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先简单回想一下这七年来我都在做些什么吧。
和对他们说的一样，我继承母亲的爱好看起了Formula1比赛，有几年时间在赛程期间跟着车队辗转摩洛哥、荷兰或澳大利亚之类的世界各地，等赛程结束，一年的时间也已经过了大半；偶尔会关注MEGALOBOX的拳击赛，因为我的拳击教练很喜欢一个叫JOE或者说是JNK DOG的野生拳手，所以我们共同见证了他一年间奇迹般的从一无所有到登上王座，以及后续长达数年的自我流放和背井离乡，前段时间终于在台上再次看见了他的身影——只是如今七年过去，他老了不少，我也一样。
在没有爱好支撑的生活，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血肉枯竭，总是绞尽脑汁地寻找目的地，一直在路上。我曾花费两个月的时间沿着20号公路从西海岸一直自驾到东海岸，横跨整个美国。在那段前往黄石公园的公路，我遇见过无与伦比的日落。
橙红色的火球落在遥远洛基山脉的边缘，黄昏光芒浓稠如实质，接近肃穆地为荒凉广阔的沙地和公路披上一层红色轻纱。这层日落轻纱每时每刻都在变暗，引领我和这片大地一同走向星光璀璨的黑夜。
我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壮丽和苍凉。在一瞬间的惊艳后，不可避免，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那一句话。
“真希望他也能看见这些景色。”
此刻，我再次站在20号公路中途，十七公里后正式达到黄石活火山区域，身后五十里内荒无人烟。这是我孤身一人的旅程，却忽然有另外一把声音响起。
“真的有那么遗憾吗？”
“不知道。”我回答，“我只是在无时无刻都想起他。”
我侧过头看向车的副驾驶。上面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黑发黑眼，半低头的侧脸中浮现出不符年龄的悲伤。过了一会后，她也抬起头，看向我：
“……可是你当初为什么要放开他的手？”
那是许多年前在镜中曾见过的自己，熟悉的相貌，熟悉的神情，以及，黄金色的瞳孔。
她追问：“明明是有机会的，在那时你可以选择不放开他的手——大家都有执念，大家都被困在永无止境的轮回，说是相互折磨也好，一直逃避也好，但你和他始终在一起，这就够了。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结束轮回？为什么要松开紧握他的手？”
原来这就是我的阴影。我没有开口，但是她知道我的答案。
“是因为太痛苦了吧。”她注视我一会，了然回答。
“是。”我承认，继续望着夕阳，“爱他太痛苦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一个好结局，因为他一定要拯救这个世界，而我没办法从整个世界手里救下他。最后，他请求我放弃，我就真的放弃了。”
她骂我一声：“懦弱。”
我偏过头：“随便你怎么说。”
“所以这一切痛苦都是你应得的。你今后数十年的痛苦都与自虐无疑，就是因为在他面前你耳根子软，心也软弱，甚至一点都不恨他，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她尖锐地说，“越痛你还越满足吧，能切实感受到自己对他永恒长存的爱……咎由自取，一厢情愿，少做出这副样子了，真是令人恶心。”
她说得没错。
这一切实际上都是我的咎由自取。如果我再自私一点，再以自我为中心一点，我会过上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可我却不能这样做。
“那么多次选择，那么多次的机会，却没有一次能让你满足，让你觉得可以就此结束。时间到了现在，这次——这次，是最后的机会啊。”她的愤怒在持续燃烧，“你难道不知道选择留在这个世界就能和他长相厮守了吗，你难道不想和他一起生活，反而活在这个自怨自艾的痛苦现实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能再一次放开握住他的手？！”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我就是不能这样做啊！”
在对吼的那一瞬间，时间都变得沉默。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平息自己激荡的感情，但依旧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黄金面具再次出现在我面上。
小女孩愣住了，露出稚儿无法理解世界的无措，然后哭喊着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啊？”
她流着眼泪不停追问答案，声泪俱下。看见她哭得这么惨，我莫名也开始流泪，眼泪浸湿满面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怯懦几乎要击垮我，她问为什么的时候，我也想问为什么。但没有人能回答我们。我和她只能一直在追问，一直在追悔。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停下。雨宫莲说得对，这里还不是终点。
我答应过他要活下去，活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刻为止。痛苦也好、悲伤也罢……
我把孤独流泪的小女孩抱在怀里。“不要哭了。”这样说着，可是我的泪水沿着面具滑落，落到她的头顶。我单手摸索到黄金面具的延边，感受到冷硬复杂的触感。然后，手上用力，剧痛升起。
