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的唇上还残留着一点铁锈味的湿润。
那是莱昂的血，刚才那个粗暴的、带着绝望和占有欲的吻留下的印记。
湖面重新恢复了死寂般的平静，墨黑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穹顶幽蓝的冷光，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记忆掠夺和触手纠缠从未发生。
只有后背新生皮肤传来的细微麻痒，和怀中少年依旧急促的心跳、以及紧紧缠绕在他腰间的冰凉龙尾，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真实。
莱昂把脸深深埋在伊安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
伊安的手臂环着他，力道有些重，像是怕一松手，这具温热的身体就会像幻影一样消散。
“能走吗？”伊安的声音低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莱昂轻轻点了点头，尾巴尖无意识地蹭了蹭伊安的腰侧，算是回应。
他尝试站直身体，腿却还有些发软，几乎一半的重量都靠在伊安身上。
伊安没有推开他，反而收紧手臂，支撑着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来时的方向。
那条由嶙峋火山岩构成的、来时清晰可见的路径，此刻却显得有些模糊。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层无形的薄纱，光线在其中发生了细微的扭曲，让远处的景物看起来有些重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伊安心头升起。
他搂着莱昂，谨慎地朝着记忆中的出口迈出一步。
脚落下的瞬间，周围的景象猛地晃动了一下！
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眼前的景物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岩石的轮廓变得扭曲，光线被拉扯成怪诞的形状。
一步之外，原本应该是坚实岩壁的地方，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后面隐约是……另一片墨黑色的湖水？
伊安猛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莱昂抬起头，金色的竖瞳里带着困惑和未散的水汽。
他也看到了眼前的异样。
那不是简单的视觉误差。
整个镜湖区域的空间，似乎因为刚才他们剧烈情绪波动引发的精神风暴，变得极其不稳定。
无数道细微的、无形的空间涟漪正在缓缓荡漾，将原本单一的现实，切割、重叠成了无数个破碎的幻象。
他们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面破碎镜子组成的迷宫里。
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照出一个略微不同的“镜湖”，以及……无数个他们的倒影。
伊安眯起眼，试图找出这些幻象中的规律，找出那条唯一真实的路径。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光线折射的角度、空间扭曲的弧度，像破解一个复杂的立体几何谜题。
“跟紧我。”他低声对莱昂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别乱看。”
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相对稳定的方向，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
脚步落下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再次剧变！
他们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身边的莱昂突然消失了。
伊安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片更加幽暗的湖边。
湖水不再是墨黑，而是泛着一种病态的、令人不安的惨绿色。
水面上倒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的样子，而是一个更年轻、眼神更加冷漠空洞的伊安。
那个“伊安”正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用树枝拨弄着一只翅膀折断、奄奄一息的雏鸟。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对生命脆弱性的观察和记录。
然后，他伸出手指，冷静地、缓慢地，折断了雏鸟的另一只完好的翅膀。
动作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湖面外的伊安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他少年时代做过的事，为了验证某个关于神经反应的冰冷猜想，早已被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的、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阴暗面。
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个涟漪幻象中，传来了莱昂带着哭腔的、惊恐的声音。
“不……不要过来！”
伊安猛地转头。
在另一个重叠的幻象碎片里，他看见莱昂正被几个模糊的、散发着敌意的龙族幻影逼到角落。
那些幻影发出低沉的、充满排斥感的咆哮。
莱昂蜷缩着，尾巴紧紧缠着自己发抖的小腿，脸上写满了被族群驱逐时的恐惧和绝望。
“伊安……伊安！”他无助地喊着这个名字，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两个幻象，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记忆，同时冲击着伊安的感官。
他自己的冷酷，和莱昂的无助，形成了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对比。
伊安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个折断鸟翅的、陌生的自己，而是将目光死死锁定在莱昂所在的幻象。
他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
空间再次扭曲。
他感觉自己像是穿过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水膜。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莱昂所在的幻象碎片中。
那些充满敌意的龙族幻影因为他的闯入而变得更加狂暴，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莱昂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
“他们……他们又要赶我走……”莱昂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无声地滑落，烫得惊人。
伊安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
他面对那些虚幻的龙影，眼神冰冷如刀，尽管知道这只是记忆的回响，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护犊般的、不容侵犯的气息，竟让那些幻影微微停滞了一下。
“假的。”伊安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看着我，莱昂。只有我是真的。”
莱昂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伊安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线，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但空间的紊乱远未结束。
他们每试图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就会闯入另一个重叠的幻象。
有时，他们会看到伊安在深夜的油灯下，冷静地在日记本上记录着莱昂的“龙血灼潮周期”和“痛感耐受阈值”，字里行间充满了物化般的算计。
