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进入女宅的世界,玉楼春便是说一不二的唯一主人。被人如此在大庭广众下质问,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嘴上却作息事宁人之语。
“东方兄,何必着恼?漫山红事多,等忙完这一茬,自有你称心如意的时候。”
东方皓勉强坐下。得了玉楼春的首肯,又几杯醇酒下肚,他意兴高涨,这边才刚逗弄完怀里的缤容姑娘,便又想着左拥右抱的美事,将禄山之爪伸向了另一侧。
专注于和李莲花对话的莫辛忽觉脸上一痒,随手一挥,没成想碰到一只干枯粗糙的手指。她心中一惊,下意识使出天山折梅手抓住一拧。可这平日里攻无不克的一式,竟在半道上就被截断了。
东方皓轻而易举地反剪住她的手腕,咧嘴一笑:“哟,还学过擒拿呐。可惜你那软绵绵的小指头只能绣花扑蝶。”又对李莲花笑道,“李神医,不怪你不喜欢,这妞瘦瘦小小的没什么滋味,不如就让在下替你消受吧!”
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东方皓江湖人称“冷箭”,手指上的功夫自然不俗,闻说单指就能挽六石强弓。可就是这样的一只手,既能把和全盛的笛飞声对敌而不落下风的莫辛轻易制服,又在企图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忽然力软筋麻。
李莲花出手快极,看似举重若轻地一捏,正好便捏在东方皓手臂的外关穴上,握力登时一松。莫辛见机马上把手抽回去,远离东方皓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紧依到李莲花身旁。东方皓一击不成,浊目一转,手上立马变爪为掌,明摆着要就打到李莲花身上去,却在这时一个岫玉酒盏飞出,又一次正中他的反关穴,使其整只手臂乃至手掌都软麻无比。
方多病缓缓地站起身来,同时收回弹出酒盏的手。众人见状,纷纷侧目。
“不劳东方兄费心了,我对这位姑娘很是满意,刚不过是和她逗趣罢了。”他看了一眼身畔的人,不着痕迹地侧身半遮住她,并轻浅笑道,“东方兄已有佳人在怀,莫不是还不厌足,要强夺人之美?”
东方皓揉着酸软的胳膊,眼中恨恨。他不忿方、李二人享有特殊待遇,又因碧凰之事心有不甘,这才借着酒意耍浑,岂知这羸弱的庸医居然没看上去那么简单,更别说旁边还有一个无条件维护李莲花的方多病。自己下不来台,恼羞的东方皓于是转向全场唯一一个“好说话”的熟人,生拉硬拽:“玉楼主,你这不厚道啊!居然放任宅中女子有武功,万一伤到了客人怎么办?”
“哼,我看姑娘们还是习点武好,好免受你这低劣之徒的骚扰。”陆剑池眼里不揉沙子,早就看不惯东方皓的行径,出言嘲讽。
“姓陆的,有你什么事!”
“二位仁兄说笑了。我这女宅严进严出,姑娘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文静淑女,哪会动刀动枪的这么粗鲁。想来,是东方兄误会了而已。”三番五次搅局,玉楼春也不惯着东方皓了,语气中带上了厉意,“东方兄,这好宴难得,你又何必这样煞了大家的风景呢?”东方皓这才悻愤愤下,彻底消停。
这东方皓的情绪,怎么这么容易亢奋。李莲花心中觉异,又一时看不出来缘由。
连续两遭的变故让宴会的流程节奏都加快了,生怕再出什么乱子。撤去酒杯后,侍女们紧接着端上以多种珍贵药材熬制的滋补鱼汤。热汤喝下去暖心暖脾,让大家刚才有些紧绷的心神倒是放松不少。
见众女都殷勤地拿起汤碗亲自喂食,莫辛也依样画葫芦,忙不迭地舀出一勺汤,颤颤巍巍地送到他嘴边:“公,公子,请用些汤吧……”
说真的,她不擅长做这种服务人的事情,笨拙得像一只刚修成人形的小动物,李莲花想。他一时涌起要像一个真正的贪花客一样坦然受之的心念,一时又嫌弃自己实在得寸进尺,趁人之危。
“不必了,我自己来。”他接过汤碗,自顾自地品尝起来,好像刚才的纠结从来没存在过。
“......听说了嘛,半月前的四顾茶会上,昔日四虎银枪之首何璋跳出来,要将李相夷挪出天下英杰殿?”
