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某天夜里,顾里安家在唐人街的那栋小楼着了火。因为是晚上,顾季同和妻子郑梅都已经熟睡,发现着火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屋子。郑梅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中,当场去世;顾季同被邻居送到医院抢救,却因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救回来。
当第二天顾里安接到消息匆忙赶到时,迎接他的只剩下停尸房两具冰冷的尸体以及满地的废墟。
焦黑的墙壁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家具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顾里安蹲在地上,看着他小时候曾用过的那个老式收音机,心想,他现在,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那场火灾,据警方推测是由于屋内电路老化、年久失修,导致电流短路引起的。
说是推测,其实就算结案了,毕竟该烧的都烧没了,很难找到火灾真正的源头。老房子,这种情况也算情理之中。
不过,认识顾季同的人都说,这也许并不是一场意外。
顾季同年轻的时候是国内著名的拳击手,退役后选择带着老婆孩子留洋。
不出意外的话,顾季同早年间攒下来的钱够他们一家三口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但男人过惯了整天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哪能这么容易安分下来。
没过多久,顾季同因为好赌,几乎败光了所有的积蓄。
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无休无止的争吵。
榕树叶在秋风下沙沙作响,落下的树叶微微打着旋。
顾季同的躯体站得笔直。他垂着眼眸,开口道:“变成这副样子之后,我想了很多。也许当年,来这里,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顾里安怔了一瞬。他没想到能从这个老顽固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个倔强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死亡后,竟然学会了后悔。
顾里安的目光落在他父亲的头顶,那里依稀有几根白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父亲的时候需要低头了。从仰视到平视到俯视,他长大了,这个将他养大的男人也老了。
“都过去了,对还是错已经不重要了。”
顾季同开始戒赌,是在顾里安五岁的时候。
顾里安对小时候的事情印象不多,只知道自己从小就有一种怪病,越长大症状越明显。那时候他不看人、不说话,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一开始郑梅和顾季同没当回事,只以为小孩子说话晚,不适应新的语言环境,又比较内向。直到有一天,郑梅带着顾里安在公园遇到了一群同龄的小孩,看着那些小孩打打闹闹,她才突然惊觉,自己的儿子不正常。他似乎,没有正常人的情绪感知能力,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闹。
那是个怪胎。
丈夫是个暴躁易怒的赌徒,孩子是个不会说话的怪胎,那两年,郑梅也过得浑浑噩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意识到顾里安得病后,顾季同不再整天在外面鬼混了。他开始变得神神叨叨,说顾里安身上沾染了邪祟,必须要尽快清除。
顾里安的童年就在一天挨三顿打的日子里过去了。
神奇的是,九岁那年,他的病忽然就好了。虽然他依旧不怎么表露情绪,但总归是能够正常与人交流了。
至于究竟是怎么好的,没有人知道。
以此为契机,顾季同开始重新振作,并用最后剩下的钱,在LA当地开了一家拳击教室。
最初,借着从前的名声,拳击教室经营得还不错,收入足够一家三口温饱,顾里安也偶尔会去“蹭课”。
后来,顾里安上中学后就不再去了,也就在那段时间,拳击教室陆陆续续传出一些不好的传闻。
比如,教练经常体罚学生。
比如,教练带着学生打黑拳。
再比如,有学生在非法比赛中受了重伤,导致半身瘫痪。
传闻真真假假、愈演愈烈,加上媒体和网络博主的介入,假的也能被说成真的。
事实上,那三个比如,都是真的。只不过,除了最后一条,上两条都是学生自愿的。
所谓的体罚,不过是在跟教练对打时不慎被打中,或是输了比赛后的跑圈惩罚。
所谓的打黑拳,是真的打,为了赚钱。
因为当时顾季同兜里没几个钱,所以拳击教室开在了LA最脏乱差的地界,时常有无家可归的人路过,进来讨口饭吃。有时候,顾季同见一些小孩的体格还算可以,就把他们留下了。
生源就从那时开始,渐渐发生了转变。
直到后来,顾季同的拳击教室的学生,已经没有几个是真的付学费的了。那些孩子们跟着顾季同出入地下拳击场,赚比赛费,一半交给拳击教室,一半供自己生活,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那位名叫杜轩的十四岁少年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室,经过三小时的抢救后留下了一条命,结果却是脑部严重受创,并且一辈子被禁锢在了轮椅上。
正午的阳光照在顾季同的头顶,让他显得有些疲惫。
男人抿了抿干枯的嘴唇,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拳击教室解散后,那些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顾里安迎着阳光微微眯了下眼:“别人我不知道,但瘫痪的那位,一定是恨你的吧。”
“是你害了妈。”
顾季同的拳击教室非法经营、导致学生几乎丧命的事情在当地闹得很大。最开始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在他们家门口丢石头、喷油漆写下威胁信息,控诉顾季同把学生当做赚钱的工具,毫无人性、草菅人命。
后来虽然慢慢消停了,却依然时不时会有人来骚扰。
尤其是杜轩的姐姐和他的几个兄弟。
有一回,郑梅从外面买菜回来,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后腰,缓了三天,从那以后,腰就再没有直起来过。
