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郁突然有些不自在,因为她感到有些陌生。
这次她与司马丹分开的时间,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
虽然他现在的举动看起来跟从前没有多大区别,仿佛还是那个恣意开朗的少年,但荀郁知道这不可能。
司马丹身上完全没有了百和香的气息,整个人变得凌厉而具有侵略性,简直让她想起了……长公主。
荀郁被这念头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捅了马蜂窝。
慕容奚刚从水里爬出来,就看见太子一脸震惊,然后是山雨欲来的表情,一把将郡君抱起,扛到肩头,又如一阵风般地离开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解救荀郁,少黄少蓝围了上来:“王子请随我们来吧!”
“您的下榻之处已经备好啦!”
慕容奚无趣地弯弯嘴角,放弃抵抗,被押着离开了。
司马丹其实没走几步,就将荀郁从肩头转移到了怀中。他虽没被人这样扛过,想来是不太好受的。
进了房中,司马丹将荀郁放下坐好,自己也跪坐到了她面前。
他看着面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仍然是淡淡无波的,两只眼睛看着他,虽然没什么起伏,但里头有着一闪一闪的亮光。
司马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抬起手,曲起手指,用手指背面在荀郁脸上摩挲了一下:“荀郁,你我已成亲三年了。”
荀郁长睫闪动了一下:“是呢。”
司马丹自嘲地一笑:“可我们还是这样陌生。”
“聚少离多,不,是根本没‘聚’过。这也是无法。”
这一切都拜谁所赐?司马丹这三年间每天夜里入睡之前都要思量一遍。
“……阿郁,我想杀了长公主。”
荀郁一惊,盯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司马丹垂下眼,错开了她的视线。
这也是荀郁梦寐以求的,她本该很高兴与太子达成了共识,但她此刻心里没有半点高兴,反倒喉咙深处涌上一阵涩意。
原来如此。
三年战场血与刀的洗炼,终于让那个有些孱弱,但始终徐徐放着温暖光芒的太阳不见了。
他生出了獠牙,掉进了她所在的这个世界。
荀郁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司马丹的手:
“我一直在为此努力。来帮我一把罢,阿朱。”
荀郁的愿望是让荀煦可以毫无阻碍地推行她的改政之策,最大的障碍便是像疮痂一样盘踞在大晋的土地上,以花团锦簇的假象粉饰太平的高门世家。
长公主作为世家的旗帜,是一定要除去的。
荀郁通过这些年的积累,除了基本掌握了长公主的全部势力分布以外,自己手下也收揽了不少力量,有些还是从长公主手下偷来的。
如今若是开诚布公,说服荀煦与她联手也不是难事,如此,政治力量上便有了与长公主一较之力。
司马丹仍低着头,荀郁问他:“你今日回来,先去了宫里。情形如何?”
司马丹冷笑一声,抬起头:“长公主的一帮狗腿子都说,如今战事已平,我也回了洛阳,自然是回到太子之位上。原先为了让我上战场封给我的燕国没了继嗣,如今可以除国了。燕国原本所统的兵力,呵,自然是回到长公主手中。”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此议已被各尚书曹官员七嘴八舌压下。他们是荀令君的人罢?”
荀郁点点头:“也就是说,今日并未决出结果?”
司马丹“嗯”了一声:“他们不敢硬来。”
他又嗤笑道:“我如今也是能佩刀进殿的了,有那说得起劲,唾沫横飞的,只消瞪他一眼,就脖子缩得像个乌龟了。”
荀郁隐约能想像那个画面,不由得抿嘴一笑。
她向司马丹询问了今日发言最多的几个人,垂头想了想,脑子里拟出一个名单来。
各个攻破,有些麻烦,却并不难。
她道:“稍后我去与荀令君相商一番,你放心,不会叫这些陪着你出生入死的力量被长公主夺走的。”
听到“荀令君”三个字,司马丹撇了撇嘴,却没说别的,只是反过来握紧了荀郁的手。
荀郁又道:“如此一来,在兵权上,至少不会落到下风。”
除了南方镇压着蛮人和吴国的那支不能动的军队,长公主手里最强的便是驻守司州的中军。
北方此刻可以说已经全数落入荀郁手中——燕国的兵力会留在司马丹手中,而长公主以为自己掌握着的卫氏,因为卫羽的关系,已经是荀郁的铁杆拥趸。
只是西边的钟氏仍然有一些威胁。
但综合来看,距离向长公主发难,只缺一个由头。
他们得有一个讨伐长公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
荀郁抬眼:“你在幽州这些年,是否发现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哪方面的不同寻常?”
