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幸一也压了压洗到发白的少棒球球帽,另一只手拎着有些沉的棒球包,沿着熟悉的路往家晃。一天的训练下来,手臂发酸,肩膀也带着点挥棒的钝感,脑子里却还清晰地复盘着下午的练习赛。
家附近那个不大的公园小道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今天有点不一样。刚走到公园锈迹斑斑的矮铁栅栏边,一个熟悉的影子就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急切的风。
是那只经常在公园里流荡的白色小狗。它不知在这里盘踞了多久,耳朵尖尖的立着,虽然是流浪狗但总是很干净,似乎附近有好心人照料。它极其亲人,每次见到人们经过,总会摇着尾巴蹭过来。
可今天小白完全不是平常那副懒洋洋讨食的模样。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绕着御幸一也的脚边急得直打转,尾巴焦躁地甩动,甚至张嘴小心翼翼地叼住了御幸一也运动裤的裤脚,力道不大,却带着急切,使劲地往公园深处拽。
“怎么了这么急?”御幸一也停下脚步,有点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小狗。他蹲下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头。
小白松开裤脚,往前跑了两步,又回头急切地看着他,低呜着催促。
御幸一也皱起眉头,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小白引着他穿过几棵刚抽出嫩芽的樱树,绕过那个空荡荡、油漆剥落的秋千架,一直朝着公园最偏僻、灌木长得最茂密的那一角奔去。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轻微哨音。御幸一也正疑惑着,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细小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救…救命……呜……谁、谁都好……求求了……救救我……”
声音是从那片纠结着枯藤和带刺铁蒺藜的灌木丛后面传出来的,听起来又慌又怕,气若游丝。
御幸一也的心猛地提了一下。他加快脚步,绕过那丛高大浓密的冬青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随即一股想笑又不得不强忍住的冲动涌了上来。
公园的矮铁栅栏在这里拐了个弯,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被什么撞过,两根铁栏杆之间扭曲地咧开了一个不规则的豁口。此刻,一个粉色的小身影,正以一种极其狼狈又滑稽的姿态卡在那豁口中间。
确切地说,是腰部以下卡得死死的。女孩的上半身大概已经挣扎着探到了栅栏外,但下半身却被那扭曲的金属死死箍住,动弹不得。两条悬空的小腿正徒劳又奋力地在半空中踢蹬着,像只被陷阱困住的小兔子,可怜又带着点莫名的喜感。
【啊……原来如此。】御幸一也瞬间明白了小狗刚才那火烧火燎的着急是为了什么。他有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自己刺刺的短发,强压下嘴角那点不厚道的弧度。
“喂,”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别吓着对方,“你还好吧?”
那两条踢蹬的小腿猛地僵住。空气凝固了一瞬,随即那带着哭腔、细弱蚊蚋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惊喜和委屈:“有、有人来了吗?!呜……救救我!我卡住了!出不来了……”
“嗯,看到了。”御幸一也走近几步,蹲下身仔细查看卡住她的地方。金属栏杆因为锈蚀和变形,边缘有些钝,但女孩的外套下摆被紧紧绞在里面。他试着用手扳了扳那两根顽固的铁条,纹丝不动,反而引得女孩又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别怕,”他简短地安慰道,,“再试一次。”他双手稳稳地抓住那两根卡住她的铁栏杆,手臂肌肉绷紧,用上了棒球训练练出来的力气,猛地向外一掰!
“吱嘎——”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那顽固的豁口终于被他强行撑开了些许缝隙。与此同时,女孩感觉到腰上一松。
“快出来!”
“啊…好!”小女孩慌忙应着。几乎是御幸一也撑开豁口的瞬间,那两条悬空的小腿猛地找到了着力点,奋力一蹬地!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和枝叶刮擦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影终于像颗被发射出来的粉红炮弹,“噗通”一声,连滚带爬地摔在了栅栏外的草地上,还带着惯性往前冲了一下。
御幸一也松开手,那变形的铁栅栏又“哐”地一声弹回去少许,恢复了狰狞的原状。
他这才看清向小导弹一样“发射”出来的女孩。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大概九、十岁左右的样子。此刻她手忙脚乱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几缕汗湿的棕色刘海粘在饱满的额头上,大眼睛里还蓄着没掉下来的泪花,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鼻头也是红的。她的浅粉色外套沾满了草屑和尘土,发顶还滑稽地粘着几根顽固的枯草叶子。
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手还下意识地揉着自己被卡痛的腰部。
小狗兴奋地冲了过去,围着女孩欢快地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呜呜声,伸出舌头想去舔她的脸。
“啊!小白!是你带人来救我的吗?”女孩眼睛一亮,惊喜地蹲下去抱住小白的脖子,把脸埋在它有些扎人的颈毛里蹭了蹭,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谢谢你小白!”
