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寂寂。临街越发浓郁的灵姝花香轻柔飘过窗间缝隙，在床上门口一坐一立的两人间蔓延。
季归闲寡情样的薄唇往上勾勾，双手不紧不慢揣在袖里，任凭楚潋打量。暮上云间，逢魔时刻，昏黄古旧的光线在他眉梢转开，乌发蜿蜒，暗紫衣裳，发冠铜石折射鎏金光彩。
“常西动作挺快。”楚潋压下心里没由来的古怪熟悉，道：“我存在他那儿的息壤也就一个棺材，这次算是都用在了你身上。”
她边说边起身下床，赤足走到镜前坐下，拿起梳子握住发尾开始梳理。下一刻铜镜上倒映出季归闲高大的身影。
他自然而然跟着转了个方向站在楚潋身后。楚潋头顶堪堪到他腰带处，他英俊迫人的眉目敛下，抬手去摸楚潋乌黑发亮的发丝。
楚潋乌睫一垂，突然将梳子一扔，转身一掌魔息直冲季归闲面门。
季归闲堪堪撇过脸，手上已经将楚潋的手腕握住。丝丝缕缕深灰雾气萦绕他指骨散开，楚潋魔息立即被吞得干干净净，楚潋肌肤鼓起一层鸡皮疙瘩。
季归闲却不见恼火，将楚潋的手捏在掌心捏捏，颇有些莫名地看看她，放低声音道：“我来帮你梳发。你看，我今日的头发是我自己扎的，梳得很好。”
魔息没入季归闲体内，如同石牛入海没有一点回应。息壤生万物，极有灵性，可滋养魂魄。只要与魂魄磨合完全就如同一副天生的躯体，筋脉脏腑一应俱全。
如今季归闲只有薄薄一层皮肉，底下还是泥身。不过这样也够了，也算成了此世生灵，过了明路不用挨雷劈。他不知道怎么来的炼虚期修为放在天霄也算不错，不会被旁人轻易欺负。
楚潋抽回手，转身继续梳头发：“你我誓约解了，事情也结束了，你怎么还没走？”
一只苍白的手再次伸来握她头发，不容置疑地接过她手中木梳。季归闲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发簪，大而修长的手掌握住楚潋发丝几下挽成一个垂在脖颈侧的发髻。发簪穿过其间，两枚挂落的红珠落在楚潋耳垂后的位置。
他手指曲起一拨，殷红如血的珠子摇摇曳曳。
季归闲呼吸徐徐在楚潋头顶散开，温度也有了，是温热的。他身上混沌野兽般的稚嫩已经全数褪去，说起话来游刃有余，不动声色中透着娴熟的掌控感，说道：“真的要我走？我走了游走四方，天地之大，你可就再也见不着我。”
“我稀罕见你？”楚潋抬眸，黑沉眼瞳对上境中季归闲的眼睛：“都说了你我缘分已断，不必在有牵扯。”
季归闲终于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一簇簇呼吸蝴蝶一样扑闪在楚潋侧脸：“行新，知道了，这就走。白费我等你好几天，就想等你出来再见你一面。你这人，从前那么个活络好闹的性子，倒霉一遭怎么就变得这般无情。不知道我运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在须臾谷那鬼地方都能遇见你，却又没赶上时候遇上以前的你。”
话音落下，他忽而侧脸鼻尖一碰楚潋侧脸，身影消失不见。
楚潋发丝落回肩头，带来一点微不可觉的痒意。
过了一会儿，楚潋一直望着铜镜。随即她抬手把头发里的簪子拔了扔回桌上，自己一点点把头发打理好。
她住进铺子后，常西想让外头的巷子有些日光，把外头结界拆了。没有结界阻挡，这会儿窗户随风飘进一点灵姝花，点点粉白落满楚潋眼瞳。
楚潋蓦然烦躁起来，挥手轰散一片灵姝花。
“白玉京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审美？”楚潋喃喃道：“死白的话，满城飞白，也不觉得晦气。”
昔日的她？昔日的她有什么好认识的。天生好命，却是个被身边人耍的团团转的蠢货。什么一曲动九霄，什么灵姝大会，烂到根子里的天霄界名门高派逢场作戏。原清玄耍她，看过一眼，她就觉得满心欢喜了，何其丢人现眼。
