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小的时候,塔塔尔部里充满了神奇的事情。
不过最神奇的总该是阿喀泽。
我走夜路,遇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着单衣在祭司的毡账外拉胡琴。
那时候雪大的像是他被埋在雪里。
胡琴的调子高亢又悲凉,少年的眼睛闪着亮亮的光芒。
塔塔尔部很小,每户人家我都认识,我以为是我忘了他,就站在原地想了好久好久。
我还在想着,他突然停下来,望着我笑起来。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我还什么也没明白,他突然就不见了。
所坐之地,只有平整光洁的雪地,和天空上凉凉的月光。
我把少年的事说给朋友听,才知道差不多整个塔塔尔部的人都见过这个少年。
大都是在祭司的毡帐附近。
据说,少年名叫阿喀泽,是个被封印的魔鬼。
有时候运气好,还能看见他的36个随从。
他们不能开口说话蛊惑人心,只有孩子和站在魔鬼那边的人才能看见他,都是因为祭司的法术。
他们说,祭司以羊角弓为引,鲜血为祭,将阿喀泽捆在十里之内。
其他还没见过的朋友都吵着让我带他们去。
我带着大家过去时,已经什么都没有。祭司的呼吸声掉落在空气中,均匀又沉重。
人人都很沮丧,以致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来提醒我杀一头乳牛。
这是塔塔尔部的规矩。
遇见魔鬼之后,要杀一头乳牛,献给祭司,以请求神灵庇护,免得被魔鬼夺走灵魂。
我跑去跟爹说,爹告诉我,神灵是不存在的,他更不会杀什么小乳牛。
他说塔塔尔部的祭司编出这一套故事,不过是因为自己不事生产,又要从牧民手里骗牛肉吃。
我缠着他不依不饶,他生气了,说就算真有神灵,塔塔尔部的神灵凭什么管他们外乡人?
我爹是中原人,他不信神。
他说起来有理有据,我也觉得不该信。
而且那个祭司也就是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子。
他裹在皱皱巴巴的羊毛毯子里,每天讲着草原上过去和未来发生的故事。
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听故事,我只是喜欢他的胡子。
他的胡子又长又白,散在深色的毯子外面。
我第一次见他就想揪,可是别人都不揪,我也不敢揪。
可是今天我爹跟我讲他从牧民手里骗小牛肉。
牧民的小牛肉来之不易,他怎么可以骗走?
我揪了。
祭司的脸皱成一团,止不住地咳嗽,身子缩回毯子里,看起来小小一点。
我的朋友对我退避三舍。
傍晚的时候,我爹娘也听说了我的事迹。
我娘眼泪直往下掉,逼我去求大祭司赦免我的罪行。
她说起草原的传说。草原上没人敢碰大祭司的身体,因为会生病。是生了就怎么也好不了的病。
我从小没怎么生过病,只听说朋友出了痘疹,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人人都说他去了天上。听说天上比这里好,有吃不完的牛肉。看来生病也没什么不好。
我爹不紧不慢地擦着他的宝贝瓷器,说传说都是骗人的。
我以为他站在我这边。可他一转脸,就训我没礼貌,不该揪老人家的胡子。
再晚一点的时候,塔塔尔部一半的人都挤在了我家门前。
那时候是冬天,我爹一掀开门帘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和畜群呼着白气,叽叽喳喳一片吵。
我捂着耳朵躲在娘的身后,我娘怕我受凉,赶紧替我裹紧了毛毡子。
爹也慌起来,撂下他的宝贝瓷器,抱起我往后退。
我也开始有点害怕……
还好,屋外的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脸。
大祭司也在人群里,他坐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被几个强壮的牧民抬进我家里,皮肤依旧皱成一团。
他说今日之事,万年以前神灵便有过交代。
他展开羊皮卷,说草原上将有一个异乡人受到神明的庇护,百无禁忌。他将帮助草原铲除祸乱人世的大魔头阿喀泽。
我想起来那个故事,我也听过。
大魔头阿喀泽杀了几千个人,被一位法力高强的祭司封印在羊角弓里。
他没有真正死去,他的魂灵还在伺机危害人世。
天神感念人世多灾难,将铲除阿喀泽的希望种在了一个凡人身上。
真是我吗?
我倒确实是异乡人。我爹是中原的茶商,我娘是我爹从商路上买来的波斯姑娘。
我的脸一阵阵发烫,几乎要挣脱我娘的手跳到大祭司面前去!
塔塔尔部的人也都满怀期待地盯着我看。
我的朋友们个个脸上蒙着羡艳惊奇的艳红色,可我爹娘却面色铁青。
“我们又不是三岁,哪会相信这套鬼话?”我爹突厥语说的很糟糕,一着急更是一塌糊涂。
“不行不行,阿碧她只是个小姑娘。”我娘察觉到我的蠢蠢欲动,手上拉住我的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提起来。
2.
祭司从密封了十层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把贴满了符文的羊角弓。
我拿到它。
我猜这时候我的眼睛一定是流光溢彩的。
可这份流光溢彩刚挨着我爹天寒地冻的脸色,就全泄了气,摔在地上乌漆嘛黑一片。
大祭司拍了拍我爹的肩,用瘦到快要缩到骨头里的手指指了指我的方向,把羊角弓拍在我怀里,十分亲切地问我:“你也到了该拉弓射箭的年纪了吧?”