她站起身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尘土,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带着羞怯望向御幸一也,眼里盛满了纯粹的感激,“谢谢你小哥哥!”随即用力鞠了一躬,“因为外婆给我的御守不小心掉到栅栏外了就想去捡,没想到卡住了……”
御幸一也本来看着她发顶那几根倔强的草叶,与她对视的瞬间,嘴角那点残留的、因方才滑稽场景而产生的笑意一僵。平常不善交际的他鲜少被如此明亮的目光注视过,不自觉地已开了视线,挠了挠脖子。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她的感谢。弯腰拎起自己的棒球包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利落,“没事就好。以后别往这种地方钻了。”
他转身就准备走,时间不早了,还得赶着去超市买晚饭的食材。老爸今天在工厂那边估计又忙得忘了时间,冰箱里肯定空空如也。
“啊!那个!等等!”女孩见他走得干脆,急忙往前追了两步,声音带着点急切,“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御幸一也。”他头也没回,脚步没停,只是挥了下手算是告别。小白跟在他脚边跑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女孩。
“御幸……一也?”女孩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那个黑白相间少棒队外套、背影挺拔的男孩很快消失在公园小径的拐角。傍晚的风吹过,她缩了缩脖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凉意,还有被栅栏硌过的地方隐隐的酸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顶,终于发现了那几根顽固的草叶,脸又腾地一下红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摘了下来。
*
提着从超市买回来的、装着蔬菜和几盒打折牛肉的购物袋,御幸一也打算抄近路回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路边的街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快走到家附近那个熟悉的丁字路口时,一个有点眼熟的、抱着个牛皮纸袋的小小身影映入眼帘。
是刚才公园里那个女孩。她似乎买了不少东西,那个纸袋看着有点大,被她抱在怀里,走路显得有些吃力,脚步也不快。
御幸一也的脚步顿了顿。他本打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目光扫过她抱着大纸袋、微微前倾着身子的背影时,不知怎么就放慢了脚步。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又缩短。
一直走到御幸家那条安静的小街,眼看就要到自家那栋跟工厂相连的两层楼房了,前面的女孩忽然在隔壁那栋带着小巧精致庭院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御幸一也的脚步也停住了。隔壁?那不是丰川奶奶家吗?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女孩推开了庭院的前门。
这时,屋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丰川奶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是一贯慈祥的笑意。
“小唯回来啦?”奶奶的声音温和,接过了女孩手里的牛皮纸袋“怎么去了这么久?快进来……咦?”她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看到了站在几步开外、手里也提着购物袋的御幸,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哎呀,这不是一也吗?训练回来去超市买菜了吗?真懂事呀。”
“奶奶好。”御幸一也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被叫做小唯的女孩,惊讶地回头看看御幸一也,又看看外婆,大眼睛眨巴着。
丰川奶奶笑着摸了摸若月唯的头,对御幸一也说:“对了给一也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外孙女若月唯,叫她小唯就好啦。她刚从国外回来,转学到这边的小学念书了,跟你一个年级呢。”她又低头对若月唯说:“小唯,这位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御幸一也,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平时帮了外婆很多忙呢。”
若月唯惊喜地扯住丰川奶奶的衣角道:“外婆外婆,我知道御幸君!小唯今天不小心卡住了是御幸君救了小唯呢!”随即她看向御幸一也“小唯还没好好感谢御幸君呢,外婆外婆我可以把今天的点心送给御幸君吗?
