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声响,只余下巨石闭合的沉闷回响在耳膜深处震荡,久久不散。
绝对的寂静和压迫感随之而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塞进了厚厚的绒布口袋里。
唯一清晰的,是彼此胸腔里失控狂跳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像撞在空腔里,响亮得令人尴尬,又无法抑制。
伊安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一声闷哼被压在喉咙里。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莱昂更彻底地圈禁在自己胸膛和冰冷的岩石之间,形成一个短暂而脆弱的庇护所。
少年温热的呼吸急促地喷在他的颈窝,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无法掩饰的生理性颤抖,痒痒的,又沉甸甸的。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仿佛万年未曾流动过的土腥味,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像是硫磺混合着古老苔藓**后的腥甜气息,吸入肺叶,带来微微的灼刺感。
“咚…咚…咚…”
莱昂尾环上心率磁石的幽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微弱地闪烁着,像一颗挣扎求存的星辰,固执地将数字投射在伊安的视网膜上:180。
这个数字烫得惊人,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线。
伊安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每一丝战栗。
莱昂的尾巴无意识地、紧紧地缠着他的小腿,冰凉鳞片下的肌肉因过度紧绷而微微痉挛着,显出一种脆弱的力量感。
少年埋在他颈侧的脑袋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被疼痛噎住的吸气声,温热柔软的唇瓣无意间擦过他颈侧的皮肤,激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是了。
刚才村口那场混乱的共感,镜片爆裂仿佛扎入自己眼球的尖锐幻痛,还有最后被他用染血的日记纸用力按过的眼角伤口……
所有的恐惧、疼痛和冲击,在骤然从极度混乱跌入绝对安全的此刻,才迟来地、海啸般反扑到这具年轻而敏感的身体上。
伊安没有说话,呼吸放得极轻。
一只手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掌心能感受到少年单薄脊背下急促的心跳,另一只手已利落地探入腰囊。
指尖掠过数个形状各异的冰凉瓶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最终精准地勾出那个熟悉的白玉小盒。
盒盖掀开时,冰泉草膏清冽冷冽的香气瞬间逸出,像一把无形的刀子,锐利地划开了周遭浑浊甜腻的空气,带来一线清醒。
他借着尾环那点微弱的、不断跳动的幽蓝光芒,用指腹挖取了一大块莹白剔透、仿佛凝冻的月光般的药膏。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准确无误地抹在莱昂紧蹙的眉间,那里已经聚起细小的褶皱,然后是不断沁出细密冷汗的太阳穴。
他的指尖带着训练有素的稳定,力度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强烈而近乎刺骨的凉意。
莱昂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被冰冷的蛇信舔舐,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随即化开成一声绵长的、带着疲惫和依赖的叹息。
紧绷如石的肩颈肌肉终于稍稍松弛下来,但缠着伊安小腿的尾巴却收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伊安。”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粗糙的沙砾反复磨过,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好黑。”
“嗯。”
伊安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手下动作不停,将那冰凉的药膏细致均匀地涂抹开,感受着指下皮肤的温度逐渐被药效抚平。
“暂时安全。感觉怎么样?”他问,语气像在询问一个实验数据,但目光却仔细巡弋着莱昂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像被一群喝醉的地精踩着脑袋跳了场踢踏舞。”
莱昂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但嘴角刚刚牵动就扯到了眼角的伤,让他立刻呲牙咧嘴地放弃了,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疼,晕,还有点……想吐。”
他老实承认,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尾巴尖无力地扫了扫伊安的脚踝,鳞片擦过布料,发出窸窣的轻响,“那见鬼的共感……比喝多了矮人烈酒还难受……”
“世界树根系的神经反射,将他们的痛觉放大了数倍,直接映射到你的感官。”
伊安言简意赅地解释,指尖最后停留在他眼角那处被粗糙纸页按压过的伤口上,极其轻微地按压了一下,“记住这种感觉。适应它。以后这会是我们生存的常态。”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静,但“我们”这个词,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捆绑意味,沉沉落下。
