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由于贫血和体弱,安妮的月经一直来得比较迟,是在她15岁这一年才正式到来的。
范妮姨妈为此而感到担忧。
她疑心一年前的那场车祸可能给安妮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所以尽管在亨克的这大半年中她有心弥补,可还是收效甚微。
月经是一种神奇又普遍的生理现象。
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件事。
无论年轻还是衰老,她们都会在清晨的某一天突然发现生理期的造访——
那是血液的颜色。
鲜红、温热、粘稠的液体从□□渗出,顺着大腿内侧蜿蜒划过,然后滴落在洁白的浴室瓷砖地板上。
她们的小腹在隐隐作痛。
然后在这一阵又一阵,如海浪般此起彼伏、波涛汹涌的疼痛中,女孩们感知“成长”的意义。
它标志着女性生殖功能的成熟。
安妮一直记得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
那是一个双休日。
表姐瓦莱丽照常是在外参加比赛,经过一整年的锻炼,她已经获得了比利时国家女子排球队的主力位置。
蒂埃里姨夫也陪同在女儿身边。
范妮姨妈一早就去了医院。
正值换季,婴幼儿生病的情况很多,儿科人手不够,所以即便是周末她也需要去加班。
家中只剩下安妮和蒂博。
他又长大了一岁,整个人变得更高、更强壮,青训教练对他的发育情况喜闻乐见。
她和蒂博当时正在玩一款新发售的游戏卡带,似乎是和射击题材有关。
难得的休息日他们总是这样消磨时间。
两个人一起窝在房间里,坐在显示器面前,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手柄。
蒂博的房间很普通。
就是男孩们最常见的那种:
灰色的枕头、灰色的被子以及灰色的床单,但一切床上用品都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洗涤剂气味,似乎是薰衣草的香气。
整间卧室不算特别大,大概在二十平方米左右。
床贴墙摆放。
书桌正对着百叶窗,旁边是浅褐色的柜子,里面放了一些书,除了书籍之外,更多是游戏卡带以及音乐CD专辑。
他的房间里有很多盆绿植。
虽然都是一些不太名贵的品种,随便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能茁壮生长,问他,他也只是说这是妈妈(范妮姨妈)以前买的,只不过大部分都扔了,这是最后几盆。
一开始实在没地方放,于是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就一直养到了现在。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就安静地坐在原地,睫毛微颤,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在某些时刻,当安妮看着蒂博·库尔图瓦、这个名义上是她表弟的人,她总能感觉到一种无机质的美丽与冰冷。
蒂博的骨相无疑十分优越。
他们一家人都长得不赖。
姐弟俩遗传了蒂埃里·库尔图瓦的深邃眉眼。
只不过相较于姐姐瓦莱丽柔和、软化的脸部线条,弟弟蒂博·库尔图瓦会长得更像父亲一些,五官偏硬朗和冷峻。
安妮盯着对方出神。
由于心不在焉,她操作的那架飞机很快被击落,只剩下蒂博独自一人面对着大量外星舰队的攻击,但他显然适应良好。
十分钟过后,一阵悦耳的结算音效响起,他们成功通关,屏幕上是一行大大的“胜利”字样,下方则是他们的分数。
蒂博灵活地操作着按键。
他将游戏界面退出至主菜单,然后调整了一下难度系数,准备再开一局。
现在是2007年5月,天气不算冷也不算热。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被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不规则的菱形。
蒂博穿着常见的居家服,长袖短裤搭配。
他一向不怕冷。
相反,他的手掌心总是烫烫的,在第一次和他握手的时候,安妮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坐在地板上。
冬天柔软、厚重的毛绒地毯已经被撤掉,所以他们两个人直接坐在了光裸的木质地板上。
她的膝盖挨着蒂博的膝盖。
如果安妮稍微抬一抬手肘,关节还会直接碰到对方的腹部。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距离有些过分靠近。
事实上,在同蒂博·库尔图瓦日复一日的相处过程中,有些“界限”已经被下意识地擦除了。
安妮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隐痛。
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体验。
因为它并不来自于胃部,也并非来自于过去那些在车祸中受伤的部位,类似于左肋、小腿、手臂等等。
它反倒来自于小腹,或者说,来自于一个令人羞于启齿的部位。
她感觉有些冷。
于是她忍不住从地板上站起身,然后坐到了蒂博的床上。
安妮下意识地并拢双腿,她用手掌抵着小腹,似乎在确定着疼痛部位,但这种疼痛非常隐秘、时有时无。
这让她开始怀疑起这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其实并没有那么痛?