御幸有点不习惯这种热烈的感谢,刚想说自己不太喜欢吃甜食,但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
丰川奶奶看看小唯,又看看御幸一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哦?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这可真是缘分!”她热情地对御幸一也招招手,“一也,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快进来坐坐,喝杯热茶歇歇脚?让小唯好好谢谢你。”
“不用了奶奶,”御幸立刻婉拒,抬了抬手里沉甸甸的购物袋示意,“我买完菜得赶紧回去做饭,老爸还等着呢。”
丰川奶奶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心里不禁得感到怜惜,她知道御幸家的情况——母亲早逝,父亲忙于经营小小的金属加工厂,早熟的一也承担了不少家务。
她没再坚持,只是拍了拍若月唯的背示意她去屋里拿点心来,“这样啊……那一也你等等哦。”
很快,若月唯拿着一盒细心包好的小包裹小跑着出来,塞到御幸另一只空着的手里,“给你,御幸君。这是奶奶今天刚做的樱饼,谢谢你今天帮了小唯。”
丰川奶奶也上前来摸了摸御幸一也的头,眼神里带着长辈的托付和温和的请求,“小唯刚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以后在学校里,还要麻烦一也你多照顾照顾她呀。”
包裹还带着一点温热的余温,散发着淡淡的、清甜的糯米和腌渍樱花叶的香气。御幸一也看着奶奶温和而郑重的眼神,又瞥了一眼一旁正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期待又有点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若月唯。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知道了我会多关照关照若月的,丰川奶奶。谢谢您的点心。”
“那就好,那就好。”丰川奶奶欣慰地笑了。
“谢谢御幸君!”若月唯也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我先回去了,奶奶再见。”御幸没再多说什么,拎着购物袋和那份温热的樱饼,转身朝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传来丰川奶奶轻声叮嘱若月唯的声音:“快进去吧,外面凉……”以及若月唯清脆的回应:“嗯!外婆我跟你说哦,今天在公园……”
御幸一也关上门,将外面的声音隔绝。老爸接到了单子,还在下面的工厂加班加点地干活。厨房里冷锅冷灶,他把购物袋放到料理台上。看着那份樱饼,拆开包裹,粉色的糯米团子裹着深绿色的樱叶,安静地躺在里面,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软糯香甜,带着春天特有的气息。味道不算甜,刚刚好。他默默吃完一个,把剩下的仔细包好放进冰箱,挽起袖子开始熟练地淘米、洗菜。
*
丰川奶奶那温和的托付似乎并非虚言。第二天清晨,御幸一也背着书包、刚走出院门,就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若月唯穿着崭新的校服和及膝短裙,背着那个红色的双肩书包,扎着两个低马尾,正有些局促地站在院门外,看到御幸一也出来,眼睛倏地亮了,带着点小小的雀跃和期待。
“御幸君!早上好!”她的声音清脆,像清晨带着露珠的鸟鸣。
“早。”御幸一也应了一声,脚步没停,径直往前走。
小唯赶紧小跑两步跟了上来,和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书包在她背上一颠一颠的。“那个…外婆说……以后上学可以和御幸君一起走吗?”她仰着小脸,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第一次去这边的学校,路还不太熟……”
御幸一也侧头看了她一眼。清晨的阳光勾勒着她稚气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眼神干净得像溪水。他想起女孩塞过来的樱饼和丰川奶奶的那句“多照顾照顾她”。
“嗯。”他耳根泛红,轻轻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回前方的路。
“太好了!谢谢你御幸君!”小唯立刻开心起来,脚步都变得轻快,跟上了他的步伐。她似乎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又有点拘谨,只是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边沉默走路的少年。
“御幸君是在少棒队打棒球吗?捕手是什么位置呀?是不是很厉害?” “外婆说你很会接球!” “昨天的樱饼好吃吗?外婆做的点心可好吃了!”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春天里冒出的嫩芽,带着勃勃生机。御幸起初只是“嗯”、“哦”地简短回应,偶尔蹦出一两个词解释棒球规则。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个新来的邻居女孩似乎对棒球有种天然的兴趣,她问的问题虽然天真,却总能歪打正着地触及到一些关键点,比如“为什么捕手蹲着接球不累吗?”或者“坏球是不是故意不打的?”。
这让他有些意外。他侧过头,看着身旁这个跟自己差不多高、兴奋地跟着他步伐的女孩。她的眼睛亮亮的,听他说起棒球时,里面闪烁着好奇又专注的光。
“捕手是场上的指挥官,”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尽管语气依旧平淡,“要观察打者,指挥投手,还要接住所有投过来的球。坏球……有时候不打,是为了让投手投出更好的球路,消耗打者的耐心。”
“哇!好厉害!就像将军一样!”小唯惊叹着,看向御幸一也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崇拜,“御幸君一定是个很厉害的捕手将军!”
御幸一也被她这个“捕手将军”的称呼弄得有点无语,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转过头,试图藏起那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快走吧,要迟到了。”
“哦!好!”小唯赶紧加快脚步,跟在御幸一也身后。
从那天起,小唯就成了御幸一也上学路上的固定“小尾巴”。她总是早早地等在自家门口或者路口,看到御幸一也的身影出现,就立刻绽开笑容跑过来。放学时,如果御幸没有棒球训练,两人也会默契地一起回家。
更多的时候,御幸一也所在的少棒队都有训练或者比赛。小唯似乎对此格外热衷。她会跟外婆打好招呼,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跑到御幸一也他们训练的棒球场,安静地坐在场边高高的水泥看台上,两条小腿悬在空中晃悠着。
她并不吵闹,只是专注地看着场上。看着御幸一也穿着护具,蹲在本垒板后方,沉稳地打出各种手势,指挥着投手;看着他精准地接住一个个力道十足或刁钻诡异的来球,手套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声;看着他偶尔因为队友失误而皱眉,或是打出一支漂亮的安打时,脸上闪过的笑意。
训练结束时,夕阳往往将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红色。御幸换下护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他抬起头,总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坐在看台边缘,看到他结束,便立刻站起身,朝他用力地挥手。
“一也!训练辛苦啦!”她清脆的声音会穿过空旷的球场传来。
御幸一也会朝她点点头,背上包,走到看台下。小唯则会噔噔噔地跑下来,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训练里她看到的精彩瞬间,或者提出新的、关于棒球的疑问。御幸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简短地回答一两句。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重叠在一起。
回家路上,他们总会特意绕一点路,经过那个公园小道。小白似乎摸准了他们的规律,每到这个时间点,就会远远地看到它蹲在公园入口,尾巴摇得像风车。一看到御幸一也和若月唯的身影,它便撒欢般地冲过来。
这时小唯总会从书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点东西——有时是她省下来的小面包,有时是肉干或小饼干。她蹲下身,一边看着小白狼吞虎咽,一边轻轻地摸着它有些粗糙的背毛,小声地和它说着话:“小白,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被欺负?我们来看你啦!”
