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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荀郁答完那个要命的问题之后,司马丹就昏了过去。她只能先捡了块布沾了雪,擦擦司马丹身上的血污,看看他究竟伤得如何。

除了动歪脑筋和耍嘴皮子以外,荀郁一无长处,现下因“不善官话”,连嘴皮子都耍不起来,叫她给司马丹处理伤口也是强人所难。

一筹莫展之下,荀郁只得靠直觉为司马丹处理一下,譬如流血的伤口要绑起来,衣服要多穿些之类。

她将门窗全部关起,捡了口锅,将柴火放在锅里点起来,做了个小小的火堆。

毕竟天寒地冻的,若没有热源,就算流着血的司马丹还能健在,她自己也要先冻死。

折腾一圈,觉着自己再没有什么可做,荀郁终于能歇息,便抱膝坐在了司马丹旁边。

这时的司马丹除了脸幼一些,却是她熟知的模样——面色苍白,人事不知,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她想起前世几乎是同样的时候,侍卫带她及昏迷的司马丹下了山,司马丹躺在床上,她跪在旁边。

彼时她尚未修炼到如今这般八风不动的境界,光是长公主话里透出的想要叫太子去死的意思都叫她惊惧不已。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若司马丹没死,长公主定会再出手,叫他非死不可。

而没能完成任务的她也要受到严惩,还不知有何等恐怖的折磨在等待她。

念此种种,司马丹死了是最好。

但她又不希望他真的死掉。

所以她跪在司马丹的床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求他:“你不要醒过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醒……千万不要醒过来!求你了……”

然后他就真的再没有醒来。

荀郁叹了口气,拿柴刀翻了翻火堆,又看向昏迷的司马丹。

她不知司马丹是否又要重蹈覆辙。

荀郁其实真切期望司马丹没事,只因这般才能证明前世种种皆可更改,否则她重来一次又有何用?

这次她有心改变,倘若一切一如既往,她一定会很受打击。

“拜托你……好好醒来罢。这一次,去过好你自己的一辈子。”

……

一阵冷风拂过,荀郁打了个寒颤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四下张望,司马丹不见踪影,而小屋的门窗都大开着,风便是从外头灌进来的。

“忘了给你披一件。”

荀郁循声回头,看见司马丹在翻动火堆。

“冷就坐近一点。”司马丹看看火,又看看荀郁,笑道:“你平日都烧些什么东西,勾引老虎也就罢了,差点把那泰山小吏也勾来。”

时下尊泰山府君为冥界神,所谓泰山小吏自然便是泰山君手下的鬼差,然而荀郁却不懂这话的意思:“什么?”

“这柴烧不干净会有毒,你又把窗户关得死死的。我再晚点醒来,你我就都不用醒了。”

荀郁听明白了,不由一阵后怕。

又发现司马丹身上的伤口给重新处理过,看来他醒来有段时间了。

“我不知道。”

“这种事你知道才有怪呢。”

“你好像很熟悉。”

“我从小走南闯北,见识可多了。”

司马丹不再自称“孤”,也没再“阿兄阿妹”的,荀郁感到自在许多:“我熟悉北地,南边儿倒是没去过。”

“是了,听说你是幽州人。你……叫什么名字?”

“荀郁,‘挹郁’的‘郁’。”

“哦,‘郁郁涧底松’的‘郁’。荀郁……难道我曾听过?总觉着有些耳熟。”

荀郁抿了抿嘴。他耳熟的恐怕不是“荀郁”,而是“荀煦”罢。

司马丹却也不纠结名字,低低念了声“幽州”,仿佛在回想那边有何风物。

“我出身幽州的辽西郡。”

“那是够北的,再往北十里就能跟慕容部的人一道放羊了。”司马丹挑眉,“可这‘引虎香’听着却像南边的东西,是大姑姑给你的?”

荀郁眼神一凝,心道正题来了。

武陵长公主的封地在偏远的南方山区,有数不尽的奇虫怪草,收上来的赋税里时常可见这些。

引虎香听着就不像中原人会倒腾的东西,由此想到长公主身上也合情合理。

不如说,这就是荀郁有意为之。

她既将此事向司马丹坦白,目的便是与他交换更多消息,若能达成一致,从此联手则更好。

当下便点头道:“不错。此行也是长公主殿下所命。”

“你这小娃娃……”

司马丹上下扫她几眼,荀郁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听他道:“怎么突然官话说得这么好了?”

