姐和盟主少帝在私下联络的可能性。
这就是少帝登基以后,何太后以见不得亲人分离为由,下旨准许孙珞返回江东的原因。
何太后的旨意,是何进与十常侍难得站在同一边的默许。
孙策眉头拧起,刚要开口,就被孙珞打断。
“先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几人品出一丝结束话题的意味。
餐桌上重新恢复动静,但气氛比之前凝重了几分,吕蒙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乖乖啃着鸭腿不敢再吵闹。
孙家兄弟看着孙珞平静的侧脸,心中悄然氤氲沉重的担忧。
她在洛阳是如何度过那十年的呢?
他们想象不到。
其实孙珞对黄月英说的那番话有联系时代,也有个人私设。
东汉的选官制度主体是“察举制”和“征辟制”。
简单解释:
察举制:举孝廉(选拔有孝道、品行清廉的人,有名额限制)、茂才(选拔有杰出才能的人,由高级官员推荐,名额少)……
征辟制:由中央或地方的高级官员直接征召有名望、有才能的人到自己官署中担任僚属。
但无论通过哪种途径,由于当时的社会评价体系被豪门士族所把持,一个人要想被“察举”或“征辟”,必须要有显赫的家族或者良好的名声。
刘辩时期比较特殊,他在位只有五个月(在文里为了剧情发展,我改为了五年),其间的选官制度就已经崩溃了。
察举制被门阀士族操控,形成地方利益集团;征辟制易导致官员任人唯亲,形成朋党关系。
——————
因此根据剧里的细节,我很难不去进行私设:
在请关羽对阵华雄时,王允持怀疑态度,问他有没有得过什么冠军或第一名。以及要入学东汉书院,并非单纯有钱才行,还得有身份地位,譬如刘备的贵族血统。
以上符合东汉年代的选官条件,因此这几章通过孙权、孙珞,分别强调了入学要“家世显赫、才能出众”二者有一。
虽然三国是三国、银时空是银时空,但还是得符合时代背景。
既然黄月英提到毕业就报效盟主,且已知大多数学生的身份不一般,要么背靠家族,要么具备才能(像关羽、张飞等人),因此他们一毕业,进入朝堂是匡扶汉室,还是稳固家族地位,就看他们的选择了。
所以,报效盟主,这四个字得打一个引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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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退学风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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