御幸一也则站在一旁,有时靠着公园的栅栏,有时就随意地站着,看着夕阳下女孩和小狗互动的温馨画面。他把自己水壶里剩下的水倒在掌心,让小白舔舐解渴。
“要是能把小白带回家就好了……”小唯看着吃饱喝足、惬意地蹭着她手心的小白,小声地、充满渴望地说。
“没办法啊,丰川奶奶会过敏的。”御幸一也总是简短地提醒现实。
“我知道……”小唯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可是它自己在这里,刮风下雨怎么办?冬天多冷啊……”她抬起头,看向御幸家那栋紧挨着小工厂、机器声隐约可闻的房子,“一也家……也不行吧?工厂里好危险。”
“嗯,油污,噪音,地方也不够。”御幸一也看着小白,眼神里也有一丝无奈。工厂的院子堆满了各种金属材料和机器,确实不是适合养狗的地方。
于是,公园的长椅下,渐渐成了小白临时的“家”。小唯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旧的大塑料箱,御幸一也帮忙把它倒扣着固定在避风的角落,里面铺上了小唯偷偷拿出来的旧毛巾和垫子,上面还细心地盖了一块防水的塑料布。这成了小白遮风挡雨的简陋小窝。每次来公园,小唯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小窝有没有被风吹跑,垫子有没有湿。
时间在棒球的旋转、上学放学的脚步和小白欢快的尾巴摇摆中悄然流逝。蝉鸣渐渐被秋虫的吟唱替代,空气里的凉意越来越重。当第一场带着寒意的冬雨落下,宣告着真正的寒冷降临。
*
东京的冬天,湿冷是浸入骨髓的。雨夹雪后的路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滑溜的冰壳。这对于走路习惯带着点蹦跳、偶尔还会神游天外的小唯来说,简直是灾难。
“哎呀!”
“小心!”
短短一小段路,小唯脚下打滑的次数急剧上升。有一次她差点整个人扑倒在结冰的路面上,幸好御幸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她的书包带子,才避免了她摔个结结实实。饶是如此,她的膝盖还是磕到了冰冷坚硬的地面。
御幸一也挠了挠头,看着女孩吸着鼻子,揉着发红的膝盖,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的样子,叹了口气。
“哎。”没等小唯反应过来,就一把抓住了她戴着毛线手套的右手。
小唯猛地一僵,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御幸一也。少年侧着脸,线条清晰的颌线似乎绷得有点紧,眼睛看着前方,并没有低头看她,只是牢牢地握着她的手,干燥而温热的力量透过薄薄的毛线手套传递过来。
“走路看路,别东张西望。”他语气硬邦邦地说,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小唯含糊地“嗯”了两声,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好几拍,脸颊也莫名地热了起来。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御幸一也虽然跟她差不多高,但他的手比她大一点,骨节分明,是长期接球和挥棒磨砺出的有力。她被这力量牵引着,脚下似乎真的稳了许多。冰面依旧滑溜,但那股随时可能摔倒的心慌感,却奇迹般地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回握了一下,感觉对方的手似乎也微微收紧了一点。
冬天的薄冰很快就融化了。冬日暖阳偶尔也会露脸,晒干了路面。
然而,那只在冰天雪地里第一次伸过来的手,却没有再松开。
无论是阳光普照的清晨,还是暮色四合的傍晚;无论是上学路上小唯兴奋地讲着学校的新鲜事,还是放学时御幸因训练疲惫而沉默不语;甚至是在公园里喂完小白,拍拍手准备离开时……那只手,总是很自然地伸过来,准确地握住她的。
这成了一种无声的习惯一种不需要言说、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牢固的联结————
小唯的手总是带着点凉意,而御幸的手心永远干燥温暖。两只手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紧紧交握着,走过熟悉的街道,穿过四季的风景。小白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成了这段温暖路途最忠实的背景。
*
时光如安静的溪流,在指缝间无声淌过两年。御幸一也的球技在少棒队里愈发耀眼,肩膀更宽,个子虽然没拔高多少,但眉眼间褪去了几分孩童的圆润,开始显露出少年锐利的棱角。小唯倒是抽条了,齐肩的棕发柔顺,笑容依旧明亮,只是那双看着御幸一也的眼睛里,依赖和信任沉淀得如同溪底的鹅卵石,温润而坚定。
然而,生活的河流并非永远平缓。当银杏叶将东京的街道铺成一片耀眼的金黄时,一股沉重而冰冷的寒潮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异常寂静的清晨。御幸一也刚洗漱完,到厨房正准备做老爸和自己的早餐。
突然——
“咚!咚!咚!”
