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0
慕羽漠多年后回忆起来，她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察觉到委托的疑点了。
但她没有放在心上。
一直以来，旁人很难对她造成致命打击，她也不曾真正重视存在过的任何一道伤口。这两者究竟何为因何为果，她自己也说不清。
奚哲找过来时，矮树下的女生正单膝跪在草地间，缓慢地调整呼吸。腹部中刀的位置还在流血，但流得没那么凶了。她手握着刀柄，尚未将它从身体里拔出来。
“大小姐！”
慕羽漠食指竖在唇间，示意他保持静默，只低声说：“先把这个人处理掉。”
“是。”奚哲看见她无动于衷的脸庞，后背隐隐发冷。
奚哲去处理尸体的空当，慕羽漠继续浏览着从杀手口袋里搜出的手机。手机里的短信和通话记录都被提前删除，她暂时无法获取任何信息。
这个人的刀……
慕羽漠低头望着自己握住的刀柄和露在皮肉外的小半截刀身，似乎不是平时所见的普通刀。
逆刃。
传说中的云头刀也是逆刃刀，但眼前这把形状并不像。
假如这个人真的和血盟有联系，说明什么呢？
云头刀法可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
“等放寒假，去查查这个人背后的组织。”去医院处理伤口的途中，慕羽漠对奚哲说。
奚哲的重点完全不在这里，他明显被刚才发生的事唬得不轻：“大小姐，您刚才差点就被杀了！”
“没那么夸张，”慕羽漠的反应很平淡，甚至预测到他下一句想说什么，“奚哲，你暂时不要跟我爸说。”
“可……”
“你说也可以，不过没有意义。”
奚哲哑口无言。
次日回到京城，奚哲和慕羽漠在机场巧合地碰到了刚从广州飞回来的慕华磊。
慕羽漠本来在低头看手机，是奚哲先叫了声“家主”，她才跟着停下来，抬头看见朝自己走近的父亲。
“爸爸，你这次出差回来挺早。”
“是啊，早点回来过个年，年后还要去别处，”慕华磊想问问女儿的情况，瞥了眼奚哲，想起了别的事，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把手里另一个袋子塞给她，“给你妈妈的，你先给她带回去，闲话晚上回家我们再说。奚哲你跟我回趟公司。”
“是。”奚哲会意地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
慕羽漠瞅了瞅袋子里的东西：“马蹄糕？”
“特产，多买了几盒，到时候给玉蟾宫那里也送一点。”
“嗯。”
慕羽漠目送他们往停车场走远，自己转身去坐地铁。
蓝微莹不在家，慕羽漠把糕点放餐桌上，去客厅坐下歇了会儿，把笔记本翻出来查看近期整理的调查成果。
看了一会儿，她给林欣然拨去了电话。
林欣然没有午休的习惯，接得很迅速。
“这周的重点我给你划了，你们班比我们班少一个课时。”
“你网上传照片给我吧，或者我来找你拿，”慕羽漠盯着笔记本屏幕，“对了欣然，问你件事。”
“啥事？”
“你对你二叔了解吗？”
“不太了解，”林欣然回答，“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查点事情偶尔发现的。”
“诶？发现什么？”
“你二叔结婚前是不是原本有女朋友？”
林欣然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放低了声音：“你在哪查到的？”
“我也不确定，我在追踪那个人寄信的地址，其中有一个就是你家老宅。从时间上看，不太可能是你爸。”
“哪年啊？”
“七七年。”
“应该不会是我爸，我爸妈那时已经结……”林欣然停顿了一下，拢手半遮住口说，“我妈在家，这会儿不方便说，出来见面再聊吧。”
“嗯。”
慕羽漠正要挂电话，又被喊住。
林欣然沉默许久，道：“我说，要是真有这事，你可千万别去问雨惜。”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问你？”
“得，这事连我都不知道，要是你也查不出来，更指望不了我……诶，是谁寄的信？你说下名字，我听听熟不熟悉。”
“李思瑶。”
“……没听过。”
耳畔传来轻微的响动，慕羽漠扭头时，目光刚好和进门的蓝微莹撞个正着。
蓝微莹的脸色不太好。
慕羽漠知道她大概是听见了。
放下电话，慕羽漠正待开口，蓝微莹却已恢复平日的神情，只字不提刚才一闪而过的失态，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到桌前，打开袋子看了看，问：“你爸买的？”