只是她大惊小怪。
实际一切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只要她安静地坐上一会儿,疼痛就会自然消失。
是这样吗?
安妮也不知道。
她就这样坐在原地,直到突然感受到一股汹涌的热潮从□□涌出——
那一瞬间的体验很难形容。
你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你身体内部“掉”了出来,像一块肉,又或者它其实只是一大团凝固的血块。
那种熟悉的疼痛又再度袭来。
安妮尝试忍耐。
她以为这一波疼痛也会像上次一样很快过去,但这一次却格外持久,疼痛的阈值甚至在加大。
她忍到面色煞白。
她甚至感到一阵恶心和反胃,腰部酸痛,四肢冰凉。
事实上,直到2007年为止,月经在比利时仍然是一个禁忌话题。
人们很少会在公共场合讨论这件事,学校里的女孩甚至把卫生巾称作为“饼干(biscuit/cookies)”。
她们会问:“你带饼干了吗?”
“就是那个。”
人类创造了语言,用来解释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但最后,对于羞于启齿的正常生理现象,却要用种种代词掩饰。
蒂博终于发现了安妮的状态不太对劲。
于是他蹲在床边问她:
“嘿,你怎么了?”
“我来那个了。”
“什么?”
安妮吞了吞口水。
那一瞬间,她其实想模糊掉那个包含性别色彩的单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还是选择直接说了出来:
“我来月经(menstruation)了。”
蒂博有短暂地愣怔。
他的生活实在距离这件事比较遥远。
因为他是一个男孩,未来他会变成一个男人,他不会遇到“某一天早晨掀开被子、然后发现自己的内裤沾上了血渍”的情形。
但他一直是一个聪明人。
他的脑筋转得很快,所以他马上就去姐姐瓦莱丽的房间里翻出一包卫生巾,递给安妮,让她去厕所处理一下。
他还把家庭药箱打开了。
然后从里面找出了一盒退烧药。
他解释说瓦莱丽过去会用这种药物来缓解经期疼痛,或许安妮也可以尝试一下。
(6)
事情似乎就是从这里开始发生改变的。
她弄脏了蒂博的床单。
然后她接过从他手中递来的卫生巾,有些僵硬地走进厕所,褪下内裤、坐在马桶上,轻轻撕开那一包像饼干包装袋一样的女性用品。
它是这样洁白、柔软,还散发着好闻的香味。
鲜血、疼痛,安妮人生中所有重要转折都与此有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月经到来的这一天,她完成了从“女孩”向“女人”的转变。
换好卫生巾以后,安妮走出厕所。
她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裙摆,尽量抹平上面的褶皱,但“哗哗”响起的冲水声仍是提醒着房间里的二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虽然蒂博仍是像刚才一样,坐在地板上玩游戏,只见他灵活地操纵着按键、驾驶飞机攻击外星舰队,看上去无往不利,但安妮和他其实都对此心知肚明——
从这一刻开始,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进入青春期以后,蒂博变得更高、也更强壮了。
他的身材抽条,单薄的骨架被肌肉包裹,整个人都在飞速成长。
他经历了变声,二次发育,喉结变得更明显。
他变得更加关注异性,关注那些活力洋溢的漂亮女孩,他开始交女朋友。
安妮应该是全家人当中第一个知道他开始交女朋友的人。
她会知道这一点很正常。
因为以往他们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
在那些范妮姨妈需要上早班的日子里,往往是安妮一边刷牙,一边用面包机烘烤面包,抽空还得在平底锅里煎两个荷包蛋,她和蒂博一人一个。
而等她这边早饭“忙活”地差不多了,蒂博就会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缓缓走下楼梯(通常他在夏天会更清醒一点),然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坐在餐桌旁等待开饭。
他们总是一起出门上学,一起在食堂享用午餐,然后放学后一起去青训基地。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半左右,直到蒂博开始交女朋友。
他和安妮的时间不得不错开。
他需要起得更早,早餐吃什么也有了额外的人可以来操心和代劳,至于中午那一段为期两小时的休息时间,他需要和女朋友腻在一起,享受独属于情侣之间的甜蜜时光。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他在青训基地的训练日常,但那也是短暂地不受影响而已。
亨克的训练说严格也严格不到哪去。
毕竟这里是比利时。