楚潋思绪偏移，又想起几日前李明月说的话，眸光一闪，抬手招来门口候着的小铜人给常西带了话，又从铺子里出去了。
白玉京横跨千里，名声响彻六界的灵姝花林就在白玉京东侧绵延群山中，占据快小半个灵脉。百年一次的灵姝大会在此处举办，今日便是灵姝大会第一天。红台高筑，看客满座，参与者要么是白玉京世家大族，要么是万钧仙府各大宗门。
慕名前来观看盛会的散修也有，拿着灰扑扑的腰牌挤在擂台周围的位置，低声窃窃私语，羡慕畏惧地抬头看头顶悬停的一艘艘飞舟。
今年不知怎的，灵姝大会排场格外大，白玉京新封的逍遥王以及其余几位还未册封的皇子皇女都没缺席。作为东道主和如今留在白玉京唯一受封的亲王，逍遥王的飞舟排在最前面。接着是万钧仙府离阳宗以及天机阁的飞舟，两者并驾齐驱。
在靠中间的飞舟上，苏妍拖着朝底下人山人海探头探脑。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一下垮了脸，恹恹道：“季道友没来。”
“季道友早都说了不会来的。”穆执安无奈道：“璇玑尊者马上就要弹奏幽篁琴，你还胡乱走动什么？”
也不知道从何起的惯例，灵姝大会仙官念完仙帝祝词后，万钧仙府离阳宗璇玑尊者便要携传说中的神器幽篁登台奏请天地蒙恩。幽篁琴声沟通天地，三息内便能迅速聚灵，使枯木还春，绝地变宝地。底下那些不能登台比试的散修，大多就是冲着这一场弥足珍贵的聚灵而来。
幽篁琴乃神器，万万年难得一遇。据说原是九幽的东西，前一个主子更是传奇人物，便是人人喊打的天霄叛贼、鸿道神尊曾经的弟子楚潋。后来叛贼伏诛，神器得以解脱，另择其主，才在一众大能中选中了品行高洁的璇玑尊者。
年轻一辈的修士都是听着这些故事传说长大的。苏妍从前也对神器幽篁琴好奇向往极了，这次灵姝大会是他们第一次代表宗门出场，苏妍却没有刚到白玉京的兴致勃勃。
“不是早就见过尊者了吗，上回在春水城，听说尊者不知曾的和九幽鬼将军打起来，也弹琴了的。”苏妍恹恹的，话又转回楚潋身上道：“季道友虽然与我交换了联络鱼符，但我没事也不好随意打扰。诶，要不等你比试结束，我们去找季道友逛逛白玉京！”
“我真要好奇了。”穆执安道：“才见了人家几面，你怎么就这么喜欢人家？”
苏妍：“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就是觉得季道友面善，我就是与季道友有缘——”
言语之间，高台上的白玉京天官已经念完祝词退场。鼓声响起，灵光闪过，朱雀石打造的擂台凭空出现一张琴桌，以及一身雪白衣裙，眉间金印灼灼端丽的璇玑尊者。
周围人难掩崇敬，弯腰深深参拜：“恭迎璇玑尊者！”
“诸位请起。”在恭迎声中，邵灵嫣唇边笑意温和。伸手一摸一把半人高的白玉无弦琴出现身前，其上血红印记恍若流动，通灵玄妙之气立即挥散，震慑在众人心头。
不愧是幽篁琴！实乃当世神器！
天官：“请璇玑尊者奏神器幽篁，聚灵天地！”
于此同时，百里之外，孤峰之上，楚潋身形刚刚凝聚。她也不挑位置，毫无形象撩起衣摆坐下，拔下一根草抵在唇边。
高台之上，邵灵嫣垂目凝神，大乘期的修为尽数放出，一半牢牢将幽篁琴死死钉在琴桌上，一半汇聚在指尖，拨动琴弦。
第一个调子出来，周围灵压明显开始攀升。周围人闭目尽情吸收汇聚而来的澄澈灵气，交头赞叹道：“璇玑尊者修为高深，于音律上也如此擅长，不愧是世间大能。”
“仙乐入耳，五厄俱除，真是福音呐。”
飞舟之上，白玉京仙帝最小皇子是第一次来参加灵姝大会，也是第一次听到幽篁琴声。
小皇子平日是好音律的，拧着眉头听底下琴声半晌，最后在身侧李明月打趣的眼神里只憋出几个字：“琴，妙极。”
