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称赞道:“这套记谱的方法是你自己发明的?确实不错,既能保证乐谱的准确传承,又能降低礼乐诗书传播的门槛,可以教化百姓,若能推广,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谈姝意冷冷地看着他挽尊:“女儿愚笨,还望父亲指点。”
窦国丈干咳两声,随后道:“你既有此才情,我便放心了。”
随后,他看向窦佶,寒声道:“还不向你阿姊道歉?以后不可再如此莽撞行事。”
窦佶面露惊诧,却不敢顶撞父亲。他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向谈姝意拱手道:“阿姊,是我鲁莽了,还望你莫要计较。”
谈姝意凝望着他半晌,就在将他看得毛骨悚然之际,她忽地一笑:“罢了,弟弟也是为了窦家着想,我不会放在心上。”
窦国丈接着道:“下个月蔓儿省亲,你男团登台献艺一事,我自会安排妥当。你回去之后,好好准备一番,莫要失了水准。”
谈姝意这才道:“多谢父亲,女儿定当竭尽全力。”
谈姝意一路走回窦府。整个上京城都在盛传窦国丈认回了女儿谈姝意的事,更有人提及,他这女儿原是平康里的花魁娘子,窦国丈不计前嫌将她认回,真真是重情重义,高风亮节。
这世道也是有意思。
芙蕖娘子被卖进平康里,是她愿意的吗?当花魁,是她自己选的吗?
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所面对的处境二十年视而不见,等到她有微小的利用价值之后,将她认回,不给一分财产,也不给一毫关爱。仅仅用嘴巴来怜悯了一下被这世道磋磨成了一捧灰的女儿,竟然还能被人交口称赞。
正午的日头照在她身上,却晒得她浑身发冷。她对这一时代的憎恨空前,一阖上眼,她就能看见官老爷家里的金玉堆砌成山,而昔日的花魁娘子,早已化为黄泉一鬼。
回到“万壑松”,男团众人纷纷围上来询问情况。谈姝意大致说了说在窦府的经历,着重提到了窦国丈答应让男团在下个月窦妃省亲时登台献艺。众人听后,皆是又惊又喜,这是天大的机缘,“万壑松”竟然有机会能在宫闱之中扬名,从今以后更是谈资。
裴度眼见着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房中,本想让她稍作休息,可她却扬声唤了他一声:“郎君,你来。”
裴度恪守男女大防,本不欲进她闺房,可是仰头却看见她冷清清的眼睛。他心思一动,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要的东西。”谈姝意从怀中掏出《霓裳惊鸿曲》的曲谱,又道,“情况紧急,我只能抄到此曲。我想过了,乐曲的创作包含其他国家的风格是很寻常的,这并不能作为证据。”
裴度展开那曲谱,饶是见多识广,脸上也挂上了两行问号。
“我忘了,你看不懂。”谈姝意轻按着太阳穴,随后接过曲谱,用“哆来咪发”唱出第一行。裴度先是有些疑惑,随后听她用几个简单的音符竟能哼出整支曲子,便也不欲多言,闭上眼睛静听。
“哆来咪发”是现代音乐的唱名法,每一个现代人都能哼得出一句“哆来咪发索拉西”,这是学习乐理的第一句,也是谈姝意目前能最简单、最不引人注目地向裴度传达出音乐中信息的方法。
一曲唱罢,裴度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惊叹:“原来世间还有如此之法,当真是闻所未闻。”
谈姝意不欲多谈:“郎君凭借此曲,能判断出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裴度跟着她的曲调,微微轻哼了一个小节,随后道:“我不敢妄言。”
谈姝意道:“没关系,下个月我们还会去一次窦府,到时再想办法探听也不迟。”
裴度道:“我本不想屡次将你置于险境。”
“我知道。”谈姝意道,“若我有得选……”
她垂下眼睛。