“对不起，你知道我爱他比爱我自己还要深，要深很多。”我抱着她说，“你知道我的答案。因为……你就是我。”
——如果再让这个存在倪克斯的世界覆盖现实，他的牺牲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他所珍视的世界、还有人将会再度活在死神的阴影里。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做出这种决定……而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前行。
我心意已决。哪怕为此会付出我的一切。
象征着禁锢的面具被扯下，巨量的鲜血和眼泪喷涌而出，她逐渐消失不见。我直面了盘踞在我内心、挥之不散的阴影，那个哭闹不断的小女孩……之后，即将直面的，就是现实。
陌生的、不属于死神的力量在涌现。
【吾即是汝，汝便是吾。】
【从死中诞生的生命，走向的终点亦为原初的死亡。】
【你赤诚地接受了软弱的自我，胸膛里依旧跳动着炽热的殉道者之心。在良夜来临前，我将亲眼见证你的复仇，将你最后的反抗，伴随着我的名号释放出来吧——】
“来吧，涅墨西斯。”
*
四分钟前，雨宫莲第二十七次踏上这片旧日的土地。现在是晚上的时间，临近深夜，大街上没什么人。经过某个贴满广告贴纸的老旧路灯时，他发现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绿头发的女人。她穿得破破烂烂，打扮很时髦，神情中带有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满不在乎劲。
他眼神和记忆力都很好，第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曾经在第一个迷宫遇见过的神秘女孩。首先是因为发色，其次是因为她打招呼的动作。
“嗨，小偷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五十岚绘理说。
“你好，阴影小姐。”雨宫莲很有礼貌，“你应该也不是人吧？”
这招呼打得人很无语，她皮笑肉不笑：“好没礼貌的小鬼，下次再也不和你打招呼了！”然后又说，“好吧，我现在确实不算完全的人。当初我是作为死神碎片的附属被她吞噬，来到这里的，和你见过的那个几月修司差不多。不过我们完全不对头，大家一般都各找各的地方待着。”
这个奇怪的女人说出了一番奇怪的话，听起来很无厘头，但雨宫莲对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她能给出关于这个封闭世界的答案。
于是他问：“那么，请问你现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缓缓收起了笑容。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拜托你…”五十岚绘理重复，“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现在时间已经无比接近五分钟的极限，索菲娅不断在手机中试图提醒他这一点。五十岚绘理其实也觉时间紧迫，第一句就是重型炸弹：“Nyx企图再次降临。”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能感受到NYX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开始聚集，就在人工岛学校的方向。凛在那里。我现在已经没办法接近死神力量了，你可以帮我……”她停顿了一下，“救救她吗？就当作拯救世界的路上，顺路救她一下，之类的。”
“你要请求怪盗去拯救世界吗？”
“好吧，是我说错了。”五十岚绘理妥协了，“拜托了，小偷先生！替我从整个世界手中偷走她吧！”
【4：49】
【4：50】
索菲娅：“队长，要先撤退了，不然超越极限时间，被这个认知世界吞噬，就出不去了。”
一阵强风掠过，雨宫莲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回头看，不详的巨大圆月下方矗立一座安静的校园，诡异的黑气聚集在校园上空，急速扩散，仿佛预示着整个世界的毁灭。
索菲娅：“Leader！”
【4：55】
“你先回去替我通知大家，索菲娅。”怪盗团团长自言自语，“看来现在我得从死神手里抢走这个世界了。”
他毫不犹豫往身后跑去。
【5：00】
“Leader——！”
【5：01】
五十岚绘理也对着他的背影喊：“等等，还有一件事——”
*
我猛然睁大眼睛，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涅墨西斯！”
从死神力量中诞生的人格面具西西弗斯与阿伽门农被虚幻潮水淹没、溶解，最终也回归死神。而象征着面对真实自我的反叛力量升起，从中诞生出了全新的人格面具。这股力量迫使我挣脱束缚，拒绝死神的交易，抓住雨宫莲的手，颤颤巍巍重新站起，重返人间。
劫后余生令我不断大口喘息。
“又是新的力量吗？”距离死神力量聚集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有着法洛斯相貌的死亡宣告者随着力量的增长而长大，此刻已经几乎化为望月绫时的模样。他叹气，“你知道我们的力量源于何处，就算战胜我们，你也并不能获得胜利，因为——”
我打断他的话：“这样就够了。”
“真的够了吗？这是关乎你最终结局的选择，再好好想一想，我会等你的。”
绫时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试图向死神走近一步，但刚才全身上下被死亡冰冷气息冻伤，骨骼、肌肉、血管在隐隐发僵，我几乎再次摔倒，雨宫莲扶了我一把。阴冷的死神化身没有攻击的动作，他谨慎地没有选择行动。