急促、沉重、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慌乱撞击木头的声音撕裂了清晨的寂静。一下,又一下,沉闷得如同敲在人的心脏上,在空旷的房子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御幸一也心口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卧室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老爸沉重的、带着睡意和惊疑的脚步声。
“谁?!”他的声音带着警惕和紧张。
“咚!咚!咚!” 回应他的,只有那持续不断、越来越绝望的捶门声。
御幸一也快速冲上玄关,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拉开了门————
冰冷的晨风瞬间倒灌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门口站着一个单薄到极点的身影。
是若月唯。
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棉布睡衣睡裤,赤着双脚,脚趾冻得发紫,深深陷在冰冷的门廊水泥地里。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被撕碎的枯叶。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脸——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一丝血色也无,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微微张着,急促地倒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抽噎的声音。
她抬起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徒劳地向前伸着,想抓住什么,似是被无法言说的巨大惊恐吞没。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地扩散着,那里面盛满了某种御幸从未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像是一个目睹了世界崩塌的孩子。
她像是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在敲门,在看到门开、看到御幸父子的瞬间,那支撑着她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眼看就要软倒下去。
“唯?!”御幸一也一个惊呼,箭步冲上前,扶住了女孩冰冷得吓人的身体。
“外婆……”小唯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不堪的气音,“外婆……她……不动了……叫不醒……她……”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肺里所有的空气,带着痛苦和茫然。她试图说更多,试图解释那无法理解的景象,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不成调的、濒死般的嗬嗬声。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也淹没了门口呆立着的御幸父子。
御幸一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小唯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丰川奶奶……那个总是温和笑着、塞给他点心、小心叮嘱他的丰川奶奶……
御幸僵硬地转头看向老爸,却发现老爸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将浑身冰冷僵硬、浑身打颤的小唯打横抱了起来,动作急促却带着属于成年人的的稳定:“一也!拿毯子!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打给隔壁!带上钥匙!”
御幸一也如梦初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他转身冲回屋里,抓起客厅上的厚毛毯,又冲向电话机,手指因为冰冷和巨大的冲击而僵硬不听使唤,颤抖着拨通了急救电话。他语速极快、声音紧绷地报出丰川家的地址和情况,挂断后又立刻抓起丰川奶奶给的备用钥匙,跟着抱着小唯的老爸冲向隔壁。
丰川家的大门大敞着,客厅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老爸小心地将小唯放在客厅沙发上,然后大步冲进丰川奶奶的卧室。
御幸一也紧随其后,脚步在卧室门口猛地钉住。
卧室里丰川奶奶安静地躺在被褥里,盖着暖和的被子,面容平和,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详弧度,仿佛只是沉入了深眠。然而,她那放在被子外的手,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蜡黄和灰败,触目惊心。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的、属于死亡的绝对寂静。
御幸一拿着厚毯子回到客厅,将小唯紧紧裹住。感受到御幸一也身上熟悉的温度时,那被强行压抑的、彻底崩溃的闸门轰然洞开。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蜷缩在御幸一也的怀里,身体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剧烈的颤抖从她身体深处爆发出来,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滚落,顺着惨白冰冷的脸颊滑下,迅速浸湿了包裹着她的毛毯,也砸在御幸一也身上。
她张着嘴,拼命地想要呼吸,想要发出声音,想要喊出那个至亲至爱的称呼,却只有无声的、剧烈的抽泣,肩膀耸动着。
御幸一也沉重地叹了口气,眼圈泛红,他笨拙地试图安抚毯子里抖得不成样子的女孩,声音沙哑:“唯……救护车马上来了……” 他的安慰在巨大的死亡阴影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悲伤——无声无息,却足以吞噬一切光明。
他几乎是本能地、没有犹豫,伸出自己同样有些冰凉、却带着少年人特有力量的手,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毯子下小唯那只冰冷僵硬、还在不停颤抖的手。手心用力地包裹住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试图将自己的体温、自己所能给予的全部力量,都传递过去。
“没事的,小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我在这里。”
那只冰冷的手在他的掌心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回握住了他。她的指尖冰冷刺骨,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掌心肉里。她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御幸一也紧紧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蹲在她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门口吹来的冷风,用自己的手传递着唯一能给予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支撑。小小的卧室里,只剩下死亡冰冷的寂静,和女孩无声崩溃的泪水,以及少年沉默而坚定的守护。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随着升起的太阳划破了死寂的清晨,却再也无法唤回那个沉睡的老人。