酒酣耳热之际,男人们也开始变得八卦好事起来。
“怎么不知道!整个江湖都传遍了,说是当年李相夷和单孤刀兄弟阋墙,四顾门和金鸳盟之战是李故意挑起,只是最后玩脱了。不过人都死光了,谁知道当年什么状况,而且在场就有人马上给驳回去了,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李一辅搂着姑娘,挤眉弄眼道。
“我就说,这些个大侠、英雄,都,都是狗熊……”东方皓又开始大放厥词。
“东方兄,你这话说得也太刻薄了些吧。明明只是无端的谣言,不足信的。”施文绝虽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温文厚道的人。至于陆剑池、慕容腰,要么鄙夷地冷哼一声,只一味喝酒,要么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不愿看其他人一眼。
见众人聊得火热,玉楼春也加入其中:“那日的情形玉某倒是知道一些。那日何璋起头,几个槽帮的泼皮帮腔,一开始大家还真叫他们糊弄住了。可后来一个曾在四顾门中任事的籍籍无名之人忽然横空出世,先是以高强武艺镇场,后又一力澄清谣言,这才让挑事的几人无功败走。不过可惜……”他故作神秘。
“可惜什么?”众人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可惜这人是女子,就算再功成名就,也无缘玉某的漫山红啊!”玉楼春以扇掩面忍俊不禁,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李莲花&莫辛:有种当面被说同时背后被说的美。
“听说方少侠也以李相夷弟子的身份率众门人为师作证撑腰,当真忠孝——方少侠,方少侠?”
玉楼春说至兴起,转头向方多病寻求认可,可只收获了一个神游天外的人的敷衍且慌乱的回应。
方多病内心早就被一连串的疑问给砸懵了。
莫辛怎么就成了这女宅豢养的花娘的一员?怎么她这会儿连个三流武人也打不过?为什么李莲花又对这一切好像没多大反应?他们两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忍不住偷偷伸手扯了扯李莲花的衣袖,期望能有只言片语的提示,得来的却只是一句吊足胃口的“回去再说”。至于因此大少爷坐立不安,像凳子上长了刺一样,连这美味的鱼汤也喝不下一口(清儿:正好不必伺候这浪荡子),也不必再提。
酒足饭饱,夜色未央,好戏自然在后头。玉楼春带着醉意请慕容腰呈献他的“礼物”——雷动之舞。
说起这舞蹈,慕容腰数月前就已经将乐谱、舞谱以及道具玉鼓一并奉上,却连女宅中最善舞的赤龙都无法学会,实在是玄妙难明。也正因如此,才打动了玉楼春下帖,邀请慕容腰来这漫山红,亲自跳上一曲。
鼓乐箜篌,灯火舞台,绝世舞伎,一一就绪。随着一声丝竹铮鸣,红艳如火的身影在方寸的玉鼓上开始了他的腾挪旋跃。所谓雷动,其柔如电光般迅捷灵动,其刚如灵晔般庄严肃穆,踏鼓声作雷声,上通神明而下引凡众,正是制造了一种全情浸入的奇妙氛围。众人的神情逐渐迷幻起来,如同进入了一场美梦。
只不过莫辛对此一无所感。她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又有巨大的乐声鼓声作掩护,长舒一口气,心想可算找着机会,于是一边张望着四方,一边侧着身子低声问道:“李莲花,那东西在你身上吗,李莲花?”岂知叫了好几声没有回应,一看,这才发现身边的人居然垂着头扶着额,一副昏昏欲睡的状态。
糟了,难道是刚才喝太多酒了?莫辛心中大急,赶紧伸手环过李莲花肩膀将他扶住,一边不停叫他的名字,企图将他唤醒。
恰在此时,一舞终了,明亮的灯光重新燃起,众人也从幻梦中醒来。
“好一个雷动之舞。之前听说慕容公子以男儿身得倾国倾城之名,玉某还觉夸张,如今却是开了眼界了。”看着仍如痴如醉的众宾客,玉楼春对今晚的演出效果很是满意。可当众人满心以为今晚就将这样结束之时,不知是余兴未了,还是另有所想,玉楼春话锋霎时一转,出乎意料地挑了一个新的头。
“如此良辰,岂可有舞无歌?今日是霜降,正适宜一首东坡的《南乡子·霜降水痕收》。碧凰,何不将西妃召来,让她为诸位嘉宾高歌一曲?”