“…别逞强。”他声音在此刻竟然带有一丝诡异的暖意。
我静默半刻，不太熟练的治愈力量缓慢从他手中流出，窜入我的体内，试图驱散阴冷的死亡冻伤。我按住他的手，抬头撞进他眼睛里，从中竟然捕获到了一丝小心翼翼。我说：“谢谢你，我好多了。”
“嗯。”
“谢谢你能来到这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转化中的死神化身，脚步虚浮，甚至没办法往前走出一步，只是说，“当初说是提供协助，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这一路上却是你在给我支持……我是不是你遇见过最糟糕的天鹅绒房间主人？”
“倒也不是。上一个天鹅绒房间主人是邪神，把整个世界当玩具，还分裂了拉雯妲。”他点了点头，“你不把我关进牢里，还把面具借给我，是我见过最好的天鹅绒房间主人。”
“……看来你以前是过得有够惨的。”
“那么请你今后多关照我吧。”
面前望月绫时形态的死神化身又完成了下一阶段的转化，他在无尽强风包围下，我们无法靠近他半步。但很快，他、或者说祂伸展出了第一对翅膀，然后是第二对，第三对……死神化身的躯体急速膨胀到极致，然后用力挥翅，双脚离地，飞到半空中。
虚幻潮水依旧从塔尔塔罗斯与现实交叠的虚幻大门中涌出，来势汹汹，似要淹没整个世界。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凛。”祂依旧在往上飞行，离地面越来越远，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放过你自己，接受我们吧。”
祂飞走了。
但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身上寄宿的死神力量被抽走大部分，虽然有新的力量补充，依旧疲惫非常，我一点气不敢泄，勉强提起精神，抬头望向塔尔塔罗斯的顶楼，苦笑：“没想到竟然硬生生提前了三个月的时间……”
“什么意思？”
“和死神化身的最终决战，是在1月31日，而现在仅仅只是十一月初。这个世界从我身上汲取过多的力量，催化了Nyx的降临……对，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还没和你仔细的说明情况。”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月，惊觉血月已经逼近我们。
SEES一行人在打败第十二大阴影后终于赶到了现场，塔尔塔罗斯和校园重叠在一起的景象让他们惊诧无比，那么结城理也该来了。我后知后觉回头看，发现他已经快步跑了过来扶住我的另一边手臂，眼里全是惶恐：“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现在…应该是满脸都是血，被死亡侵蚀到一半，狼狈的虚弱和疲态一览无余。雨宫莲和结城理也对上视线，但似乎不太对盘，理皱起眉，声音有些不太客气：“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雨宫莲看起来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试图用指腹擦拭我脸上的血，我按住了他的手，脸侧向结城理：“理，来得正好，你那边应该刚处理完第十二大阴影，可是影时间并不会因此消失。你们先听我说。”
“几月修司骗了你们，打败大阴影只会加速阴影的聚合，招致原初死神夜母倪克斯的降临。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身上背负死神的力量，而这个世界死神力量的源头，就是我本身。”
“这里并不是虚假的世界，也不是认知世界。”我眼神转向雨宫莲，“起初，这是因我内心扭曲的愿望而诞生的监狱，独立于心之海，不受世界影响也不影响世界。但后来受到部分死神力量的侵蚀，意外发展成一个拥有自己规律的庞大世界。活跃在这个世界的死神力量无法突破监狱边界与Nyx取得联系，所以企图用这个世界的认知覆盖‘真实’，呼唤夜母的降临。一旦祂聚集到足够的力量，就能突破界限，降临到现实世界中。而这里失去死神力量影响，重回原本的独立状态，安静有序地持续运转下去，直到监狱主人的我的消亡。”
雨宫莲不愧是击杀过邪神两次的诡骗师，他立刻意识到：“但这不会是个死局，如果死神能够无声无息降临，就不会试图蛊惑你。”
“是的。”我点头，“就目前的情况，我能想出两个处理方式。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
我看向结城理，他有些怔然地看着我，神色迷茫得令我几乎无法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但我还是说了。
“这是因我而产生的祸端。只要杀了我，一切都会结束。”
本来只有一个人脸色不好，这句话一出来脸色差劲的人就变成了两个。
“我选第二种。”
“我也一样。”
意料之内。于是我继续说：“第二种，就是攻破塔尔塔罗斯。目前到哪里了？……一百七十层。那我们今晚的任务就是，往上爬一百层，抵达顶楼，打倒死神化身，直面倪克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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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番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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