我抱紧那张羊角弓,想要点头,又不得不抬头看着爹。
他撇着嘴摇头。
大祭司诱惑我爹:“先生若是不信神灵,这也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好弓,拿去集市售卖也可以换得不少金银。”
他从我怀里抽出弓来,看了挺长时间,忽然沉默不语。
我趁热打铁:“爹,我想……”
他用很小的声音打断我:“若真百利无一害,为什么轮到咱们?”
“可能是天意!”
我爹看了看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祭司,半天才吭哧吭哧一句:“……我很快要带阿碧回中原。”
“神无处不在,何况是中原?”
我爹无话可说了。
大祭司嘱咐我:“要好好保护这把弓,我们历代祭司都要用一生的法力去维持弓的魔力,你一旦伤害它,也会伤害到我。”
我点点头,继续问:“那怎么才能消灭阿喀泽呢?”
“不被魔鬼迷惑的人终究会杀死他。”
他的声音缓缓的。
回去之后我娘一看见我爹灰溜溜地抱着我,而我抱着羊角弓,就大发雷霆。
我爹拿祭司的话跟她解释,可她一概不听:“世上怎么可能没有神灵?”
我很有底气:“万一我不做,阿喀泽又跑出来为非作歹,成千上万人死死伤伤怎么办?”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娘更加生气,“塔塔尔部半数以上的钱粮都俸给祭司,怎么能遇见事情又推给外乡人?”
“可是只有我能杀死阿喀泽!”
“我还可以说只有我能杀死阿喀泽呢!”
我爹沉沉地插了话:“若是没有,我们可以拿去卖了……若是有,我们都去了中原,中原方士神通广大,阿喀泽何足为惧?”
我娘哭了起来,“连祭司都害怕?你们哪来的本事不怕?”
“他要敢出来,我就打死他!”我大言不惭。
我娘抽了我一巴掌,我还没哭,她却哭得更大声了。
我爹说着“不要了,不要了”,夺过羊角弓就一定要去还给祭司。
我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紧紧抓着羊角弓不放,也忍不住抽抽搭搭起来。
我爹掰我的手指也掰不开,就把我扛在肩头大步迈出门去。
我嚎啕的哭声引来了一堆大人小孩放下手头的事情围观,在大家纷纭的劝说声里,我爹的步子慢也没有慢一步。
这时候我又看见那个少年了,没有胡琴。
周围的吵嚷和动作都戛然而止,我的哭声也戛然而止了。
人们呼出的白气凝在空中一动不动,我爹的半只脚悬在天上,我冻成了冰溜子的眼泪也飘在天上。
我忘记了自己刚才放出的“出来就打死他”的豪言,隔着冰溜子和白气,惊愕地望着他。
“你想要这把羊角弓吗?”
他笑着朝我走来,莹白色的脸从部落里那群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里穿过来。
想到他居然开口说话了,我一时惊愕地吸溜着鼻涕点头。
“你想要当英雄吗?”
他语气里都带着笑意,我听不明白是嘲笑还是赞赏,一时没敢应答。
“我明白了。”
“我会帮你。”
他又凭空消失了!
3.
从那以后,我很久没见到他。
可我爹娘的态度奇迹般地转了一个圈儿。
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让我把羊角弓还回去,只是时时商量起动身去中原。
我开始常常呆在大祭司身旁,也开始常常听到胡琴声。我的梦也变得越来越长。我梦见了阿喀泽,他被我追得东躲西藏。
这把羊角弓好极了!
我拿着它和朋友打猎,箭无虚发。
而且,无论白天从箭筒射出去多少箭,晚上它又会自己好好地变回去。
我跟爹说起这件事,他夸我想象力真丰富。
可塔塔尔部的人跟我说,箭筒里的36支箭,是阿喀泽的36个魔鬼随从,只要阿喀泽不死,他们将永生永世拱卫主人。
我很骄傲。我真像个英雄。
连大人都跟我问好,还有大人问我什么时候杀阿喀泽。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
我跑去问大祭司,没想到,大祭司也不知道。
他说:“你不用想那么多,只要不被他迷惑,他就必然死在你手上。”
他说起话来胡子也跟着动来动去。我又想揪他的胡子了。
但我想起来我爹说这样很没有礼貌。我再没有下过手。
他的胡子始终诱惑着我,直到我们终于搬家去中原。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家会搬去中原,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娘怎么样也不让我带羊角弓。
她又哭又闹,不吃饭不睡觉,整苦肉计。我爹很快中计。
我只好把羊角弓藏在衣箱里。
启程的那天早上,我跟着衣箱上了马车。
娘的眼睛尖极了,她开了箱子,一手就摸到羊角弓。
我不敢说话,她拎起我的耳朵问我:“你就这么想做英雄?”
我立刻点了点头。
她气得不再理我,拉着我爹让他来训我。
他们罚我贴着马车站好,自己则闪到一边商量对策。
这时候阿喀泽就坐在衣箱上玩头发,满脸都是笑容。
“要我帮你吗?”他歪了歪头。
“不用。”我气鼓鼓地小声说。
“可你不是这么想带着我?”
“我是要杀你!”
“我知道呀!”他说着目光望向我的爹娘。
那时候爹和娘正好谈好了话,改口对我说:“那就带上吧。”
我望向阿喀泽,他已经不见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有点明白“不要被迷惑”的意思。
下午整个塔塔尔部的人都来送我们。
我的小伙伴们千万个舍不得,他们想我降妖除魔的时候跟在我身边,一起流芳百世。
其实阿喀泽就躺在马车上望着他们。
我用余光瞥着魔鬼。他像是早已习惯被众人议论,总是带着洋洋得意的事不关己。
马车走在路上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中原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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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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