*
丰川奶奶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举行。小小的殡仪馆告别厅里,弥漫着浓郁的百合和白菊混合的香气,却压不住那股沉甸甸的悲伤。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附近的邻居和几位丰川奶奶生前的老友。气氛肃穆而压抑。
御幸父子穿着深色的西装,坐在告别厅靠后的位置。御幸一也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唯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黑色连衣裙,大概是临时找来的。她孤零零地跪坐在灵堂最前方家属的位置,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两天几乎没合眼,巨大的悲痛和失眠在她脸上刻下了浓重的阴影,眼下的乌青触目惊心。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嘴唇紧抿着,没有丝毫血色。
从葬礼仪式开始,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哭,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有那挺得过于僵直的脊背,泄露着一种无声的、濒临极限的紧绷。她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所有水分的幼苗,在寒风中无声地枯萎着。至亲至爱的离世对这个才十二岁的女孩来说犹如一场世界的崩塌。
御幸一也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她冰冷手指的触感。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仪式进行到一半,告别厅侧门被轻轻推开,一阵细微的骚动传来。一对穿着考究、风尘仆仆的男女出现在门口。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不错,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手里拿着一个屏幕还亮着的手机,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信息。女人同样保养得宜,面容与小唯有几分相似,但此刻显得异常憔悴,怀里抱着一个裹在厚实毛毯里、约莫两岁大的小男孩,孩子似乎刚睡醒,正揉着眼睛,发出不满的哼唧声。
他们就是若月唯的父母。葬礼开始后一个多小时,才匆匆赶到。
女人抱着孩子,目光快速地在灵堂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前方小唯那孤零零的背影上。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怀里孩子的哼唧声立刻让她低下头,轻声哄着,无暇他顾。男人则一进门,就对着手机压低声音快速地说着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对着女人打了个手势,又转身快步走出了告别厅,显然是去处理那个“重要”的电话。
整个仪式期间,这对父母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空气。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家属席稍后一点的位置,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怀里那个因为环境陌生而显得有些不安、开始小声啼哭的幼儿身上。男人则如同一个焦躁的影子,频繁地在告别厅内外穿梭,每次回来,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不耐烦,手机几乎没有离开过耳边。他们似乎与这场葬礼、与灵堂前方那个刚失去至亲的女儿,隔着无形的、冰冷的墙壁。
御幸一也看着这一切,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失望在他胸腔里翻腾。他看向前方的小唯。在父母出现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分,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凝固的死寂。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吊唁的人们开始陆续上前,对着遗像鞠躬,向家属致哀。小唯的父母这才像是完成了某种不得不履行的程序,抱着孩子走上前。男人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公式化的、带着疲惫的哀伤。女人抱着孩子,眼圈倒是真的有些红。
人们渐渐散去。告别厅里只剩下寥寥几人。小唯的父母抱着孩子,走到依旧跪坐在那里、仿佛与地板融为一体的女儿身边。
“小唯……”女人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她看着女儿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侧脸,似乎想伸手碰碰她,但怀里孩子的扭动让她无暇顾及。“外婆她……走得安详。”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男人也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急于结束的意味:“是啊,小唯,别太难过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旷冷清的告别厅,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闪烁,“那个关于你之后……你妈妈的意思是,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边,毕竟年纪还小,我们……在那边安顿得也差不多了,条件还算可以……你看你是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告别厅里最后一点稀薄的温情。
在场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唯身上。御幸德担忧地看着她。御幸一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地盯着那个僵硬的背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小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动作滞涩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看向自己的父母,目光掠过母亲怀里那个陌生的、正睁着大眼睛好奇看着她的弟弟,再看向父亲那张写满疲惫和疏离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空白的纸。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到无法解读的情绪——痛苦、茫然、被遗弃的冰冷,还有一丝早已预料到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她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极其勉强,甚至称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悲伤到极致后扭曲的面具。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寒意:
“我……还是想留在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越过了父母,看向那冰冷棺木的方向,又像是看向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留在……和外婆的家里。”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声音轻了下去,却带着固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爸爸妈妈……不用担心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御幸一也清晰地看到,若月夫妇两人脸上紧绷的神情,几乎是同时,不约而同地松弛了下来。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松懈,一种卸下了沉重包袱的轻松感,甚至在那位父亲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对女儿“懂事”的满意。
那细微的表情变化,狠狠扎进了御幸一也的眼底。一股灼热的、名为愤怒的火焰猛地窜上他的头顶,烧得他指尖都在发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身边小唯那只依旧冰冷、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少年人血气方刚的怒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疼,用力地、紧紧地握住她的。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温度、自己所有的愤怒和不平,都通过这紧握的手传递给她。
小唯的手在他掌心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只是那挺得笔直、僵硬到极致的脊背,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握和滚烫的温度,轻轻地、微不可察地撼动了一丝缝隙。她依旧没有哭,只是更加用力地、死死地回握住了那只给予她唯一支撑的手。
冰冷的小手,滚烫的大手,在空旷冰冷的告别厅里,在父母那无声的、如释重负的目光下,在象征着永别的棺木之前,死死地交握在一起。
*
葬礼之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沉重而粘滞地流淌着。
隔壁那栋带着精致小院的房子,曾经充满了丰川奶奶温和的笑声和小唯清脆的话语,如今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寂。小唯的父母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甚至没有留下来好好陪女儿吃一顿饭,就带着年幼的儿子匆匆离开了,仿佛只是短暂地处理了一件令人疲惫的琐事。离开前,他们留下了一笔不算多也不算少的生活费,和几句隔着电话线的、例行公事般的叮嘱。
小唯拒绝了御幸父亲让她暂时住过来的提议,固执地留在了她和外婆生活过的房子里。她开始学着独自生活。御幸父子会轮流过去看看她,帮她搬搬重物,修修水电,或者带些做好的饭菜。御幸一也更是每天雷打不动,准时出现在小唯家门口,等她一起上学,放学后也必定会把她送到家门口。
只是,小唯变得异常安静。上学放学的路上,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是沉默地走在御幸身边,手依旧被他紧紧地握着,目光却常常低垂着,落在自己移动的脚尖上,或是茫然地投向远处。她的笑容变得极其稀少,即使偶尔牵动嘴角,也显得那么浅淡而飘忽,像水面的浮光,转瞬即逝。
御幸也沉默着。他从未开口问过关于她父母的事,只是用行动代替了语言。他握着她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力,他会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迁就她偶尔的失神;会在她盯着路边枯黄的落叶发呆时,轻轻拉她一下;会在她脸色过于苍白时,把自己的热牛奶塞给她。
日子在沉默和小心翼翼的守护中滑入深冬。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个周六的下午,御幸在少棒队的训练场完成了加练,背着球包走上河堤。刚走到街口,就看到小唯站在寒风里,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围巾,小脸被冻得通红,正不停地跺着脚取暖。看到他出来,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迎了上来。
“一也!”她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多了那么一丝轻快,尽管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怎么在这里等?这么冷。”御幸一也皱眉,伸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围巾拉紧了些。
“我……有事想跟你说。”小唯仰起脸看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动了动,眼神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很重要的事。”
两人并肩走着,御幸习惯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走了几步,小唯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开口说道:
“外婆不在了之后……家里好安静。”她的声音很轻,“晚上特别安静。我有点害怕,也有点寂寞。”
御幸一也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一分,侧头看着她。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所以我在想……”小唯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期盼,“我们把小白接回家好不好?现在我们可以养它了!”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御幸,“我们一起去接它!现在就去公园找它!它一定还在那里等我们!”
这个念头像是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小唯沉寂已久的情绪。她语速也变得飞快:“我们可以给它买新的狗窝!它取个正式的名字!让它再也不用淋雨挨冻了!一也,你说好不好?”
她急切地看着御幸一也,等待着他的肯定,仿佛这个决定是她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能填满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御幸一也看着小唯眼中那簇骤然亮起、却又显得无比脆弱的光芒,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公园角落里那个简陋的塑料箱小窝,想起小白每次看到他们时欢快摇动的尾巴。丰川奶奶不在了,现在,小白也许真的能给小唯带来一些慰藉和陪伴?
“嗯。”他点了点头,“好。我们去接它。”
小唯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是这一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明亮。她甚至反手用力地握紧了御幸的手,拉着他往前跑:“那我们快走!先去便利店!给小白买它最爱吃的肉肠!买新的牵引绳!”
两人几乎是跑着去了街角的便利店。小唯异常兴奋,在宠物用品货架前仔细地挑选着,拿起一个项圈看看,又拿起一根牵引绳比较,最后选了一根红色的、带着小骨头装饰的牵引绳,又买了好几包不同口味的宠物肉肠。付钱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小白看到这个一定很开心!我们给它洗个澡,香香的!以后它就可以睡在暖和的屋子里了!”