碧凰忙应:“主人容禀,西妃近日感染风寒,倒了嗓子。因此婢子今晚才点了新来的欣欣替她。”
“哦?”玉楼春好像这时才真正注意到莫辛的存在,目光扫过她身上,“能顶替西妃,那必是有些过人之处咯?”
莫辛心中一惊。
十天前。
“......你真的想好了,要投身乐坊?”牙行的伙计狐疑地审视了莫辛好几眼,“虽说长得还算清秀,可身无二两肉,到底韵味不足,也不甚会逢迎。小姑娘,我看人看多了,你怕是干不了这行啊。”便想转身送客。
好不容易顺藤摸瓜来到这里,可不能任由事情功亏一篑。被拒绝的莫辛还有些不知所措,一旁装作是她父亲的乌老大已经早有预备,机灵地接过话来:“哎哟,可千万别看我这女儿瘦瘦小小,可身上颇有些家传的本事呢!二丫,快给这位小哥露一手。”说着,解下背上的琵琶,一把塞进莫辛的手里。
拨算盘她倒是拿手,拨琵琶,这……为难之际,她灵光一闪,心念一动,小无相功的内劲已运满双手。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大大小小的宴乐,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她都已见识过无数。
......
想到当时自己是怎么靠小无相功“作弊”混进来的,莫辛紧张得手心冒汗,可又不得不强作镇定:“回主人,小女会一点琵琶。”
准确点来说,是曾经会。
“今日的丝竹之声已经够多,倒也不需要再增添。”可她还没来得及松上半口气,便又听得玉楼春说道,“西妃善唱,新词旧曲无不信手拈来,碧凰既然能挑上你,想必也是不差的。来,上前来,献上一艺。”
竟是铁了心要在大庭广众下考校新人。
莫辛简直万分为难,别说是新词旧曲,就是诗朗诵她都苦手啊。她心想不若就承认自己无才无艺,是个十足的废物好了,可甫一张嘴,自东方皓骚扰不成后,便安静如摆设一样侍立一旁的碧凰忽然出声。
“欣欣,怎好拂了主人的美意?你风华正茂,合该落落大方些。”碧凰那琥珀色的美眸凝视着她,似只是机械式地附和上位的话。可在目光交接的一瞬间,莫辛像是被一抹冰凉的山风吹过了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
这是试探。她疑似有武功的情况终究让玉楼春起了心,他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真有一技之长,只是想看她是否能完全地受他所制,屈服于女宅森严的规矩,即便因此出丑也不敢不从。
只是碧凰为什么要提醒她?她不也是这个地方的捍卫者吗?
情势已不允许她再迟疑,在众人的灼灼注视下,莫辛硬着头皮起身走到殿中央,也因此忽略了身旁明明昏沉中的某人那捏得发白的指尖。
“可想好了?注意,需得是应了这霜降的景方可。”
电光火石间,莫辛忽福至心灵,应曰:“回主人,想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娓娓地开始了吟诵:
“凡八节二十四气,气损益九寸九分六分分之一,冬至晷长一丈三尺五寸,夏至晷长一尺六寸。问次节损益寸数,长短各几何?
冬至晷长丈三尺五寸;
小寒丈二尺五寸,小分五;
大寒丈一尺五寸一分,小分四;
……秋分七尺五寸五分,小分一;
寒露八尺五寸四分,小分一;
霜降九尺五寸三分,小分二;
立冬丈五寸二分,小分三……”
她足念了有一刻钟,才收了尾:“……术曰:置冬至晷以夏至晷减之余为实,以十二为法,实如法得一寸;不满法者十之,以法除之,得一分;不满法者,以法命之。”
余音袅袅,经久不息。有人酒倒洒了一桌而不觉,有人下巴掉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还有人在虚假的醉意中偷偷捂住了脸面。
“哈,哈哈哈哈!”陆剑池爆发出豪爽的笑声,头回觉得今晚宴席有意思,“能随口背诵《周髀》,又点了‘霜降’之题。玉楼主,依我看这才是一等一的才艺,比那些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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