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前的最后一场烈日,迫切地,枯燥地,垂死挣扎地把炽热投向每一寸已经,或是即将被晒干的土地。光斑错落的林道上,细碎的砂砾无声震颤,下一秒,一辆灰色科雷傲贴近地面疾驰而过,残影扬起一阵黄土的薄雾。
魏尔伦把焕然一新的窄框银边眼镜一会儿取下,一会儿戴上,一会儿仅仅拿在手中,举至与双目平行,透过镜片在车内四处张望。刺眼的金属反光让驾驶座上的人皱起眉头。而魏尔伦的内心同样远比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要不安宁。
“你在做什么?”雨果开着车,目不斜视地问。
“我们局受劳动监察部门监督吗?”魏尔伦反问道。
“当然不。”
“真可惜,”他转过身坐直,随意地把眼镜别在衬衫领口,“我还想举报他们虚假宣传来着。”
“?你指什么?”男人脸上出现一瞬的茫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啊——我懂了。不过老实说,那可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也没看见兰波。”
“所以?”
“所以,要么是他自己不想出来,”雨果的语气中毫无波澜,“要么是你内心深处其实根本没准备好面对他。”
“有意思,我为什么会不敢面对他?”魏尔伦侧过头看向窗外,冷冷地说。
“哈,那就是他根本不想见你咯,”雨果不甘示弱,语带讥讽,“如果你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
“你这张嘴可真贱。”
“你这个人可真别扭。”雨果丝毫没有生气,或者说在他的人生信条里根本没有和刚丧偶的鳏夫一般见识这条。“我平时很少出任务的。要不是你们外勤组其他人都有事,而且普鲁斯特又实在不放心让新人带着定时炸弹一样的特级咒灵一起外出,我才不会这么热的天出外勤。如果打扰到你们的二人世界那还真是很抱歉啊。”
“够了!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雨果怪声怪气地模仿着魏尔伦的语气,眼睛却始终注视着黄昏里愈加昏暗的林间车道。这让后者露出了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我真是受够你们了。反正现在不是。”魏尔伦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这也是那个加缪告诉你的?”
“啊,这倒不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放心吧,加缪只会向普鲁斯特汇报,他可是个尊重他人**的绅士。”
嗯哼,这个绅士连他本没本垒都说出去了。魏尔伦幽怨地想。
“那其他人是怎么认识我的?比如那个特里斯丹?话说你们这算非法雇佣童工吧。”
“可能他就是知道你吧,毕竟听说你之前是个挺有名的文学院教授?那个孩子好像蛮热爱文学的。”雨果自动忽略掉魏尔伦最后那句话,顾左右而言他。
“你们也会关注非术师界的事吗?”
“那当然,咒术师都是一群怪人,可也是一群有血有肉的怪人。”雨果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比如我,我今天下午不就瞒着普鲁斯特带你去见了你弟弟最后一面吗?”
“别用这么不吉利的说法啊!”
三小时前。这辆本该两点一线、从总部大楼出发到目的地的科雷傲离开环城大道后,拐进一条没有监控、甚至也没有交通标识的小路。两人都心照不宣,雨果没说,魏尔伦也没问,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后,汽车在一片空旷的林地前停下了。林地周围的树木像被一把几十米的长刀齐齐砍断一样只剩下木桩,俨然一个简易的停机坪。
中也和太宰治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吵吵闹闹——即使这个位置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不远处军用直升机的轰鸣下站着两个男人,身形较高的人也更年长,一头银发,另一个棕发的年轻人则警惕地看向他们这边。
福地樱痴和末广铁肠,他回忆起在资料上看到的两个名字。
魏尔伦没有下车,他隔着车门最后再叮嘱中也一些陈词滥调的话: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遇到危险不要逞强……说这些话时,他尽量不让那听起来像告别,可往往那些就是告别。
年轻的男人催促了一下,中也和太宰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魏尔伦微笑着摆摆手。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机舱。银发的男人走在最后,他转过头向魏尔伦点头致意。魏尔伦回以一个消融中的笑——这就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而此后他对福地樱痴的全部印象就只剩下那种强者的气息,以及他腰间那把其貌不扬的日本刀。
“那把刀不错。”他从回忆中抽离,冷不丁地开口。
“什么?”
“福地樱痴那把刀,”他淡淡地说,“看起来不错,也是咒具吗?”
“是,同样是特级咒具,时空剑·雨御前。术式效果好像和时空间有关吧。”雨果回道,“没想到你眼光还挺好的,难怪一下子就选中了游云。虽然是特级咒具中唯一没有被赋予术式的咒具,但游云的攻击力完全和使用者强弱挂钩。也就是说,是纯粹的物理之力,和你的天与咒缚很适配。”
“是吗,不过我还不太会用这种……这该叫什么?细长的圆锥体?”魏尔伦拿出那两根尖锐的深红色金属圆棍摆弄着。
“……”
雨果没有回答他,此时他心里正五味杂陈:他刚刚是说“不太会”对吗?好吧,那今天上午训练时那个五招以内把他打趴下的人又是谁?兰波夺舍他了?
