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姆耶的首都,卡萨米亚,整体看起来就是一堆分散的石头,大块的石头,从平面角度,那些柱子如同野外的竹笋,一根又一根的竖立着,非常突兀,也非常显眼,阳光照射在国立第一综合医院这块墙上,墙面是白色,在太阳的反光下显得发黄。
阿诺克刚刚才脱下沾染了淡淡血迹的手术服,蓝色的制服上,血迹仍然有着明显的光泽。这血不是手术台上的溅射到他衣服上,而是一个老人在病床上痛苦挣扎时,咳在他袖口的红色,他走进更衣室,用冷水洗澡,他用脸对着冷水,那冰凉的水,却也洗不去一夜值班的疲惫和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
阿诺克是个医生,心脏外科,在阿萨姆耶这个讲究出身,派系与以及各类看不懂却又到处都是的规则,虽然他凭借精湛的技术和严谨的自律,艰难地维持着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但技术重要吗?重要,不重要,根本不重要,对潜规则的领悟和对权力的服从,才是真的重要。
“规则?听说有暗能量,所以这就是暗规则?真无趣啊!”
阿诺克是自言自语的说,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可似乎也没学会多少规则!
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更衣柜门内侧贴着的,早已褪色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抄录纸片,字迹都有些模糊了。旁边,是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他自己潦草写下的几行诗句,字里行间压抑着一股快要挣脱束缚的躁动,写作,写小说,是他唯一的透气孔,也是唯一能逃避现实的方式,用扭曲的文字,埋葬无法言说的现实,或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
想了想也只能更郁闷,除了让自己死于肝硬化,还有什么意义?他不再细想,将水水闸关掉,随意擦了擦身体,换了身白色制服就出了门。
回到值班室,他用水壶冲泡咖啡,一杯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并没那么美好,不过对于阿诺克来说,确实算的上一种享受了,同事罗斯,同样穿着一身白衣瘫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神涣散,脸上写满了后怕和一种更深沉的麻木。
阿诺克望着罗斯,他的个子较为矮小,身体瘦肉,宽大的白衣床在他身上就像是披风一样不协调。
“结束了?”阿诺克说出口,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又喝了一口咖啡。
罗斯都没看阿诺克,而是一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不知道在看什么,随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结束了,家属…没闹,刘奇诺夫主任亲自出面安抚的。”
阿诺克沉默了,他知道那个“安抚”意味着什么,在邦泰的医院里,有一种处理“事故”的标准流程,迅速定性,通常是病人基础病或家属理解偏差。权威出面,科室主任级别,代表“组织”,经济补偿,数额象征性,换取“理解”,以及最关键的责任切割。
事故本身小得令人窒息,一个等待心脏搭桥的老人,常规术前的检查,新来的小护士安琪拉在给他连接心电监护仪时,发现最新的那一批电极贴片粘性严重不足,安琪拉立刻报告了值班的医生,医生按照流程要求更换。但在器械科仓库,负责此事的仓管赫兹居然正靠在椅子上刷着购物网站,眼皮都不抬一下说:“没见我在忙?旧批次还没用完,新的还没入库!等着!”语气不容置疑。
赫兹,是一个有着小肚子,头上没几根毛的男人,也是院里分管后勤,海德华的小舅子,没人能催他,即使事关人命。
安琪拉急得快哭了,值班医生也是焦头烂额,最后还是阿诺克沉着脸,翻箱倒柜找了不知何年遗留下的勉强可用的旧贴片顶上。然而,几个小时后,就在手术室门口,老人的监护因电极接触不良突然短暂失控,引发了轻微的术前心律异常,虽然最终被控制住,手术也顺利进行,但老人本已脆弱的心脏经历了这番额外刺激,术后恢复极差,引发了致命的并发症,最终还是没撑过今晚。
一场完全可以避免的死亡,整个过程清晰得如同教科书,敷衍懈怠的仓管,僵化短缺的供应体系,延误的救治窗口,必然的悲剧。责任在谁?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责任,但实际上,在邦泰的规则里,承担责任的是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一环。
“那安琪拉呢?”阿诺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其实这完全没必要问,他心里非常清楚。