慕羽漠没有拐弯抹角：“妈妈，我知道你介意谈过去的事。”
蓝微莹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上次我问你小姨和魔教的事，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慕羽漠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望着母亲，“如果一方肯说，另一方早就知道了，我不赞同这样的观点，其实你也是不赞同的吧。”
『因为真实的情况我不确定，我始终在怀疑。而未经证实的怀疑，我不能轻易告诉你。』
『为什么不直接问小姨呢？』
『如果她肯说，我早就知道了。本来若没有年初的突变，我是打算去雨花家问问你陆叔叔的，没想到……』
后来的事，谁又能想到呢？
不仅如此，过往的事，也想不到。
“你说魔教教主的所作所为都是对小姨因爱生恨的结果，这究竟是小姨的想法，还是你自己的观点？小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而你……又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此时她终于完整记起父母冷战的那个晚上谈论的话题：联姻计划。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们一样。』
『联姻注定有得有失，这是没办法的事。』
『你敢说你没有私心吗？』
『我承认我有，你没有吗？微莹，我不想因为这个跟你吵……你说这话之前怎么不先想想，你自己当时的态度？』
『慕华磊！』
『你妹妹不幸福的时候你回过头来怪联姻，好，没错，确实怪联姻，但被拆散的就她一个吗？旋风家的林轩敏呢？你以为我不清楚吗？我只是不说，因为当年我的立场本就不同，你也是，你当年说什么了吗？我们归根结底都是既得利益者，我们没资格。』
“小姨不肯说，你其实也不肯问，你们之间有心结，互相避讳，但我没有，”慕羽漠说，“所以不管你肯不肯回答，我都要问一下。”
如果母亲此次态度依旧，她不会再问第二次。
“李思瑶是血盟的人，”蓝微莹突然开口，语气难得生硬，“她和轩敏注定走不到一起。”
“那么小姨对魔教教主有爱吗？”慕羽漠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蓝微莹却理解了她的意思，陷入长久的沉默。
“漠漠，你毕竟还小，有些感情上的事你还不懂。”
确实。
慕羽漠不懂感情。
“我不需要懂这些，我只需要知道，如果把李思瑶代入魔教教主的角色，把林叔叔代入小姨的角色，妈妈你的立场会不会改变。”
慕羽漠长这么大估计是第一次把自己母亲惹哭。
当晚临时接到易钧的通知让特工队AB两组人去趟调查局，她没有继续待在家里。
蓝微莹很好哄，也没有对她发火——事实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未曾冒犯母亲分毫，母亲过于敏感的反应她也能理解——但她不确定等宠妻如命的慕华磊从公司回来听说自己女儿在老婆的雷区蹦迪，提自己近十年都没再提过的事，会不会找她算账。
她决定自己出去冷静一下，让母亲也冷静一下。
纵然如此，新年第一天就打扰员工过法定节假日的调查局局长还是显得极不可爱。
易钧正在办公室里和易子澈和易子寒说话，易子澈见到慕羽漠笑着和她打了招呼，易子寒则自顾自地玩手机，头也不抬。
易钧把寒假的任务书提前交给她，嘱咐一些事宜，顺便又问问她最近去杭州做了些什么。
慕羽漠猜出易钧接下来可能有一段时间都要外出，内心腹诽他爱管闲事，嘴上答得随意，说是去看亲戚。
易钧仔细打量她许久，没有继续问。
元旦之夜，京城的大街小巷此起彼伏地响着鞭炮和烟花声。
慕羽漠从总部大楼出来时，已过九点。夜空被烟雾和光点搅得浑浊，朦朦胧胧地闪烁。
她走过迎宾门前，看见台阶上还有一个领了任务尚未离开的人，面朝开阔的马路站着，裹着羊羔毛领的黑色羽绒服，单手揣在口袋里，头发剪短了一点，长度刚好够披落到肩头，有少许被风吹乱，盖过耳朵，贴在侧脸白皙的皮肤。
女生似乎感应到不远处有人，拨了拨头发，微微转过脸，也看到了慕羽漠。
此时她的身后，林立的楼宇间远远升起一束新的烟火，直窜天际，绽开丰润的玫红，伴着噼里啪啦的碎焰一同散落。
慕羽漠定定望着她，两个人都面无表情。
半晌慕羽漠先笑了。
林雨惜有时搞不懂慕羽漠为什么笑，一般也不去费心搞懂。
她和慕羽漠沿街慢慢走着，头顶仍是漫天火树银花，寒风凛冽。
鼻间除了烟味，隐约还浮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你不回家吗？”