荀郁垂下眼:“我十分聪明,早便学会了,在旁人……主要在长公主面前,不过藏拙。你救了我,我也就不与你装了。”

实则是因有了前世二十年的锻炼,此刻不必分说罢了。

“那你如今是想弃暗投明,离了长公主,投到我麾下?先说一句,我可不要养小孩。”

“我……现下不能离开长公主。”

“嗯?”

“我还有些事,要在长公主身边才能办成。”

“你多大了?”

“……十二,翻了年便十三了。”

“说话属实不像个半大的小娃。”

“都说了我很聪明。”

司马丹瞪了瞪眼。

“……世家高门里,十二岁不小了。”

“……也是。”司马丹只当没听见前头那句,点头,“只怪我在外面待得久,见多的还是那些十岁上仍在玩泥巴吃草的小毛头。才多大就干嘛都要思前想后,多累。”

他长出一口气,姿势不雅地往后一靠:“所以我才不喜欢洛阳啊。”

荀郁抬眼。

此时的司马丹已初见日后风姿俊朗的端倪,面上的几分不乐也压不住勃勃朝气,眉目开朗,飞扬飒爽,那双稍显陌生的眼睛里映着摇曳的火光,明亮得有些刺目。

若她记的不错,司马丹眼下应是十四岁。她不知该不该提醒司马丹,他也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现今朝廷政坛看似平稳,暗中并不平静。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依托品位评定,高门士族把持朝政,垄断着重要职位。

皇室司马氏本质也是世家之一,虽有天子之名,实则无法与整个世家集体相抗衡。外加这代皇帝本人并不上进,久而久之竟逐渐边缘化,很少再接触政务。

皇帝不理朝政,太子自然未能监国,这太子之位也似一个摆设。

可毕竟身处漩涡之中,顶着这个身份便有着数不尽的麻烦,譬如长公主今日这一手。

然而司马丹不仅没有缩在东宫安稳度日,反而经常四处行走。

纵然没做什么正事,颇有些“驰骋乎云梦,而不闻天下国家”的架势,但只看他每每能够全须全尾回京,就知他并非全然废物。

再看他先与恶虎的一番搏斗,显然比一般少年精悍得多;其后又有听闻惊人之语却不疾不徐,反过来不动声色探她深浅。

种种行事,荀郁看得明白,也知道司马丹是有意叫她看明白。

荀郁犹豫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从上辈子就想问的问题:“你为何……要救我?”

若不是为了保护旁边的她,不论哪次,司马丹都不至于受伤。

似乎惊奇于她在质疑一件天经地义之事,司马丹挑眉:“莫说你是我妹妹,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孩,难不成我要冷眼看他死在我跟前?”

荀郁张了张嘴。

是了,这就是好人与坏人的不同,她早该品鉴习惯了才是。

“倒是我要问了,你为何要害我?”

司马丹抬手冲她身上点了点:“那香气儿还没散呢,趁早儿告诉我,你巴巴地来跟着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不是你拉我上山来的吗?”

司马丹噎了一噎,竟无法反驳。

半晌道:“大姑姑想做什么我倒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她……为何叫你亲自来?”

“因为我也出事,才更能避嫌罢了。”

“这、这可真是……所以你才想找别的靠山?那你可想错了,大姑姑比我这太子的权力大多了。”

“我知道你靠不住,所以也不是来寻你做靠山。”

司马丹听得有些牙痒痒:“那你是想做什么?”

“我本来只想救你一命,现在我改主意了,司马丹。”

荀郁两眼灼灼,司马丹觉得她到这会儿才终于显出几分生气来,不复这一天下来的死人样。

他提了口气洗耳恭听,只听她道:

“你助我来日脱离长公主府,救我重要之人;我叫你稳持晋鼎,重夺太阿,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皇帝。如何?”

司马丹不觉着如何。

虽然他能看出荀郁不简单,但要叫他当即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能让他“做个真正的皇帝”,属实有些为难。

况且他其实没那么想要当皇帝。

司马丹低低一笑:“个子不大,口气不小。看在你如此坦诚的份上,日后有我能做的,帮你几分便是。也不必你帮我去寻什么‘晋鼎’‘太阿’的,下次见面,记着穿得好看些,别再穿这虎皮大衣就是了。”

荀郁并不满意司马丹的回答,却也并不心急。横竖她已看出司马丹颇有潜力,也并不坏心,按照当前局势,总有一天能叫他成为盟友。

“郡君!”

