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夏,京都。
夏雨一般都来得又急又骤,豆大的雨点敲打着青石板路,同样也敲打着陆参商此时正忐忑的心。她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巷子里,身后跟着家里唯一的老仆,两人怀里都紧紧抱着几匹刚从江南运来的最新绸缎范本。
陆家是皇商,听着风光,实则地位卑微,全仰仗宫中贵人鼻息过日子,贵人吩咐下来,他们便跑断腿。正如今日这批绸缎,是要赶在宫门落钥前送予尚服局掌事过目的,耽搁不得,所以不管是天黑还是下雨,她都得送去。
“小姐,小心脚下。”老仆的声音带着喘,雨声几乎将其淹没。
陆参商点点头,清丽的面容在灯笼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眼间却有一股寻常商户女子没有的沉静与坚韧。她正欲加快脚步,忽然听见前方巷口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响,以及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旋即又被雨声覆盖。
陆参商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将老仆护在身后,吹灭了灯笼。
黑暗中,只闻雨声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她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巷口横七竖八倒着几具黑衣尸体,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倚靠在墙边,浑身湿透,肩头一处伤口正汩汩冒着血,将周围的雨水染成淡红。他低着头,墨发贴服在脸颊颈侧,看不清容貌,只觉气息微弱,却依旧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与……危险。
陆参商心下一紧。京都水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拉了拉老仆的衣袖,示意悄悄退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男子忽然抬起了头。
此时正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巷子。
陆参商于是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眸,此刻因着主人的受伤和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眼底深处却藏着骇人的凌厉与冰冷,像淬了毒的匕首,美丽而致命。
他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黑暗重新降临。
陆参商心脏狂跳,那眼神让她遍体生寒。可不知为何,在那片冰冷之下,她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属于濒死之人的脆弱。
“救……”男子薄唇微动,声音低不可闻,随即头一歪,似乎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姐……”老仆声音发抖。
陆参商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冰冷刺骨。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但看着那具无声无息躺在骤雨之中的身躯,想到方才那短暂交汇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也是一场无妄之灾,也是一条濒死的生命,是现在的爹娘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她……
“福伯,搭把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出奇,“把他扶到那边的废屋去,快!”
……
三日后,东宫。
太子顾清淮斜倚在软榻上,面色仍有些苍白,肩头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他听着心腹侍卫的回禀,眼神淡漠。
“所以,是京都皇商陆家的女儿?”
“是。属下查探过,那陆参商那日是为送绸缎范本入宫,恰巧经过。陆家背景干净,世代皇商,并无异常。至于那批杀手,痕迹处理得很干净,不过属下推断应是二皇子那边派来的。”
顾清淮漫不经心地捻着指间一枚玉扳指,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倒是巧。”
他记得那双眼睛。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双看着他的,清澈沉静,没有畏惧也没有谄媚的眼睛。以及那女人带着老家仆费力将他拖入废屋时,身上传来的极淡的、似有若无的清雅香气。
他当时并未完全昏厥,只是力竭。
他听见那女子低声吩咐老仆去取金疮药,听见她笨拙却小心地替他按压止血,听见她低声嘟囔“看着瘦,怎么这么沉”……
真是,大胆。
“殿下,那陆家女,可要处理掉?”侍卫低声问道,并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见过殿下遇袭现场的人,都不该留。
顾清淮动作一顿,眼前莫名又闪过那双眼睛。
他嗤笑一声,语气轻慢而恶毒:“处理?何必脏了手。一个商户之女,能有什么见识?多半是认出孤的身份,想搏一场富贵罢了。”
他顿了顿,言语愈发刻薄:“不过一个低贱的商户人家,养出的女儿自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的钻营之辈。那陆参商,别看瞧着一副清高样,谁知是不是欲擒故纵,心中洋洋自得自己攀龙附凤的手段有多高明?”
他说得笃定又轻蔑,仿佛要将那夜那点微末的感激和那双眼睛带来的刹那悸动,都彻底碾碎。
心腹侍卫低头称是,不敢多言。
顾清淮挥退侍卫,殿内重归寂静。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肩头的伤处,眸光幽深难辨。
他知道自己说得有多难听。
可他必须如此。
他是当今太子,却也是陛下眼中钉,兄弟们的肉中刺。他必须荒唐,必须狠毒,必须冷血,才能让龙椅上那位放心,才能在这吃人的东宫活下去。
那点突如其来的心动,那个雨夜里唯一的温暖,于他而言,不是馈赠,是足以致命的软肋。
他不能有任何软肋。
尤其,不能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
既然不能放在心上,那便踩入泥里。
他反复告诉自己:陆参商救他,必有所图。她那样人,怎会毫无目的?定是心机深沉之辈。
如此想着,心下那丝若有若无的愧怍,似乎才被压下去些许。
只是,为何胸口依旧有些发闷?
这时,内侍躬身进来禀报:“殿下,陆家小姐在外求见,说是……说是询问殿下是否安好,并奉上些许药材。”
顾清淮眼底瞬间覆上一层寒冰,方才那点微妙的情绪荡然无存。
果然来了。
他冷笑,扬声道:“告诉她,孤的安好,轮不到一个商贾之女来过问。那些腌臜药材,别脏了孤的东宫。”
“再告诉她,”他语气放缓,却更加毒辣,“少做点不知廉耻的事。孤看她是仗着救命之恩,妄想攀附。让她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既是商户贱籍,就别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连同她那双只会钻营的爹娘,一并给孤安分点。”
内侍战战兢兢地退下传话。
顾清淮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掐得掌心刺痛。
他想象着她听到这些话时的表情,是震惊,是屈辱,还是愤怒?
很好。
就该如此。
他成功地将那点不该有的念想,连同那个雨夜的回忆一起,彻底玷污了,也碾碎了。
可为何,心底深处,竟没有半分快意,反而泛起一丝,清晰的痛悔?
殿外,骤雨初歇,燥意更浓。
陆参商站在东宫侧门外,听着内侍尖着嗓子,一字不落地复述着那位太子殿下恶毒至极的话语。
她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的锦盒“啪”地一声掉落在湿冷的地上,药材散落一地。
原来,那夜她救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恩将仇报、冷血透顶的毒蛇。
攀附?心机?他竟如此看她?还辱及她的爹娘!
怒火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死死咬着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巍峨压抑的东宫宫墙,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沉寂。
内侍说完,鄙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关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上,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
陆参商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雨后的风吹起她的裙摆,她却恍然未觉。
她只是慢慢弯腰,一点一点地将散落的药材捡起,动作缓慢,却没丢掉一丝体面。
没有人看见,此时低着头的她,眼中闪着怎样的光泽。
顾清淮,今日之辱,我陆参商记下了。
总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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