莱昂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伊安话语里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平静,以及那个词所暗示的、无法分割、休戚与共的未来。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清晰地闻到伊安身上混合了冰泉草冷香和淡淡血气的味道,能感觉到他胸腔稳定的震动,以及那份深藏在理智下的、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就在这时,前方毫无预兆地泻入一片光。
并非逐渐亮起,温柔过渡,而是像有谁猛地、不耐烦地一把拉开了厚重的黑暗幕布,将无比炽烈、无比纯粹、不带一丝杂质的惨白光瀑瞬间倾倒进来,蛮横地、粗暴地充满了视野所能及的一切角落,不留任何余地。
——永昼。
龙脊山脉内部,传闻中被远古巨龙陨落时的力量扭曲而成的永恒白昼之地。
关于它的传说往往伴随着“绝境”、“死地”的字眼。
光线强得几乎具有物理攻击性,刺得人眼睛瞬间生理性涌出泪水,眼球针扎般疼痛。
伊安下意识地猛地闭眼又强行睁开,眯成一条狭缝,同时手臂已经迅速抬起,宽大的手掌严实地遮挡在莱昂眼前,为他隔绝了这第一波也是最猛烈的视觉冲击,给他一个缓冲适应的时间。
“别急,慢慢来。”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低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待视觉终于从一片炫目的白芒中逐渐挣扎出来,勉强能视物时,他才缓缓放下手,同时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瞳孔微微收缩。
他们正身处一条巨大得望不见尽头的天然冰廊之中。
廊壁并非普通寒冰,而是某种剔透如最纯净的水晶、内里却封存着无数细密气泡和奇异金色脉络的万年玄冰,仿佛冻结的古老生命。
穹顶高悬,遥不可及,垂下无数尖锐的、堪比巨矛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剑林,散发着森然寒气。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在这片寂静而瑰丽的冰廊上空,正无声地、密集地坠落着——
冰针雨。
细如牛毛,坚逾精钢,在永昼极端的光线下折射出无数道细小而锐利的七彩芒刺,交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死亡般的光之雨幕。
它们以一种恒定的、垂直的速度落下,打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嶙峋的冰壁上,发出连绵不绝、细碎而清脆的“叮叮”声响,溅起更细碎的、钻石尘粉般的冰晶,让整个空间都弥漫在一片朦胧而极度危险的华美光晕之中。
美得惊心动魄,也致命得彻彻底底。
一根偏离主轨迹的冰针几乎是擦着伊安的脸颊划过,带起的锐利寒风瞬间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细微的白痕,随即转为淡淡的红,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猛地将莱昂往后又拽了一把,彻底将两人身形隐入入口处一块巨大凸起岩石的阴影里,背部紧紧贴上冰冷的岩壁。
“待着别动。”伊安低声命令,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测量仪器,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冰针坠落的密度、频率和可能的规律缝隙。
冰针太过密集,覆盖范围极广,硬闯无异于自杀。
他需要观察,需要计算,需要找出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死亡之舞中可能存在的间歇或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他的视线鹰隼般掠过冰廊两侧的壁面。
那里并非完全光滑一片,而是镶嵌着大片大片苍白嶙峋、形态各异的巨大骨骼化石,它们扭曲缠绕,形成了类似天然护栏般的结构,巨大的龙骨蜿蜒向前,构成了这条死亡冰廊的巨大框架。
他敏锐地注意到,冰针击打在这些坚硬无比的龙骨化石上时,发出的声音明显更为沉闷,甚至偶尔会被那奇异的骨骼弧度或凸起弹开、改变方向。
一个大胆而冷静的念头划过伊安的脑海。
他需要验证。
验证他的猜想,也验证他们之间那根之前建立的、疼痛的纽带。
他猛地伸出手,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精准无比地凌空一抓!
指尖立刻传来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一根刚刚坠落的、长度足有三寸的冰针已被他牢牢捏在指间。
那冰针入手极寒,仿佛能冻结血液,且异常坚硬沉重,针尖在永昼光下闪烁着机械般冷酷的幽蓝光泽。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伊安反手就将这根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冰针,精准而果断地刺向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你干什么?!”莱昂的惊呼声脱口而出,带着全然的震惊和不解,下意识想伸手阻止。
但太迟了。
针尖轻易刺破皮肤,一股尖锐的疼痛窜起,血珠瞬间涌出,但那针体携带的极寒又让伤口周围的血液几乎瞬间凝住,形成一颗浑圆饱满、红得惊心动魄、宛如宝石般的血珠,诡异地镶嵌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在此刻环境下清晰无比得如同惊雷的机括声响,从身旁紧贴的那段巨大龙骨化石内部传来。
紧接着,莱昂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另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了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背,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那里正遭受着真实的、剧烈的刺痛。
尾环上的心率数字疯狂跳动,瞬间从120飙升至令人心惊的160!