“……你今天早上那叫不会用?”
“会不会只是你太弱了?”魏尔伦清澈的眼神中无比真诚。
雨果强忍着想骂脏话的心情。“不好意思,我的体术是DGSS最强的……至少曾经是。”
“是吗?那为什么你是医生,因为有所谓的 ‘反转术式’吗?”
这次,雨果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其实算不上……不说这个了,话说你那体术怎么回事?普鲁斯特不是说你连散打都没练过吗?”
“我说我在梦里学的你信不信?”魏尔伦笑着说完这句,无视雨果竖给他的中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介意吗?”
“你给我一根就不介意。”
魏尔伦把一根已经点燃的香烟递给他。狭小的空间里一时烟雾缭绕。雨果单手抽着烟,一手调转方向盘,车头探入主干道边的一条小路。夕阳入暮,进入头顶枝叶更繁密的小路后,视野暗了下来,他叼着烟打开了车前灯。
“你确定是这条路吗?”魏尔伦看着越来越偏僻的环境疑惑道。“怎么会有医院建在这种地方?”
“疗养型医院嘛,正常。而且还是翻新过的医院。”雨果悠闲地吐着烟圈。“它的前身倒闭时二战还没结束呢。估计也是图这块地皮便宜吧。”
“这种地方……说真的一看就有咒灵吧。”
“嗯,所以就出事了嘛。”
为了能更好地完成夺取宿傩手指的任务,也为了能更好地物尽其用,魏尔伦需要在这一个月里尽可能多地祓除咒灵,最好是和兰波一起。
————至少普鲁斯特是这样认为的。
但奈何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实在不争气,魏尔伦喊天喊地,就差单膝下跪再给那帽子磕两个响头,也不见一点兰波出现的迹象。鉴于兰波目前的稳定性尚且存疑,普鲁斯特最后还是决定让雨果先带带他,毕竟是医生,真出点什么事也好收场。
于是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横跨大半个巴黎和伊夫林省,到这家位处重重密林之间,由上世纪的废弃疗养院翻新、刚开业不久就接连发生四起医护人员失踪案件的私人医院调查。
“失踪,说得好听,其实失踪基本上就意味着已经遇害啦。”雨果抽完了烟,伸手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长方形的带盖金属瓶,魏尔伦猜里面装的是酒。
“法国每年有成千上万人因为诅咒失踪。学校学生、餐馆老板、监狱犯人、荧幕明星甚至政府高官,无论生前被多少人簇拥围绕,死去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
他单手打开金属瓶子的卡扣盖,果然一股烈酒味儿。
“过得不如意的人才会这么爱喝酒。”
“或许吧,”雨果笑起来,“但酒精也会出现在那种积极向上的场合,不是吗?婚礼、派对、庆功宴……当你喝醉了酒,大脑开始给你施舍多巴胺,你没来由地就会感到快乐,那种最廉价、纯粹的快乐,不到十欧元就能买到足够让你酩酊大醉的酒。不如意的人想快乐一点,如意的人想快乐更多。你要来点吗?”
他掏出另一个金属瓶递过来,魏尔伦没有立刻接下。因为他这才注意到雨果小臂内侧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针孔,不规则地散落在小麦色皮肤上。直到手抬得发酸的男人不耐烦地晃了晃瓶子,他才回过神来接下。
魏尔伦打开瓶子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
“太好了!”驾驶座上的男人在酒精作用下亢奋起来,“现在你也是个硬汉啦。烟、酒、爱而不得的女人——硬汉小说三件套,显然你全部具备。唔,当然,也不见得非要是女人……”
“闭嘴吧,菲利普·马洛。”魏尔伦撇撇嘴。
“哈哈,这是前辈给你的建议:工作时间不要太严肃。”雨果大笑出声,又灌了一口酒,硬朗的面颊变得红润,“我就八卦一下,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
“……四年零157天。从正式在一起算的话。”
“哇,那怎么分的手?谁甩谁?你甩的他吗?”
……我甩兰波,真的假的?
“……差不多吧。”四个字把天聊死,这还是当初兰波教他的。
“那之后也没有联系了?”雨果目视前方,小路变得开阔,两侧的鹅耳枥和橡树稀疏了。他慢慢地踩上刹车,放缓车速。“你后来忘掉他了吗?”
“……”魏尔伦低着头,沉默不语,眼神在金属酒瓶上游离,反光让他的视野中出现一小块短暂的纯白。
“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穿过最后一排枥树,车在一块铺了石灰砖的空地上停下了。黄昏后的蓝调时刻给一切铺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又暗暗渗透出一点长夜将临的焦虑。
这可真是一栋气派的大房子,整整四层的巴洛克建筑,前院里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喷泉。
但是让他选的话,他打死都不会来这里就医。这种人迹罕至、愁云笼罩的鬼地方。魏尔伦谨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做出判断。
这是很短小的一章[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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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关灯以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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