这次失火,很难说是不是他们谋划的。
顾季同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我对不起你妈妈。想当初,她是支持我的。拳击教室那么多孩子,我只是想给他们找一条出路,谁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老父亲的样子,顾里安忽然发现,他其实活得也不容易。
他说:“也一定有人心里是感谢你的,至少你教给他们了一项能够求生的技能。”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学生裹着嘈杂的人声从实验楼里出来,树影下却是一片寂静。
许久后,顾季同抬起头,踌躇着开口道:“里安啊,其实爸这次来找你,想了很久。但是有件事,我还是必须跟你坦白。”
顾里安忽然心头一跳。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
顾季同:“也许有人会跟你说,你小时候得的是自闭症,但我知道不是。”
顾里安不置可否。每个自闭症患者都有不同的表征,究竟是与不是也不过是人为定义的而已。也许他父亲的定义,和心理专家的不一样。
“你其实,是我和你妈妈捡来的孩子。”
“???” 一旁靠着树干看热闹的楚云熙刚喝完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你们这又是玩哪一出??”
顾里安转身避开喷溅出来的水花,撇嘴道:“你这么激动干嘛?我一个当事人都没你这么大反应。”
顾季同:“你早就知道了吗?”
顾里安耸了耸肩:“多少能猜到一点端倪吧。”
“但你从来没问过。”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吗?既然他们不要我了,也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我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但你的身世,一定不一般。”
顾季同的声音柔和下来,像所有回忆过往的老人一样:
“那时候,我和你妈妈在西藏一代旅游。相传,藏区一些无人的深山里,会遇到神迹。那时我们还年轻,喜欢探险,一股脑儿扎了进去,结果在一个山沟里迷了路,所有的指南针都失灵了,怎么都绕不到主道上去。”
“就是在那里,我们捡到了当时还只有一岁左右的你。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泥泞的山路上会有一个婴儿,又是谁遗弃在那儿的。”
“然后,就在那一刻,我们听到了神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声音,那是真的从天上来的声音。”
“神说,她会为我们指引方向,只要我们带着这个孩子,走得远远的。”
“很神奇,我们带着你,很快就走出了山沟。后来,我们在山下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向导,她对我们的经历很感兴趣,于是我们聊了很多,成了朋友。她告诉我们,替我们指引方向的是昆仑神女,神女的意志不可违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再后来,那个向导听说我们计划出国,甚至主动帮忙办理了移民的各种手续。”
“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说实话,起先,我多少是有些害怕的。毕竟一切都是未知......”
顾里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可以理解顾季同的害怕,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年他和父母都不曾亲近。他不怪他们。
毕竟他是神女亲自嘱咐要带离昆仑山的人,如果他的身体里藏着秘密,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垂下眼,企图消化这一切。
“所以,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顾季同摇了摇头:“郑梅一直不主张我告诉你这些。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但知道就好了,别想太多。这些年,我和她也都没再提起从前,只当你是我们的孩子。”
林间阳光投射下的阴影不断地变幻,打在顾里安的身侧,依稀显得他的身影有些单薄。
良久后,他低声道:“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的照顾,也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
顾季同深吸一口气:“我的时间差不多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们操心,我也不习惯说些肉麻的话。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是想告诉你——里安,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
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男人的身影化作了一缕白烟,缓缓飘进了楚云熙手边的敛魂灯里。
顾里安的眼眶有些微红:“他在那里面吗?”
楚云熙抬了抬手腕:“待不了多久的。”
了却了遗愿的人,很快,就会去赶赴下一趟红尘了。
顾里安回过身时,声音压得极低:“今天看我的笑话看够了吗?”
楚云熙笑着走到他面前:“怎么能说是笑话呢?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如果我走太远,这显形符咒就要失效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楚云熙比顾里安还高一截。他用手指随意地挑起顾里安扔在地上的双肩包,跨在左肩上掂了掂,道:
“生气了?今天算是你帮我完成业绩,走,请你吃大餐?”
顾里安把包从他身上卸下来,背到自己肩上:“请客就不必了,一起走吧,正好有事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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