有时，他们会看到莱昂在伊安看不见的角落，偷偷用指尖划过伊安晾晒的衣物，然后将指尖凑近鼻尖，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嗅着，脸上露出一种依赖又不安的复杂神情。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玻璃，锋利地切割着他们的神经。
有些是伊安不愿回顾的初衷，有些是莱昂深藏心底的秘密。
现在，都被这诡异的涟漪空间无情地翻搅出来，暴露在彼此面前。
伊安的眉头越皱越紧。
莱昂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抓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
这些幻象不仅在展示过去，似乎还在放大和扭曲他们的情绪。
伊安感到一种焦躁的怒火在心底滋生，既是对这诡异空间的，也是对自己那些冰冷记忆的。
莱昂则被那些被排斥、被孤立的恐惧感层层包裹，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时，他们闯入了一个尤其强烈的幻象。
这个幻象里，没有伊安。
只有幼年的莱昂，被数头体型庞大的成年龙围在中间。
那些龙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得可怕，鳞片的纹路、冰冷的竖瞳、带着蔑视和厌恶的吐息，都栩栩如生。
其中一头黑龙，正是当年差点将他拍死的那个。
幻象中的黑龙，缓缓抬起了巨大的、覆盖着幽暗鳞片的利爪，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朝着蜷缩在地上的、瑟瑟发抖的银龙幼崽狠狠拍下！
那不仅仅是记忆的回放。
那幻象中蕴含的、纯粹的、冰冷的恶意和排斥感，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莱昂的心口！
“不——！”
莱昂发出一声凄厉的、近乎崩溃的尖叫！
那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被刻入骨髓的、对族群排斥的创伤后应激！
就在这极致的刺激下，异变陡生！
莱昂额间那对莹润的龙角根部，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金色光芒！
一股强大而原始的龙威，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喷发，以他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威压并非针对物理存在，而是直接冲击着精神层面，冲击着这片由记忆和情绪构成的脆弱空间！
“嗡——！”
空气中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玻璃碎裂般的嗡鸣！
他们周围那些重叠扭曲的幻象，如同被重击的镜面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尤其是那个最清晰、恶意最重的黑龙幻象，在金色龙威的冲击下，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率先崩碎成无数光点，消散无踪！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其他较弱的幻象也接连破碎、湮灭！
空间的扭曲感迅速减弱，那些无形的涟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抚平。
几秒钟后，周围的景象稳定了下来。
他们依旧站在镜湖的边缘，但那种多重空间叠加的诡异感已经消失。
眼前只剩下一条清晰的、通往火山岩通道的小径。
湖面依旧墨黑平静，倒映着幽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莱昂脱力般地软倒在伊安怀里，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的汗水打湿了银发，龙角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刚才那一下爆发，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伊安紧紧抱着他，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虚弱和颤抖。
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年苍白的脸，又抬眼望向那片恢复正常的空间，深灰色的瞳孔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迅速从腰囊中掏出那本边缘磨损的皮面日记本和炭笔。
不顾场合，他飞快地记录起来。
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记录：镜湖空间紊乱现象，与剧烈情绪波动呈正相关。”
“记录：幻象具有激发和放大负面情绪效应。”
“记录：莱昂龙威爆发临界点数据……强度估算……对精神构筑体具有显着破坏性……”
“推论：空间涟漪或可利用……需进一步测试……”
他的声音很低，近乎自语，每一个字都冷静、客观，带着科研者特有的专注。
仿佛刚才那个在幻象中情绪受到冲击、因莱昂的恐惧而动怒的人不是他。
但当他记录到“龙威爆发”时，笔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怀中虚弱但眼神依赖地望着他的莱昂，然后继续书写，只是笔迹似乎比刚才更重了几分。
“补充：爆发由强烈排斥性刺激引发，具明显保护性倾向……目标：己身及……关联个体。”
写完最后几个字，他合上日记本，动作利落地收回腰囊。
然后，他打横将虚弱的莱昂抱了起来。
莱昂轻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尾巴条件反射地缠上他的手腕，鳞片擦过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
“节省体力。”伊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抱着他的手臂却稳如磐石，“迷宫似乎对我们的反应有记录和反馈机制。”
他迈开脚步，沿着那条清晰的小径，快速离开了这片诡异的镜湖区域。
莱昂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力量，刚才的恐惧和慌乱渐渐平息。
虽然伊安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记录数据的锁匠，但莱昂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心安。
至少，在刚才最危险的时刻，伊安没有松开他的手。
至少，在幻象里，伊安护住了他。
而他自己，好像……也保护了伊安一次？
虽然方式有点失控。
他悄悄抬起眼皮，看着伊安线条冷硬的下颌，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伊安感受到他的视线，低头瞥了他一眼。
目光相对，莱昂立刻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垂下眼帘，把脸往他怀里又埋了埋，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伊安没有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手臂，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镜湖，依旧死寂。
但湖底深处，那双一直闭着的、属于古龙遗骸的眼眶里，似乎有微光，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某种沉寂已久的机制，被刚才那阵异常的精神波动和龙威，悄然激活。
【小剧场】
无数个莱昂在无数个镜湖边看着他，金色的眼瞳里盛着不同的情绪——
恐惧、孤独、渴望……
他伸出手，想抓住其中一个，指尖却穿过了冰冷的幻影。
直到那个真实的、带着体温的少年一头撞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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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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