罗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木讷的脸上中透出一丝不忍的表情,他说:“今天早上人事科已经找她谈话了。好像是说她责任心不强,在关键设备环节操作存在疏漏,对患者术前状态判断不足,给了个内部严重警告处分,调离病房,去导诊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下个月的职称评定也泡汤了。”
一个勤奋,细心,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体系腐朽关节的年轻护士,而真正的罪恶祸首,那个仓管?早上还在走廊里看到他和医务处的某位科长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向医院开的高档内部餐厅。
“那赫兹就没有处罚?”阿诺克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也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
罗斯只是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能有什么事?人家那是坚持原则,按规定办事。新设备采购,入库流程那么严谨,哪能由着下面的人说用就用?何况…那是刘奇诺夫,副院长的自家人。” “自家人”三个字,被他说得咬牙切齿,却又充满了无力感。
这才是最平常的**,这才是阿萨姆耶这座城市的寻常,这确实并非惊天动地的贪墨,而是弥漫在每一个呼吸里的怠惰,裙带和体系性的卸责,规则不是为了保障生命或效率,而是为了巩固利益分配和提供免责借口,让每个人尽量的沉默,以及让每个人都需要适应,每个人也都是这**土壤的养分,滋养着这名为“阿萨姆”的参天恶树。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医院的停机坪上,那架涂装着邦泰卫生部标记的崭新豪华公务直升机正在预热引擎,阿诺克知道,那是刘奇诺夫要去参加一个“关于提升基层医疗服务质量”的研讨会。
研讨会?
讽刺,很讽刺,真的很讽刺,也像一根针狠狠扎在阿诺克的心头,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份安琪拉签了字的《事件情况说明》副本,上面罗列着她的过失,每一句冠冕堂皇的措辞都像在扇他这个知道真相的人耳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郁气堵塞在胸口,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磨损的旧笔记本,翻到空白页,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抖。他不是愤怒,是更深沉,更污浊的厌恶,对这座宛如精密机器的腐肉工厂的厌恶,对周围人习以为常的麻木的厌恶,更是对自己被迫沉默,成为这庞大污浊一部分的厌恶。
笔尖在纸上划过,没有写下诊断书,没有写下病历记录,只有扭曲而充满隐喻的词句喷涌而出,是一个病人痛苦的呓语,诉说着看不见的毒疮。
笔下的字体是墨色,在笔记本上写着:
冰冷的钢针,刺向无痛的虚空,
精密的刻度,量度腐烂的过程。
谁在药瓶里,投下蜜糖的砒霜?
谁的丰碑下,躺着无名的牺牲?
这盛世的殿堂,回荡空洞的赞颂,
永恒的基石啊,深埋朽骨的坟墓。
何处是归途?何处是清明?
这永生的恶花,已开遍阿萨姆!
……
“又在写你的酸诗了?”罗斯知道阿诺克,没别的爱好,不赌博,也不爱钓鱼,喜欢没事写点什么,这很正常,就比如他自己也会偶尔喝两杯麻痹自己,否则他也受不了这日子,难熬!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的眉毛皱起,随即露出一个理解又劝诫的表情,“阿诺克啊,看看就行了,写这玩意儿干嘛?这院里,这城里…哪天不死人?哪座庙没冤魂?生存啊老弟,”他压低声音,指了指上面,“上面哪尊佛咱们惹得起?睁只眼闭只眼,好好把手术做好,能救一个是一个,才是真本事。”
阿诺克没有回话,只写着自己想写的,像这些诗,他写了很多,很多,他看着眼前的诗,听着罗斯的话,心里一阵烦闷,他撕下刚刚写好的纸张,又把它揉成一团,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这就对了嘛!”
罗斯拍了拍阿诺克的肩膀,那手心的汗意透着一种油腻的温热。“别拧巴了,下班了,走吧,这种日子,唉!生活需要眼盲吧,你也别多想,晚上我们喝几杯啊。” 他说完,摇摇头,佝偻着背离开了。
阿诺克依然没回话,只是默默地合上笔记本,那本笔记本被他拿在手上,他抬眼望向窗外,雨还在下,阿萨姆耶笼罩在一片灰濛濛的死寂之中,远处的电视塔上,阿萨姆的徽章,那是由象征秩序的齿轮和象征生命的不朽之花缠绕组成的怪异图腾,正在闪耀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