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你知道吗,研讨会上第一个老教授评价你作品的时候,你露出来的那种,有点呆愣的眼神,特别可爱。从不可置信到欣然接受。”
杨靳西伸手捞过旁边的薄毯,披到我身上,继续说道:“我当时对你说话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你可以一直遵从自己意愿,自由地选择,坚定地前往。永远不做那艘游轮,永远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单膝跪下,把红丝绒的盒子打开,“安白芨,你愿意嫁给杨靳西吗?”
他在每个深夜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了设计图,又飞去欧洲亲自盯切割和镶嵌。
6.17克拉,为什么要准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他说,6月17日,他遇到了自由的风。
如果那风有颜色,他想它应该是一抹透澈的蓝。
十二月下旬,我再一次去医院做了产检。
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依旧是去杨靳西安排好的一家离这里很远的私人医院。
三个多月的肚子渐渐显怀,超声检查也已经能看得出人形,杨靳西走哪都要把我圈在怀里,生怕我磕碰着一点。
“宝宝很健康,孕妈妈注意保持好心情。”
一张黑白的超声图片,这是我们和宝宝的第一次见面。
“如果是女孩就叫杨思谙。”杨靳西说。
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我问他:“那男孩呢?”
他不满地挑了挑眉,说:“男孩?男孩叫杨谙好了。”
我肯定地说:“你不喜欢男孩。”
他说:“我想要有个像你一样好的女孩。”
我说:“我生的,就算是男孩也会像我一样好。”
他哑然失笑:“他最好是。”
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期待新年的到来,却从未想到,隆冬还没有过去。
杨靳西的母亲是在新年前的一个周找到我的。
她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盘在脑后,虽然已经有几缕白发,但却丝毫不减她的气质。
杨靳西的别墅多了几个我从未见过的佣人,而之前杨靳西特意找来照顾我的那位阿姨已经不见身影。
裁剪得体的旗袍外边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衣,她坐在杨靳西别墅的客厅里,喝着佣人端上来的名贵茶水。
和坐在她侧边,孕期水肿、穿着随意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喝了口茶,皱了下眉头,“放了多久的茶叶了还拿出来喝。西仔真是在外边待久了,和不知道跟什么人学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毛病。”
她将茶杯放下,佣人将它撤走。
好像这时她才意识到我还在这里,她并没有与我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安小姐,你的产检报告我看过了,你很健康,以后再有孩子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尽快把这个拿掉。”
没有用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通知了我。
“为什么。”
她凌厉的眼睛看向我,没什么感情地说:“因为杨靳西姓杨。杨家不允许一个随时会带来麻烦的东西存在。”
“这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说的东西。”我手用力地攥着衣角,指节捏的发白,但仍冷静地和她对峙。
她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安小姐,你也是成年人了,不会还相信有情饮水饱吧。”
“西仔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她继续说,“有事情我想你需要知道。他第二次约你吃饭,他是从他自己的订婚宴上跑出来的,他撂下了那么多人在那。哦,订婚宴就在维港的那艘游轮上,你应该看到了。”
“我本以为他只是玩玩,可他竟然带你去了利东街,他要和你结婚吗?要不是他父亲把他喊回家还不知道又要给杨家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么多年他哥哥顶在上边,倒真是惯得他无法无天了,隔三差五就飞去北京找你。为了能去找你,竟然还能向他父亲妥协,同意了给他安排工作。”
“你手上的戒指,不值钱的玩意而已。”
她每说一句话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直到她给我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安小姐,有些事情西仔没告诉你,你就多看看时政新闻,别总是盯着自己笔下的三分地,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
杨靳西是什么人,早该猜到了不是吗?
可为什么要一直自己骗自己呢?