“自然。”李明月一笑，道：“楚二殿下于音律一道上天资惊人，人家亲手造的琴，自是非同一般。”
只是这琴落在邵灵嫣手上，不知是不是紫恒天那位的意思。邵灵嫣对那位有意人尽皆知，如果是，那可真是够膈应人的。
李明月抬头咽下一口酒水，看向身侧一艘体型格外巨大、格外典雅的银白飞舟。高棋阔杆，旗面上“陈”字浓墨重彩，龙飞凤舞。飞舟上下七重阵法，灵纹遍布，气势恢宏。巨大灵舟外没有一个人，与别处的热闹不一样，死气沉沉的。
“天机阁，”她饶有兴味挑眉道：“七百年，这是天机阁第一次来白玉京参加灵姝大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来凑哪个热闹？”
小皇子皱眉，没听懂这莫名奇妙一句话：“什么？”
就在此时，高台忽然异动。幽篁琴突然拔高一截飞起来，邵灵嫣手下一错，指腹割裂，鲜血汩汩涌出。极其鲜明的刺耳乱音犹如白纸泼墨，混合大乘期灵力，猝不及防重重敲打在众人耳畔。
无人料到、猝不及防。飞舟之上还好说，飞舟之下，当即桌翻椅歪，全部修士捂着耳朵惨叫连连，手指缝隙里不住往外渗透血液。
李明月扔了酒杯，口中叫的是邵灵嫣，眼睛却紧紧盯着幽篁琴：“璇玑尊者，出了什么事啊？”
连串血珠洒落袖间，邵灵嫣此刻没工夫搭理人。她面色极其吓人，两只手灌输灵气死死按在琴面上。
又是这样...和上次在边城一模一样。她以为她已经驯服了着性情古怪的神器器灵，怎么会接连两次出如此状况？真的不是楚潋在捣鬼吗？
但与上次不同，邵灵嫣灵气注入后，幽篁琴却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开始更加剧烈的上下震动。
幽光萦绕，天机风云忽然变换，皎洁月亮越加银白，忽然数不尽的月光化作连串银河从天际直冲邵灵嫣而来！
飞舟之上，众门各家掌门家主眼瞳尽是一缩。平日里的风轻云淡全不见了，纷纷挥袖起身，瞠目道：“逍遥王殿下，这——”
“这什么？”主持这次灵姝大会的逍遥王不紧不慢靠在椅背上，故作惊讶：“这不是璇玑尊者的手笔？”
怎么可能？
凝聚月华，沟通天地之灵。这怎么会是璇玑尊者的手笔？能与天地沟通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早已伏诛的那位、那位...从前的聚灵不过是灵器聚灵，底下这些小辈散修不清楚，他们还能不知道？
灵姝花林人心惶惶，百里之外，楚潋吹完一首小调，随手又拔出另一根草茎抵在唇边吹响。
悠悠的调子跑不远，风也吹不走。可是高台上的幽篁琴都着急地快扯着邵灵嫣飞起来了，它若是有毛，那么此刻浑身上下的毛必然是竖起来的。
终于，琴身颤动，格外暴烈的灵力混杂幽冥寒气生生从幽篁琴红印上炸开来！
这股灵气可非同一般，霸道暴戾，泛着叫在场几个合体期修士胆战心惊的气息。普一出现天上月华就受惊似的散了，白玉京结界也开始震动，外头巨大的法相金甲人缓缓凑过来，双目圆瞪，紧盯底下小小的高台。
接连而起的异状让人群全数躁动起来。
邵灵嫣对这红痕中的灵力从来也是忌惮不已，立即飞身后退。下一刻幽篁琴便化作一道流光，速度奇快无比沿着天边消失不见。
她眼瞳紧缩，心中如同惊雷般蹿过一个猜想，浑身上下的血液沸腾，登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立即要朝幽篁琴消失的方向追去。
下一刻她身形顿住，七枚莹润剔透、闪着灵光的黑棋从头顶一直安安静静的天机阁飞舟内闪出，将她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她怒气顿起，抬手霜雪剑横击而出，大乘期一击稳稳当当被黑棋结成的阵法挡住。
李明月握紧茶杯的手缓缓松开。
行，不用她出手了。