她的兴奋感染了御幸一也,连日来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这小小的希望驱散了一些。两人提着给小白买的“见面礼”,脚步轻快地朝着街角公园走去。夕阳的金辉洒在路面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然而,当他们满怀希望地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踏入熟悉的公园时,小白平常喜欢蹲着等他们的地方,空荡荡的。
小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脚步也慢了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两人加快脚步,朝着公园深处、那个熟悉的灌木丛角落奔去。
那里也空了。
那个塑料箱小窝——那个他们用旧毛巾和垫子精心布置、为小白遮风挡雨的家———空荡荡的。
那个熟悉的、灰白的身影,不见了。
小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崭新的红色牵引绳和装着肉肠的袋子。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她茫然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空地,眼睛瞪得极大,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御幸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任何小白的踪迹,但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萧索的声响。
“小唯……”他刚想开口,目光却被塑料箱子上放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被撕下来的、练习本纸页,用一块小石头压着,在风中簌簌抖动。纸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这只小狗很可爱!我们一家都很喜欢它!谢谢你们之前照顾它!我们决定收养它了!会好好爱它的! ——新主人留
字迹旁边,还用彩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寒风刮过耳畔的呜咽声。
小唯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纸上。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张轻飘飘的纸。她低着头,看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很久。抓着纸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御幸一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僵硬的背影,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觉得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小唯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没有看向御幸,目光空洞地投向公园的出口。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一百倍的笑容。
她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带着近乎麻木的平静:
“小白……找到归宿了呢。”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茫然地投向虚无的远方。
“真好。”
“也对啊……”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冰冷的自嘲,“比起我……小白跟着他们……会有更好的生活吧。”
她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御幸。那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破碎的、摇摇欲坠的绝望泪水。那泪水越蓄越多,终于不堪重负,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划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毕竟……小唯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啊……”
“跟着我过……会很辛苦的吧……”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御幸一也的心脏!看着她脸上汹涌而下的泪水,听着那自轻自贱的话语,这一个月来积压的所有心疼、愤怒、无力感,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唯!”
一声低吼,带着少年人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猛地打断了小唯那绝望的低语。御幸一也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双手用力地、几乎是带着点粗暴地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他的力道很大,抓得小唯身体都晃了一下,被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你听好了!”御幸一也的声音斩钉截铁,紧紧地盯着她蓄满泪水的眼睛,眼神锐利像是要直直地望进小唯的心里:
“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小唯的身体猛地一颤,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却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御幸一也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灼热的气息喷在小唯冰凉的脸上。他抓着她肩膀的手没有一丝放松,反而更加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力量直接灌注给她:
“你是我们的家人!”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坚定,“我和老爸的家人!”
“即使丰川奶奶不在了,”他的目光扫过公园里那被掀翻的简陋小窝,扫过小唯手中那张写着“新主人”的纸片,最后再次牢牢锁住她泪水迷蒙的双眼,“你还有我们!”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和承诺:
“我们是家人!所以才不会不要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松开了抓住她肩膀的手。在小唯还来不及反应的惊愕目光中,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用粗糙却温暖的指腹,轻轻地、用力地,拭去了她脸颊上那滚烫的泪痕。
他的指尖温热,拭过泪痕,留下清晰的触感。他的眼神依旧灼热,却在那锐利之下,清晰地翻涌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和一种磐石般的决心。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像是最庄严的誓言,“听见了吗?唯。”
寒风依旧在空旷的公园里呼啸,卷起枯叶打着旋儿。那张写着“新主人”的纸片,不知何时已从小唯僵硬的手指间滑落,被风卷着,飘向了远处。
小唯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哭泣。脸颊上被他擦拭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触感。肩膀上,被他用力抓握过的地方,隐隐传来一阵酸痛,却奇异地驱散了那刺骨的冰冷。
家人……一也和御幸叔叔的……家人?
这个词语,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滚烫石子,瞬间击碎了那层厚厚的绝望坚冰。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深处炸开。
“呜……一也……”她终于发出了声音,不再是破碎的呜咽,而是像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归途的灯火,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脆弱和依赖。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一倾,额头重重地抵在了御幸一也宽阔而温热的胸膛上。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浸湿了他的棒球外套。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崩溃,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嚎啕大哭。她伸出双臂,死死地抱住了御幸的腰,像是抱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可靠的浮木,将所有的恐惧、悲伤、委屈和那一点点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希望,都尽数宣泄在这滚烫的泪水里。
御幸一也的身体在她扑进怀里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那滚烫的泪水渗透衣物灼烧着他的皮肤,那压抑的哭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他有些无措地僵立着,垂在身侧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生涩却坚定的温柔,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落在了小唯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上。
他微微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女孩发间淡淡的、混合着泪水和阳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公园里寒风依旧凛冽,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方的楼宇,将天边染成一片哀婉而壮丽的暗红色。
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少年沉默却温暖的怀抱。那根崭新的红色牵引绳和装着肉肠的袋子,无声地跌落在一旁的枯草地上。
远处,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星星点点,微弱却执着地刺破着冬日的寒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