“安小姐,现在跟我去医院。”她几乎是在命令我。
“我不去。”
我猛地站起身来想逃离这里,下一刻却如坠冰窖。杨靳西的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她冷了脸。
我已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也不看不清有多少个男人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杨靳西母亲转身时冷漠的侧脸。
醒来时没有没看到苍白的天花板,也没有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每天早上睁开眼看到的一模一样,这里是杨靳西家的卧室。
如果不是腹部传来的剧痛,还有床边医疗仪器滴滴的响声,我真的以为只是杨靳西不在家的时候我做了一场噩梦。
卧室门紧闭着,可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声嘶力竭的争吵声。
是杨靳西和他的母亲。
“你知道未婚生子对你的恶劣影响会是致命的吗?!你父亲的政敌会怎样拿这件事情做文章你有想过吗?你会把杨家置于什么境地你知道吗?”
“那你们就有随意剥夺一个生命的权利吗!”杨靳西声音已经很哑了。
“我是你的母亲!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
“你是我的母亲,你也是一个母亲!安安她也是一个母亲,但她现在还躺在那没有醒。大哥死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你不痛吗?你多久才走出来?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杨靳西挨了一巴掌。
“妈妈。我从来都不想生在杨家,不想做你和爸爸的儿子,不想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束缚着我,我真的被勒的喘不过气。”杨靳西声音有些轻了,“妈妈,我生病了。”
“肝癌。”
我该去怪杨靳西吗?
可他也身不由己。
杨靳西的母亲大概已经离开了,可能在听到杨靳西得了癌症之后她也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或者更甚。
没人告诉我那个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杨思谙”还是“杨谙”到现在都变成了“谙谙”。
谙谙的离开和杨靳西的生病不知道哪一个对我的打击更大,也或许是一样大的伤口让我痛得麻木。打着点滴的手放在小腹上,我甚至能感受到被切断的神经在挣扎着跳动。
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没多久之后杨靳西就推门进来,他看到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发呆,有些不敢过来,直到我开口喊他。
“杨靳西……你抱抱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靳西哭。
新年的鞭炮声吵了一整夜,手机上收到来自亲友的短信都在祝我“新年快乐”。
医生也说我需要保持好心情才有利于伤口的愈合。
杨靳西应下,可我们都知道,阴雨天受潮的被子怎么晒都不会松软如初。
好心情,大概不会有了。
在无数个梦魇的夜晚,都是杨靳西轻轻喊我的名字把我叫回来。
从发现我开始做噩梦之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会温一杯牛奶给我,然后把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直到我睡着。
不知道多久之后我才察觉到,杨靳西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
小腹上血肉翻出的伤口在愈合,慢慢长成一条黑褐色难看的疤痕。
杨靳西流鼻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上次杨靳西母亲带来的佣人一直还在。杨靳西隔三差五便要离开家两天,再回来的时候嘴唇都泛着白。
他没说,但我知道他是去打化疗了。
他疼得站不稳,可是还要对我露出温和的笑。
我想安慰他,但我真的笑不出来。
杨靳西的身体终是在阳春的三月彻底垮了。
那天他的母亲来了,他们带走了杨靳西,而我被留在这栋别墅里,不被允许去看他。
可能是杨靳西的安排,之前照顾我的那个阿姨又回来了。
她见我每天都窝在阳台的椅子上,经常会主动来和我聊天。最后她实在不忍心,就告诉了我杨靳西被送去了国外。
“之前听先生说安小姐是北方人,那应该不知道这边的天后诞辰日有庆典吧?安小姐到时候可以出门看看,很热闹的!”
是妈祖。
我的眼睛动了一下,问她:“这附近有天后庙吗?”