“嘶……伊安!”莱昂疼得眼角瞬间逼出生理性泪水,金色的竖瞳因疼痛和震惊缩成一条细线,又惊又怒地瞪向罪魁祸首,声音都在发颤,“你……你疯了?!”
伊安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手背上那清晰的、持续传来痛感的伤口。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段刚刚发出异响的龙骨化石,目光锐利如刀,似想要将其剖开看个究竟。
然后,他缓缓抬起自己正在渗血的手背,目光极其冷静地审视着那枚“血色勋章”,最后,才将视线缓缓移回到莱昂惨白冒汗、写满痛苦和惊愕的脸上,以及那仍在疯狂跳动的心率数字上。
一抹近乎炽热的、了然的、甚至带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锐光,从他深邃的眼底快速划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果然如此。”
他低语,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科研者终于揭开真理面纱般的冷酷兴奋:“痛感同步,双向,近乎100%完美映射。不仅是你的痛会完整地传给我,我的……也会毫无保留地、精准地反馈给你。”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将手背上那颗凝住的、宛如红宝石般的血珠展示给莱昂看,像展示一件无可挑剔的、残忍的实验成果。
“记住这种联系,莱昂。”
伊安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这冰晶破碎声不绝于耳的瑰丽险境中,竟奇异地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蛊惑意味:“从现在起,我的每一次受伤,都会成为刻在你灵魂上的烙印。我的疼痛,即是你的坐标。”
莱昂的呼吸彻底窒住了。
他看着伊安手背上那点刺目的、象征着痛苦与掌控的红,再感受着自己手背上那清晰无比、挥之不去的尖锐幻痛和心脏因之失控的狂跳。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捆绑、被完全拥有、无处可逃的战栗感,混合着奇异的依赖,顺着脊椎一路疯狂窜升,让他头皮发麻。
伊安就像完全没有看到少年眼中翻涌的震惊、恐惧、迷茫以及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收回手,目光再次扫过前方密集的冰针雨,计算着某个时机。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微微俯身。
永昼的极端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在他轮廓周围勾勒出一圈冷冽而耀眼的光晕,模糊了他的表情,却让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且具有压迫感。
他靠近莱昂,靠近那枚凝在他眼角细小伤口上的、已经转为暗红色的血痂。
他没有真正触碰。
他只是极近地停在那里,鼻尖几乎要蹭到莱昂的睫毛,温热的、带着冰泉草清冽气息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那脆弱的、受过伤的皮肤。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流般的震动摩挲着耳廓,像情人间最私密的呢喃,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
“也记住这个味道。”
“如果走散了,如果找不到我……”
“就循着这血里的铁锈味,回到我身边。”
莱昂的瞳孔猛地放大,周遭冰针碎裂的叮咚声、永昼刺目的光线、空气中冰冷的硫磺味……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间潮水般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整个世界静止、坍缩,只剩下眼前伊安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眸,和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来自他鲜血的、冰冷又灼烫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小剧场:暴雨夜的刻度起点】
场景: 三年前雷暴夜,废弃哨塔
人物: 少年伊安(17岁),重伤的雏龙莱昂(幼生体)
腐木在壁炉里哔剥作响,火光将漏雨的塔壁照成摇晃的橙黄囚笼。
伊安把凝血蓟嚼碎敷上龙崽断角时,幼龙喉间滚出幼猫般的哀鸣,鳞翅在草垛上刮出血痕。
“疼?”伊安咬住布条撕开。
雏龙把脸埋进他沾满泥浆的裤腿,尾尖缠住他冻僵的脚踝。
他蘸着雨水在日记本划下:
「拾获幼龙,右翼骨裂,角损40%。」
墨迹被血指抹开,像朵未成形的花。
炉火忽然爆出蓝焰。
幼龙突然抬头,湿漉漉的鼻尖抵住他手腕咬下——
不深,但足够滚烫。
伊安捏住它后颈提起,幼龙金瞳映着火光与他冷笑的唇:
“学会标记主人了?”
血珠顺着手腕旧疤滑落,在「40%」旁洇出新的红点。
龙尾缠得更紧,像条认命的锚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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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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