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阿莱宣布要去找工作后,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疲惫和挫败感。他试过送外卖,但因为不熟悉路线超时被投诉;去影楼面试,对方嫌弃他野路子出身,不懂套路化的拍摄。现实的墙壁比他想象的更硬。
蔺逐生则把自己关在了一种沉默的对抗里。他不再尝试写那个该死的“温开水”,也不再出门寻找刺激,只是长时间地对着他那堆《荒原》的打印小样发呆,或者机械地擦拭相机镜头,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实体。
鲍决那晚平静的目光和阿莱的眼泪,像两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逃避。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于是选择了僵持。
打破僵局的,是一封邮件。
蔺逐生习惯性地清理垃圾邮件时,手指僵住了。发件人是一个他几乎遗忘的名字——他大学时的一位导师,也是当年颇为欣赏他才华的系主任。
邮件标题是:
【关于《荒原》系列及个展机会】。
他心跳漏了一拍,点开邮件。
导师言辞恳切,说偶然在某个内部交流中看到了他被程先生案件牵连的消息,以及《荒原》系列被暂时查封的情况。导师表示惋惜,并提到自己目前兼任市美术馆艺术委员会的顾问,年底有一个扶持本土青年艺术家的展览名额,主题恰好是“在地性与精神图景”。他认为《荒原》系列非常契合,如果蔺逐生能解决版权和作品原件的问题,他愿意推荐。
个展。美术馆。
这两个词对任何一个挣扎的艺术家来说,都拥有致命的吸引力。这是他曾梦寐以求的认可,是能将他从泥潭中拉出来的、最体面的绳索。
但前提是,他得拿回《荒原》。
希望像一束微光,照进他灰暗的内心,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吞噬。拿回来?怎么拿?案子还在审查中,那些文件是“涉案材料”。他一个平头百姓,有什么能力去推动?
晚饭时,蔺逐生食不知味,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鲍决察觉了他的异常,但没问。
一直沉默的阿莱,却突然开口:“生哥,你是不是有事?”
蔺逐生愣了一下,含糊地说:“没什么,以前的老师发了个邮件。”
阿莱盯着他看了几秒,难得地认真:“是关于《荒原》的事吗?”
蔺逐生惊讶地看着他。
阿莱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闷闷的:“我……我昨天去派出所门口转悠,想打听打听情况……听见两个警察聊天,说程胖子的案子,有些边角料,像咱们这种小虾米,如果能证明自己完全不知情、作品也是清白的,其实可以试着申请提前解封部分非核心证据……”
蔺逐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申请?怎么申请?需要律师吧,我们哪来的钱请律师?”
一直沉默的鲍决忽然开口:“我可以……”
“不用!”阿莱突然打断他,声音很大,吓了两人一跳。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坚决:“鲍工,你的钱不能动。你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生哥,这事……我去办。”
“你怎么办?”蔺逐生皱眉。
阿莱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拍在桌上。那是一张本地一家大型婚纱摄影连锁店经理的名片。
“我……我答应去他们那儿了。”阿莱的声音很低,带着屈辱,“当摄影助理,不,其实就是打杂、扛设备、逗客人笑。工资……还行。他们答应……可以预支三个月薪水。”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
预支薪水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那个曾经喊着“要拍出最牛逼的纪录片”、嬉笑怒骂、自由散漫的阿莱,为了能帮蔺逐生拿回《荒原》,为了那渺茫的个展机会,选择把自己“卖”给了曾经最不屑的、模式化的商业影楼,用他的自由和骄傲,去换一笔请律师的“赎金”。
蔺逐生看着阿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起阿莱之前说“要找个班上”时的沮丧,想起他这几天奔波后的疲惫……原来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
阿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妈的,以后就不能笑话影楼风了,哥们儿要去当生产线上的螺丝钉了。”他试图用玩笑掩盖牺牲,但那笑容里的苦涩,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这一刻,蔺逐生感觉自己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自我”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纠结于“感觉”是否纯粹,恐惧着爱会“凉掉”,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身边的人是怀着怎样的重量在陪伴他、甚至为他牺牲。
鲍决在为他对抗整个世界的规则和压力。
阿莱在为他典当自己的梦想和自由。
而他呢?他还在为了一杯“温开水”的哲学问题矫情,还在用不断开始又匆忙结束的“新鲜感”,来掩盖内心深处不敢维系任何深刻关系的懦弱。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羞愧、感动和巨大责任的浪潮,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看向阿莱,眼睛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不准去!”
他又转向鲍决,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绝:
“你的钱,也不准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荒原》,我自己去拿回来。”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布。
他不能再躲在任何人的身后,不能再让任何人为他的梦想和烂摊子买单。无论是鲍决的担当,还是阿莱的牺牲,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过去的自私和不堪。
他必须站出来,为自己,也为这些把他从虚无中牢牢拽住的人,去做他早就该做的事——
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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