荀郁抬头,只见荀二如一阵风刮进小屋,眼睛一扫看见她,便大步上前。

“咳咳、咳!”司马丹在旁,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也不怕牵动伤口。

荀二刚伸出的手顿住,荀郁站起来:“太子殿下受了重伤,你带殿下下山吧。我自己能走。”

荀二抿了抿嘴,没有上前,只是一侧身子。

他身后探出两个人头,却是如出一辙的晚娘脸,四道视线恨不得把荀二的后背盯穿,见了司马丹,又齐齐放出惊喜的光来。

然而再一看司马丹浑身是伤,那两张脸便又是一模一样的如丧考批。

荀郁欣赏完这一出大变脸,望着这对双生子啧啧称奇。

她依稀记得他们名唤“少黄”“少蓝”,前世司马丹身边也有这黄蓝二人,不过不是在这山上见到,而是在东宫里。但等她嫁过去,这二人就不见了踪影。

“殿下!”

“您这是被郡君怎么了!”

荀郁正看得热闹,闻言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其中一个不知是黄是蓝的。

少黄向荀郁看来,原本想瞪人,想了想又改去瞪着荀二。

荀二早已上前一步将荀郁隔在自己身后,与前面三人呈泾渭分明之势。

“啰嗦什么?”司马丹不欲说明荀郁是如何害人,摆了摆手,“赶紧抬了孤下山,在这儿都快冻死了!”

少黄少蓝连忙七手八脚将司马丹搀起来。

经过她跟前,荀郁突然道:“你不恨我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却是一愣。

司马丹倒没多想:“有什么可恨的?说得怪吓人的。多大点事儿,小娃娃莫要许多心思。”

他心道荀郁虽没干好事,到底也是因受了长公主胁迫。外加他昏迷醒来时,看到那把柴刀都被荀郁盘得发光了,也没见给他来上一刀,如何值当一个“恨”字?

荀郁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个问题,前世她曾问过很多人,得到的回答,自然无一例外都是恨她。

当然,也有那说不恨她,只恨不能一刀捅死她的。

后来她也就不再问了。

三人出去后,荀二在荀郁跟前半跪下,检查她身上,一边低声道:“上山途中那二人突然发难,缠住了属下,才叫郡君受此大难。此行回去,属下自会去领罚,只是此事蹊跷,郡君要小心太子才是。”

荀郁何尝不知事情古怪?

司马丹好像要做什么,却又没做什么。能够确定的,只有他确实没想害她罢了。

她也不知此番司马丹的行动为何与前世有些不同,想来想去只能说服自己,所谓天下事,有牵一发而全身为之动者。或许便是她前头做的那些小事,影响到了远方种种呢?

估摸着太子三人已经走远,荀郁便叫荀二带她下了山。

回到观中还未喘口气,就见侍女画梅冲过来:“郡君!”

荀郁道:“那边可把事情办好了?”

“人已找到……不对,不是那个,郡君,出事了!”

之前因她另有吩咐,画梅便未随她进山,不想一回来就听到这话:“怎么了?”

“您叫我将那香饼寻个最偏僻的院子扔了,我照做了,却不想那院子是住了人的!”

荀郁不以为然,要的就是住人的院子,不然怎么能闹起来?

她从引虎香的香炉里悄悄摸出来一块未燃尽的香饼,为的就是在观中引发纷乱。

观中手无缚鸡之力者众多,后果或许会有些难看,向画梅下令时她也略有几分懊丧,只觉着自己还是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已经无可救药。

可谁叫她已然修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最终能救下她的阿娘才最为重要。

不过看画梅这副样子好像不那么简单,便听她道来。

原来那老虎掉下山崖后,并没有就死。就在她和司马丹在山上轮流睡觉的工夫,那老虎居然循着香气,又来到了观中,好在画梅已将那香饼扔进另一个院子,老虎便直冲着去了。

那般偏僻的院子一般不会住着什么好人,所谓出事,又能出什么事?

荀郁看着画梅,心不知为何砰砰地跳起来。

她想到道观禁令,恐怕只有荀二荀五能拿下那只老虎,莫非是老虎把人都吃光了?

心越跳越快,荀郁破天荒地有些坐不住,不再听画梅说道,索性亲眼去看看。

当即叫了荀二,跟着自己这个香饽饽一同过去。

到了地方却不见什么动静,也没有老虎过来扑她。

只听院门内脚步声传来,先是探出一柄剑,滴血的剑尖上挑着那块引虎香。

荀郁未曾想到“罪魁祸首”这样快被发现,一时有些心惊又有些好奇。

那把剑逐渐显露出来,院门里转出一个人来。

一身青衣如涧底松,面庞白净似云间月,原本是玉树琼枝,清风拂面似的一个人,此刻因持着一把血剑,又多了几分威严冷峭之气。

荀郁张大嘴望向那个被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的人。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正是荀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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