慕羽漠语气平平：“回啊。”
“我是说，今天是元旦，你不和家人一起过吗？”林雨惜清楚她现在走的不是慕家老宅的方向。
慕羽漠思索片刻，用了一种从未用过的说法：“惹妈妈不高兴了。”
小表妹的口吻。
用在自己身上倒也挺新奇。
“感觉你不是这种……？”
“不是会惹妈妈不高兴的人吗？我平时确实不是。”
“你爸呢？”
“他还没回家，”慕羽漠顿了顿，“现在应该回了，妈妈有他陪着就没事了。”
“挺好的，你爸爸妈妈应该很相爱。”
慕羽漠觉得似乎没理由否认，却问了一句：“你认为‘相爱’是什么？有人陪伴就算吗？”
林雨惜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概是吧。”
两人停在路口等红灯，回归沉默。
车站就在街对面。慕羽漠没再问下去，不知是懒了还是有些累了，她发现自己此刻反倒意外的听话，林欣然叫她不要问她就不问。
其实她顶多能问到什么呢？
“我的印象里见叔叔一家的次数不算多，但他们关系好像挺好的，感觉很幸福很和睦……反正我完全想象不出叔叔当时是被迫娶了阿姨。”
元月三号，林欣然抽空出来和慕羽漠见了一面，把课本捎给她，在她对照笔记的同时谈起正事。
慕羽漠攥着笔提醒她：“那个应该叫婶婶，不叫阿姨。”
“诶？”林欣然懵了，“我都叫习惯了，竟然叫的一直是错的？”
“也不是，你到大街上对任何人都能喊叔叔阿姨。”
“……”
重点错了吧？
林欣然又想了一会儿，回忆道：“不过叔叔和我爸爸关系有点奇怪，他们有次因为旋风剑继承的问题吵架，从那以后关系就变了，见面也少了，只偶尔打电话。”
“争夺家主？”
“不知道，”林欣然垂眸，“其实吧，我妈和他们也不怎么说话，尤其是阿姨，哦不，婶婶。她觉得婶婶家里从事的工作神神鬼鬼，不干净。”
“确实挺神秘的，温家的历史资料在数据库里只能查到几句话，通炼玉之术，前任家主因涉暗夜门被处决，”慕羽漠联想到几个月前案件中出现的有关温佑宁的只字片语，对当年的联姻计划略感迷惑，“你爸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怎么说呢，也挺奇怪的。我爸跟我妈一样忌讳温家神神鬼鬼的东西，但他还是关心叔叔的，对他们一家都不错。”
不像一对争权夺利的兄弟能表现出来的关系。
话说回来，家里人都不看好的联姻也能算联姻吗？
或者……是长老会促成的？
林欣然认为：“我觉得重点不是叔叔当年的感情纠葛，而是纠葛背后有可能的动机和条件。”
“比如？”
“比如这个。”
短假后回学校，林欣然课间去邻班把慕羽漠叫出来，给她看自己的发现。
“我偷偷去我爸书房翻到的，趁我妈午休的时候，要是被她看到我就惨了，”林欣然把一个信封塞给她，低语，“我都没想到，我爸还留着叔叔好多年前收的信，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离家时也没带走。”
慕羽漠看着信封表面不规则的褶皱，不这么觉得。
“像是扔了又被捡回来的。”
一封寄给林轩敏的匿名信。
没有填写寄信人地址，没有落款。
邮戳上默认的投递方是河坊街邮局，投递日期是晏清七十七年八月一日。
慕羽漠展开信纸，开头的内容竟不陌生。
海子的《日记》。
林欣然问：“怎么样，是你查到的那封信吗？”
慕羽漠翻到背面看了一会儿，摇头：“我查的是邮局的内单存根，只能看到投递状态的记录，看不到信的内容，没法光靠日期确认。而且……”
眼前这封信虽是从杭州寄到林家的，写信的人却是林轩敏自己。
『思瑶，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仿佛昨天我们还在西溪校区的图书馆里说悄悄话，约着等你毕业那年一起去青海旅行，去看德令哈和茶卡盐湖。
那时候我们都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希望。
但我要失约了，所有的错都在我一人。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在旋风家，你也没有出生在血盟，或者我们舍弃与家族有关的一切，我们会比现在更顺利吗？
现实总是介意我们从不介意的东西，不相信我们所相信的东西。
我不敢赌，我希望你也不敢。
思瑶，我们该就此道别。
我即将随波逐流，而你要唾弃我，并遇到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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