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醒来,听见有人在拉琴。
那声音像是从她颅骨内侧直接振出来的,弓弦摩擦的不是羊肠线,而是某条极细的神经。她坐起身,发现卧室窗户开着,十一月的风把窗帘吹得鼓胀如帆。声音来自对面,那栋1932年落成的犹太商人旧宅,三年前被匿名买家购入,如今只有顶层阁楼亮着一盏钨丝灯。
她数了拍子。柔板,4/4,降E小调,巴赫无伴奏组曲BWV1007,但第三小节本该上行的地方滑出了一个微分音,像指甲刮过黑板的瞬间被无限延长。林婉的耳廓自动计算出那个音高:比标准音低31.7音分,恰好是旧时北德管风琴常用的“魔鬼音差”。去年在莱比锡档案馆,她曾把同样的偏离写进论文脚注,称之为“听觉**的数学模型”。
现在**正在她耳蜗里繁殖。林婉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呼气在表面凝成一片不规则的雾。那栋房子没有门牌,邮箱上只刻着一个希伯来字母“?”,意为“牙齿”。她搬来昌化路公寓的半年里,从未见过有人出入,除了每周三凌晨会出现一辆没有牌照的冷链货车,车厢侧壁写着“易腐乐器专线”。
琴声停了。并非渐弱,而是像被谁用剪刀齐根剪断,余音直接蒸发。林婉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正无意识地做着握弓动作,食指与拇指形成的环扣间,有一道暗红色压痕,仿佛刚才真的攥着什么。她低头看床单,那里躺着一根松香碎屑,在台灯下闪着琥珀色的光。
上午九点,林婉在浦东图书馆的地下特藏室预约了《租界时期乐器进出口档案》。管理员老周戴着纱布口罩,把一册发脆的报关单推到她面前时,手指在“收货人”一栏停留了半秒。
“这个姓氏现在不常见。”他声音含混,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纸上写着:收货人,赫淮斯托斯·齐默尔曼,德国不来梅港,1934年7月。货物描述:大提琴一把,编号A.S.1027,用材“欧洲云杉面板、波斯尼亚枫木背板,疑似前耶稣会财产”。报关员铅笔批注:琴盒内衬有人为划痕,呈六芒星与螺旋复合图案,疑为“反犹标识”。
林婉用指尖描摹那个铅笔图案,指甲缝里渗进纸屑的粉尘。螺旋的匝数不是黄金分割的1.618,而是2.11,她太熟悉了,那是“胡夫比例”,古埃及人用来计算金字塔斜率的神秘常数。去年在柏林,她导师的电脑里有一份未发表的声学论文,提出当琴弦振动频率与某特定几何比例共振时,可诱发“非人听觉事件”。导师在提交前夜跳楼,论文被校方封存。
她突然意识到,编号A.S.1027与巴赫组曲的编号BWV1007,数字部分完全镜像。
傍晚回到公寓,电梯里贴着一张物业告示:
“尊敬的业主:近日有居民反映夜间出现不明琴声。经排查,声源可能来自老旧小区下水管道共振。请勿恐慌。”
告示右下角被撕掉一块,恰好缺了日期。林婉伸手去摸,纸质纤维呈撕裂状,边缘渗着淡黄色水渍,像被某种酸性唾液腐蚀过。电梯镜面里,她看见自己眼下浮现出淡青色,形状与报关单上的六芒星螺旋局部重合。
702室的门把手上挂着一只黑色琴盒,尼龙扣带缠了七圈,像外科手术缝合。她蹲下来,闻到松香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扣带内侧缝着一张烫金标签:齐默尔曼制琴学院,1929。
林婉的右手又开始痉挛。她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把她的第一把1/4尺寸小提琴塞进她怀里时说:“晚晚,你要记得,琴弦只是驯服的蛇。”此刻那些蛇正在她掌心里苏醒,鳞片刮擦着皮下神经。她用左手掐住右手腕,直到桡动脉的跳动变得像快板乐章。
凌晨三点零七分,比昨夜提前了十分钟。林婉没开灯,直接走到窗前。对面阁楼的钨丝灯提前亮了,但这次光源下方多出一个剪影,肩部线条呈女性化圆弧,右手持弓的角度却异常笔直,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手肘牵引。林婉眯起眼,视网膜上遗留下一个紫色残像:那影子的头部比例比正常人类大1.3倍,枕骨部位凸起一个尖锐的直角,仿佛内置了某种共鸣箱。
