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五点钟就开始偷懒，早早地躲到高楼后面去了。
下班时天光已经暗了下来。回家经过图书馆门前，图书馆铁门内泄出的灯光像是宣纸上急速晕开的朱砂，稠得都能捞起来。
顾明远只顾低头赶路，忽然台阶上有人叫着他的名字。顾明远抬头一看，卞同峰长长的身影正在灯光的照射下沿着台阶蠕动而来。
卞同峰性格孤僻，言行偏激，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在校园里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的。
顾明远是为数不多的卞同峰愿意聊天的人之一。此刻，卞同峰手中托着几本书蹦跳着从台阶上走廊下来，临到跟前时，特意扬了扬手中的书籍说道：“好书啊。借了几本回去好好消化消化。”
顾明远早就听说过卞同峰喜欢显摆自己爱好读书的习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故意抽出一本借着路灯光看了看：“哟，同峰，不错嘛，威廉·维克里去年刚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么快就看上他的书啦？”
这正合卞同峰的心意。他趁机炫耀起来：“这算啥，我已经看完十几个诺贝尔奖得主的书了。我可不像你室友那样，整天就知道围着领导拍马屁，哪有半点老师的样子。”
顾明远心知肚明卞同峰指的钟德君。卞同峰和钟德君针锋相对的紧张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不过顾明远不想掺和二人之间的关系，只将话题对准了书籍：“同峰，你当初选经济管理专业挺有眼光的。你看，国家现在正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你们经济学科的春天来了。你现在天天和诺贝尔奖得主打交道，不仅站在了理论的高地上，还站在了时代的前沿，搞科研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对了，你们院今年的课题都定了吧？以你的实力，肯定能独占鳌头。”
顾明远随口一问立刻勾起了卞同峰的无名之火：“别提了，别提了。提起来就恶心。老梅在的时候还好点。现在我们院是官阀当道啊，一切都以远近为准，学术算个屁啊。”
顾明远不知道卞同峰何以牢骚如此之盛，随口问道：“怎么了呢？你的选题没上？”
“上个球毛。被那个刚当上财会教研室主任的小人顶了呗。瞧他那副嘴脸，不过是给阎王爷当了回提鞋的差役，倒摆出十殿阎罗的架势来。等着吧，将来有他哭的时候。”
顾明远觉得卞同峰话说得太过尖刻，正要阻拦，钟德君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的樟树下冒了出来站在了卞同峰的身后。
因为天色太暗，卞同峰压根没有发现钟德君。顾明远急得干脆伸手去拦卞同峰，没想到卞同峰更生气了：“老顾你倒挺维护那个小人的。我得提醒你，这家伙可没在背后少编排你……。”
话未说完，钟德君的脚已经踹在卞同峰的后腰上。
顾明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卞同峰，手上的书本散落一地。
卞同峰一直和钟德君不对付，但更多的还是表现在嘴皮功夫，真正钟德君耍起蛮来，卞同峰往往会主动退后一步。此刻，挨了一脚的卞同峰刚骂出一个“狗”字，转身见是钟德君，身形顿时矮了半截。
钟德君不依不饶，手指几乎要戳到卞同峰的鼻子上：“娘的，谁是小人？你再说一遍试试？”
卞同峰心知自己刚才的话已经被钟德君听了个干净，自知理亏的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哼了句“好男不与女斗”，便准备离开。
他的话又一次激怒了钟德君。钟德君就势捡起地上的一个大部头要砸向卞同峰。顾明远一把夺下书本，趁机低声喝道：“正下班呢，不怕别人看见？”
钟德君闻言，将书掼在了地上。看着卞同峰一路小跑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背后像个娘们一样嚼舌头，看我不收拾你。”
卞同峰的身影消失在深处后，两个好久没打照面的人反而有些尴尬起来。
看着顾明远躲闪的眼神，钟德君没有绷住，“哈哈”笑了起来。顾明远一直盘算着要化解与钟德君的误会，觉得此刻时机恰到好处，便轻轻拍了拍钟德君的肩头调侃道：“可以一笑泯恩仇了呗？”
钟德君抖了抖肩膀，甩掉了顾明远的手，故意没好气地说：“看不出来啊，你这个‘伪君子’和那个‘神经病’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嘛。”
顾明远不跟他计较：“你呀，人是不坏，就是嘴欠。什么‘伪君子’‘神经病’，都是你说了算啦？”
“得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刚才不是说我‘小人’吗？”
“你这是断章取义嘛。我可没这么说过。”
钟德君似乎对卞同峰余怒未消，望着卞同峰消失的方向恨恨地说道：“就他妈的能装。读了几本书就真把自己当学者啦。
顾明远懒得接茬，故作轻松地说道：“怎么样？这些天气也该出得差不多了吧？要不去‘阿芳酒家’喝两杯？看你这几个月吃吃喝喝的，酒量长进了没？”
钟德君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不少顾、吴二人事情的真相，加上现在已经和吴雅洁明确了关系，既然顾明远给了台阶，他就没有必要再端着架子摆谱了。
钟德君斜睨了顾明远一眼：“女人如衣服。我才不会为了女人治气呢。去就去，谁怕谁啊。”
走了两步，钟德君又停下来为自己挣足面子：“说好了啊。这顿酒算你小子负荆请罪的哦。”
顾明远知道钟德君一贯喜欢嘴上占便宜，懒得跟他计较。
几杯酒下肚，藏不住话的钟德君打开了话匣子：“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错判了人家校长千金的意思。”
顾明远心里莫名地轻快起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钟德君忽然将酒杯重重地撴在桌上：“说起来真是气煞人也。我寻思你小子也没比我强多少呀，运气硬是好得天上掉下了馅饼一样。算了，不说了，哥们认栽，喝酒喝酒。”
为了让钟德君释怀，顾明远叹了口气说道：“祸福相依，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呢。”
顾明远的低调让钟德君心理平衡了许多：“算你小子头脑清醒。吴雅洁跟我说过，以吴雅娟的小姐脾气，将来有你受的。”
“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啦。现在每天忙得天昏地暗的，没有精力花在这些事上。”
“你小子现在是得了便宜卖乖。天昏地暗？科研吗？”
“要只是科研那好办多了，自己愿意干的事怎么都不会觉得累。唉，没想到教研室的事情大大超出想象啊。”
“啧啧。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腰吗？我们这一批来的就你做了教研室正主任，累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顾明远怕自己的话又溅起了钟德君心中的火星，拿起酒瓶想转移他的视线，没想到钟德君似乎被酒激荡得有些忘形，忽然拍着顾明远的胳膊说道：“老顾，你想过没有？现在财经学院、历史学院是孟超和秦冰纶的天下，哪一天会不会成为咱们哥俩的地盘？到那时，我们可以一起开创大场面嘛。”
钟德君这种无厘头的奇思妙想险些让顾明远将嘴里的酒笑喷了出来：“你小子这隔壁大妈看你我一眼都能脑补一场爱恨情仇的想象力，不去当编剧真是影视圈的损失啊。说什么呐？我顶多干过两年三年就要退出的。”
钟德君撇了撇嘴：“得了吧，就你这势头，将来只怕是身不由己了。”
顾明远有些嘴硬：“我又不是卖身为奴，难不成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哼。进入职场，与卖身为奴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你等着瞧吧。算了，不说了，来，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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