“今日慕容奚向我透露一事。他说曾经导致先帝殉国的那场救国战争有些猫腻,且后来又牵出了新的事端,可见当年的事做得并不干净。”
荀郁顿了顿:“我想,此事若能深查,或许会找到一些能对长公主发出致命一击的线索。是了,慕容奚能有这个消息,恐怕此事还与鲜卑有些关系。”
荀郁条分缕析,沉浸在思考中不可自拔,抬起头却发现太子殿下的脸色不是那么回事。
司马丹眼中神色变换,好容易等到荀郁终于停下,才咬着牙道:“慕容奚,是了,你、为何,看起来与那白贼如此熟稔?”
他猛地想起刚刚似乎在荀郁面前的石桌上,有一只草编的小牛。
三年前的一些模糊记忆涌上心头,他震惊道:“当年到洛阳来劫你之人,便是他?!”
司马丹这三年间吃过的苦头,有九成都是犯在了慕容奚手上,恨不能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然而战场上的事便罢了,他又何曾想过,这白贼竟还来抢过他的妻子!
荀郁:“没错。”
司马丹越想越心惊:“他、又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洛阳来……你们,在那之前就认识?”
荀郁有些怀念地,淡淡地笑了笑。不是在那之前,是在那很久很久之前了。
她跟司马丹在一起只三年,便有了这般能够有说有笑的关系。
而她跟慕容奚一起度过的时间,——不算后来的书信往来,交锋算计,只看幼时单纯地活着、放羊牧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相依为命的平淡时光,却有整整六年。
司马丹何曾见过荀郁这番神态,越发无法忍耐。他隐隐发现,这是个比荀令君有着更大威胁的角色。
“不行!”
荀郁歪头:“什么不行?”
“我、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一定要听!
荀郁点点头:“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
十二年前,荀郁在都督府中,呆呆看着自己的机关小牛被人一脚踩烂,落在阿耶脖子喷出的血形成的血泊中,混着污泥变成了一堆垃圾。
那时的她并不知这个一刀砍了自己阿耶脑袋的人是鲜卑的大王子。
大王子原本要继续落刀,猛然看到这个汉人小丫头不哭不闹,就只是盯着地上的人头,像是被吓傻了,觉得有趣,便一把将她提溜到面前,上下打量一番。
然后他将荀郁丢给自己一个手下:“还挺漂亮的一个娃娃,带回去给于田玩玩。手轻点,别弄死了。”
接住她的竟是个女兵。
鲜卑人并没有条件装备铁甲藤甲,这女兵也不过穿了件稍厚实些的大衣,荀郁发现这是个十分柔软的怀抱。
女兵手忙脚乱地把被倒着扔过来的小荀郁正过来,无所适从地抱在怀里,大王子已经走了,她只能老实听命。
她为难地看着这个呆呆的小孩,嘟囔道:“今冬原本就缺衣少食,怎么还要拿出东西来喂汉人呢!”
她说的是鲜卑话,原本只是自言自语,不想怀里的小孩突然也冒出一句鲜卑话:“我只吃很少很少的东西。”
女兵没注意她说的什么,听到熟悉的语言,敌意去了不少,惊喜道:“你会说鲜卑话?你学过?”
“阿干教过一些。”
阿耶说,他们住在边关,学些鲜卑话,说不定以后会有用上的时候。
没想到第一次用上是在他死掉之后了。
女兵这时才反应过来小孩刚才说了什么,神情有些复杂:“‘很少的东西’……是多少?”
“跟牛羊吃一样的东西就可以,不会拖累你们。”
女兵低头看着小孩黝黑的眼睛,读出了她没说出来的话:
——不会拖累你们,请让我活下去。
女兵想起她最喜欢的一匹小母马,头胎生了只小马驹。
刚出生的小马驹必须自己努力站起来,否则便活不下去。
她当时看着那只小马驹踉踉跄跄地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跪在了地上,然后再也没能起来。
那只小母马再也没生过第二只小马驹,也因为这样,它早早地便被杀掉了。
现在她看着这个小孩,仿佛又看见那只小马驹拼命挣扎的样子。
女兵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小荀郁的脑袋推到怀里,大手罩在她后脑勺上,一扬头朝外头走去:“嘁,不就是一点口粮,我们那么大那么了不起的草原,还能缺你一口?!可不能被你们汉人小瞧了!”
她带着小荀郁走进风雪中,向着离开中原的方向,声音渐渐远去。
“你……叫什么名字?”
“郁宁。”
“郁……宁。真难听,你们汉人名字好奇怪。”
“……”
“我、我叫赤连……”
“赤连。”
“没错,好听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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