琴声开始,仍是降E小调,但速度比昨晚慢了一倍。林婉的喉结不由自主地随节拍上下滑动,甲状软骨与颈椎摩擦,发出类似弱音器的咔嗒声。第三小节,那个微分音准时出现,这次低了33.2音分,比昨天又下沉了1.5音分,恰好在人类听觉可识别阈值的边缘。林婉的耳蜗开始分泌透明液体,顺着鼓膜外侧形成一层薄膜,把琴声折射成三重回声。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泪水流过颧骨时,温度比体温低0.7度,像液态的松香。对面阁楼的剪影突然转过头,朝向她的窗户。钨丝灯在那一瞬闪烁,林婉看见,那影子没有五官,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对称的螺旋,与她指甲在报关单上描摹的图案完全一致。
琴盒还躺在门厅地板上。林婉蹲下来,用拆快递的塑料刀割开尼龙扣带。每割断一圈,就有一股冷风从盒内逸出,带着地下酒窖的霉菌味。最后一圈断开时,她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远距离开香槟。
盒子里没有琴。
只有一把琴弓,马尾库部位缠着一缕黑色长发,在LED灯泡下泛出蓝紫色金属光。弓杆内侧刻着一行小字:献给S.W.,愿你在深渊里听见我的呼吸。刻痕新鲜,边缘渗出松脂,像未愈合的伤口。
林婉用食指与拇指捏起那根头发,它立刻在她指间伸展,长度超过一米,远超人类头发生长极限。发丝在空气中轻轻扭动,自发打成两个对称的螺旋结,然后“啪”地断裂,碎成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六芒星形粉末。
她突然想起导师跳楼前夜发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晚晚,别相信任何低于33音分的音高,那是门缝开启的声音。
凌晨三点十七分,琴声第三次响起。这次不在对面阁楼,而在她自己的胸腔里。林婉低头,看见睡袍领口下的皮肤正随某种内部节拍起伏,锁骨凹陷处浮现出淡红色印痕,形状恰如琴弓的库部。她冲进浴室,打开冷光灯,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自己:瞳孔扩大至虹膜边缘,呈绝对黑色,像两个被钻开的音孔。
她张开嘴,看见声带在咽后壁投下阴影,那阴影不是人类声带的V形,而是螺旋,与报关单、阁楼剪影、断发粉末完全同构的螺旋。当琴声达到降E小调的属七和弦时,她的声带开始同步振动,发出的却不是人类嗓音,而是类似大提琴C弦空弦的29赫兹超低频。
林婉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某种乐器的共鸣箱。她伸手去够洗手台上的剃须刀片,却在指尖碰到金属的刹那,听见一个声音不是琴声,而是直接在她颞骨内侧响起的低语:
“S.W.,你终于调准了。”
刀片掉在地上,发出比实际音高高半音的脆响。林婉抬头,看见浴室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团阴影正在渗出。它最初只是水渍形状,但在29赫兹的胸腔共振里,边缘逐渐长出六枚对称的尖角,像一枚巨大的松香碎屑。阴影中心,两个螺旋凹陷缓缓旋转,发出与她瞳孔完全同步的反光。
她想起父亲说过的小提琴蛇,想起导师的33音分警告,想起报关单上“疑似前耶稣会财产”的铅笔批注。现在这些记忆像被松香黏住的弓毛,全部缠绕在一起,把她拉向某个低于人类听觉阈值的深渊。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林婉听见自己的心跳慢到每分钟17次,恰好是巴赫无伴奏组曲里最长的那个延音,而那个延音,在原始手稿上被作曲家划掉,旁边写着一行褪色小字:
“此音不属于人类。”
然后黑暗合拢,像琴盒的盖子,像没有五官的脸,像两个完美对称的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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