相较于英超、西甲、德甲那些灿若繁星的豪门俱乐部而言,亨克只是天才球员的中转站,球探们虎视眈眈,每年这里都有很多年轻、有天赋的运动员被挖走。
有一次上训练课,由于教练有事不在,场上的球员都有些开小差。
他们在跑圈的过程中互相打闹,还有些人直接慢慢踱步至场边,借着喝水的契机公然偷懒。
蒂博也是“偷懒大队”中的一员,只不过他在偷偷玩手机。
这是蒂埃里姨夫送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他的生日是5月11日,就在上周刚过去不久,安妮给他准备的礼物是一副来自德国品牌森海塞尔(Sennheiser)的入耳式耳机,价格在三十欧元左右,不算特别昂贵。
蒂博收到礼物以后很高兴,于是他给了她一个拥抱。
他借着身高的便利,一边跑圈,一边从夹克口袋中掏出手机打字。
但很快,他可能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于是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走到观众席跟安妮打了个招呼说“他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回来”,然后就很干脆利落地从青训基地的围墙那里翻了出去。
整个过程大概只花了两三分钟,蒂博就不见了踪影。
翻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球队里那群调皮捣蛋的男孩经常这么做,在这样一个队伍里,似乎“乖孩子”才是例外。
事实上,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尝试抽烟,这对足球运动员来说是非常不健康的做法,因为尼古丁和焦油会毁了他们的肺部。
安妮坐在观众席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随着人群中一位匀速跑圈的金发男孩移动。
她在心中默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凯文·德布劳内。
他就是那样一个例外的乖孩子。
安妮回忆着其他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Brave Jongen(好孩子).”
这个称呼其实带了点讽刺的意思。
因为这个年龄段的男孩最排斥循规蹈矩,他们反倒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就像一头初生的牛犊,总是昂首挺胸地预备对世间的一切规则与律法发起挑战。
教练经常当众表扬凯文的勤勉与高天赋。
但每一次表扬、每一次当众夸奖,实际都是将他和群体推得更远了一点。
安妮想:这个男孩在青训基地里应该没什么朋友。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凯文·德布劳内每次都是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来到基地,等到训练结束以后再一个人推着车离开。
除了必要的战术交流,他很少会和其他人沟通。
虽然进球成功以后他也会和大家拥抱、所有人欢呼着凑在一起,但就像例行公事一样,这样浮于表面的庆祝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朋友。
事实上,由于他的天赋太高、表现太好,反倒挤占了其他人进入一线队的名额,这是很遭人记恨的。
所有人都说,要不了多久,凯文·德布劳内就会升入亨克一线队。
但实际上,他们心底真正的想法是:
“就他那样一副瘦弱、叫人一推就倒的体格,也配去职业联赛踢球吗?”
蒂博让安妮在观众席上等他。
在过去一年当中,她都是这样做的,这次也同样如此。
她就这样一直从傍晚等到了天黑。
安妮看着一个又一个球员收拾东西离开(蒂博的背包甚至还放在了她的脚边),训练场慢慢变得空旷。
场边的高压钠灯亮得刺眼。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德布劳内,就是那个天赋很高,但脾气却有点奇怪的金发男孩。
他有些犹豫,你甚至能明显看出他的犹豫。
只见这个男孩似乎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但还是慢慢朝安妮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然后对她说道:
“现在已经七点钟了,你不走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讲话。
安妮想说她在等库尔图瓦,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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