我想去拜一下。
我跪在蒲团上的时候,虔诚的不像我。
如果谙谙没有离开,如果杨靳西没有生病,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信这些。
原来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需要一些依靠。
我想我明白信仰存在的意义了。
雷打不动地每周去一次,连续去了六个月。
我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不到杨靳西,也没有人跟我说他的情况。
但我可以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杨靳西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的思念和担忧也有被寄托的主体存在。
十月下旬,我再一次从天后庙出来的时候,见到了杨靳西母亲的车。
“西仔想见你。”车窗降了下来,她只说了一句话。
杨靳西第五次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他放弃治疗,选择回来。
杨靳西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无数根管子,连着床头的仪器。
我偏过头去不愿看那些仪器,可它们偏要惹人注意,不断地发出滴滴的响声。
真的太久不见,沉甸甸的思念都堵在心口,痛得人讲不出话。
我趴在他的右肩处哭得不成声,他想给我擦擦眼泪,可根本抬不起手。
“别哭,让我再看看你,”
他微弱的声音在呼吸罩里几乎被淹没,我凑近再凑近,想要听得再真切一些。
他现在好瘦,好苍白,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一点曾经那个明媚的杨靳西的影子。
“你别走,你再陪陪我……好不好。”我几近哀求。
他艰难地想扯起一个微笑,可是失败了,他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
“安安,我得去陪陪我们的谙谙了。”
这是我们心照不宣,从来不会提起的一块陈年伤疤。
可当我们终于敢说出口的时候,却也是我们即将失去彼此的时候。
“那我呢?我怎么办……”
谙谙以后大概不会再来我的梦里了,而杨靳西也不会再陪着我了,我该怎么办。
后来我每次想起杨靳西,先浮现出来的都会是他此刻的神情。
他连哽咽的力气都没有,可他痛苦的表情却是狠狠地刺痛着我。
他哭了。
他是那么、那么的难过。
眼泪淌过他消瘦的脸颊,没入了两侧的鬓角,呼吸罩里的白雾消散下去,很快又升了上来。
他在努力呼吸。
“对不起,安安。对不起……”
我一直哭,他却只能向我道歉。
那种无能为力的心酸和苦楚,每每想起,我都好心疼。
杨靳西葬礼那天,皇后大道东车辆限行。
一辆辆黑车整齐地驶过,奔向某处不为人知的墓园。
两侧人行道挤满了人,有人抬头张望,有人低声言语,有人默哀,有人看戏。
我站在人群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又哭出声来。
怕杨靳西会听到,怕他再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
在香港,我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暖阳。
也是在香港,有两个重要的人被生生地从我的身体里抽走了。
只留给我了两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一个在肚子上,一个在心上。
露结为霜,秋天也要结束了。
杨靳西,我再也找不到晴朗的你了。
回到北京后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电脑前边敲键盘,我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东西出来,但我的情绪需要得到宣泄。
在熬了不知道几个大夜之后,我收到了一份快递。
薄薄的硬纸袋,看着寄件人的地址写着香港,我有些不敢打开。
是一份杨靳西为我准备的信托基金。
这里边的金额足够保障我以后的生活。
是遗嘱信托啊。
在确定杨靳西死亡、注销身份之后,这份基金便开始生效了。
我看着这几页纸久久无法回神。
它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杨靳西这个人了。
我手抖得快要拿不住它,最后一张纸滑落到地上,上边好像有字,但我怎么都看不清。
干涸了这么多天的泪腺突然变得湿润,我仰起头用手背盖住眼睛,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安安,人生还长着呢。”
可是杨靳西,心上的窟窿怎么能长好呢。
戒指上那颗6.17克拉的浓彩蓝钻沾了泪,莹莹地泛着光,像他看向我时的眼睛。
我把手贴在心口上,我的心脏仿佛只有在靠近它的时候,才会再次跳动。
*
这是杨靳西离开的第五年,我依然没有习惯杨靳西不在身边的日子,总是会觉得转过身去就能看到他在那,好像安静的日子也只是他没和我讲话。
但要细数起来,我和杨靳西认识也不过才一年多,竟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分离。
我永远想念他。
可永远是多远呢。
“是漫长人生结束的那一刻吧。”
打完最后一个字,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看着正在保存的文档发了会儿呆。
那个关于香港的爱情故事,我竟然写了六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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