邵灵嫣变了面色呵道：“陈阁主！”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属于当今炼器法阵第一大势力天机阁的飞舟前头，一前一后走出一女一男。
两人样貌相似，其中女子双目蒙着眼带，露出的下半张脸苍白清冷。只有唇瓣极其鲜红，静默闭合着。
“天机阁阁主，”乌泱泱人群中，苏妍扒拉着穆执安的手臂听到有人道：“算无遗策陈念微。”
天机阁立世万年，根基庞大，乃修仙世家之首。天机阁主陈念微和璇玑尊者一样是女子，同样是大乘期修士，气势爆发开来寸步不让，甚至更胜一筹，压得底下倒霉的人更加难受，几欲吐血。
邵灵嫣霜雪剑意蓄势待发，神色可怖：“你要来拦本座？”
“这琴不是你的东西。”陈念微声音很轻柔，与她生的疏冷漠然的样貌并不相称，是能掐出水的温柔：“既然人来了，物归原主，有何不妥。”
她这话让邵灵嫣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万钧仙府这回是她带队来白玉京的，崔景并不在现场。几个别宗长老犹犹豫豫，到底不敢在天机陈家面前强硬，只是带人默默飞身到邵灵嫣身后站定。
邵灵嫣看也不看他们，几乎是从牙缝里字眼来：“你们一个两个真是有意思。听闻这些年天机阁一直在各处大肆高价收买修补灵府重聚元婴的灵药，天机阁主莫非也要同本座说，这是心怀愧疚？”
陈念微眼纱一动不动，依稀可见她闭着眼，只启唇道：“前段时日天霄边城阵法异动，天有异象，万钧仙府和九幽都去了人。异象不是为着她，阵法却只能是她动的手。她定是不想我发觉她，想是有人为难了她，逼得她不得不借天机阵法求取庇护。”
天机阁主温温柔柔的语气忽然更加轻柔：“后来步秋月当街突然动手，你又跟着拦下一人。我当时就想着，你们两个蠢货，有没有为难了她呢？”
话音落下，七枚玄妙棋子突兀扯出丝丝银线，繁杂万千的阵法迅速展开轻松吞入小半个白玉京。
疯瞎子！
邵灵嫣看着对面女人，心中恨恨咬下三个字。
这陈念微和步秋月一样，都是疯子！
李明月看着那阵法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数十道白玉京修士身影落在她周围：“两位有话坐下来好好说。邵宗主，人家神器有灵，跑了就跑了，说不定过几天又跑回来了呢。”
三方对峙，幽篁神器还跑了，灵姝大会还没真正开始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远处，楚潋扔下草根迅速起身后退两步，冷眼看着世人仰慕的神器幽篁琴砸在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
这样的力度，按照她如今金丹期的修为，要是被砸结实了也就要去见楚长河了。
楚潋不躲还好，她一躲，幽篁琴好似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白玉琴身嗡嗡颤动，委屈不已。紧接着便如同凡猪滚地，在被它砸出的土坑里拼命打滚。尘土一股脑扬起，全都冲着楚潋面门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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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物归原主（增加三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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