她明明没有沮丧的神情,只是微微低垂着眼睛,神色平淡以至于冷静。可是裴度却觉得整个房间里凝结着宛如实质的伤情,人生一世,却处处不由人。
他想开口去劝慰她,又情不自禁地为过去沉迷她的琵琶而感觉到羞愧。
那时在他的眼中,她跟一把名贵的凤颈琵琶没有分别。他没想过她跟他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没想过成为绝世的乐伶并不是她的本心。
他更没想过他的喜爱竟会是刺向她的一把刀。他和她的父亲一样,喜爱她,凝视她,却从未有一刻想过要拯救她,她如今的悲伤,至少有一半是他带来的。
即使现在的他跟她当初一样,是一个乐伶,她却要整个京城的人将他视为名士。她绝不会将自己所遭受过的苦加诸在旁人身上。
他每每想起,更是觉得惶恐不安。
既然暂且在《霓裳惊鸿曲》中看不出什么问题,谈姝意应裴度的要求,再次将五线谱译为减字谱。等她全部翻译完毕,夜色已深,她伸了个懒腰,没有急着把乐谱交给裴度。
她顺着曲调,轻轻哼着那支曲子,检查有没有被自己译错的地方。直到第二节时,她感觉到有几个不大协调的音符,使得整首曲子有些阻塞,不太流畅。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这里要么就是她抄的时候就抄错了,要么就是本来就是这样的。
或许裴度骗了她,这首曲子并非是因为劳什子周国曲调引得陛下注意,而是因为在暗中为人传递了什么信息呢。
是什么呢?她想不通,索性就不再去想了。天下家国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她始终梦想着要回到现代去。
自第二日起,男团就开始紧锣密鼓地为窦妃省亲准备了起来。皇妃省亲是大事,若是男团能从此为窦妃表演,整体档次也会提高。谈姝意和裴度精心研究了几首曲子,随后安排大家开始操练。给皇妃的演奏不能慢待了,应以端庄大气的曲风为主,古朴有意趣,若能颂圣更佳。
男团众人也都非常努力,从早到晚都在练唱,与此同时,演奏技法逐日提升,演唱水平亦有很大的提高。裴度对于几首素有好评的曲子,对其重新填词。谈姝意是看过《红楼梦》的,虽然她对窦蔓本人无甚好感,但是阶级差距如此之大,也不得不郑重对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窦妃省亲的日子。
那日,窦府上下张灯结彩,仆役们屏息凝神,穿梭忙碌却无一声喧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肃穆与喜庆交织的奇异氛围。谈姝意孤身一人站在前头,身后一大票身高一米八以上,体重75公斤以下的男孩子,手里扛着自己的乐器,浩浩荡荡跟在她身后,看上去好像是要找人打群架。一行人早早便候在重新搭建的戏台侧后方,透过帷幕缝隙,能窥见前方庭院铺陈开的奢靡景象。
整个窦府锦毡铺地,鲜花着锦,檀香缭绕。正厅前高搭彩棚,设着御座,预备迎接窦妃娘娘。
辰时三刻,鸣锣开道声由远及近,仪仗煊赫。皇帝并未亲至,只遣了心腹内监总管并一队御前侍卫护送贵妃窦蔓的銮驾回府。窦国丈领着阖府男丁跪迎于大门之外,女眷则在内院垂首恭候。
窦蔓身着繁复宫装,在宫娥的簇拥下缓缓步下銮舆。她容颜极盛,虽然和窦国丈与窦夫人并无相似之处,那等倨傲冷峭却和这对夫妇无甚分别,因此错眼看去,并不会觉得她并非窦家的骨血。她带着无尽端庄威仪,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亲人,只在窦国丈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叫了“平身”。
省亲仪程按部就班,繁文缛节一丝不苟。窦蔓在正厅御座受了家人的叩拜,又去祠堂拈香行礼,听窦国丈回禀府中事宜,与母亲、弟妹叙些宫中闲话。谈姝意冷眼瞧着,只觉这位贵妃娘娘言语不多,却句句带着分量,对窦家众人亦无多少亲昵,倒像是在完成一桩公务。
终于到了献艺的时辰。窦国丈躬身道:“娘娘一路劳顿,臣特备薄艺,聊以解乏。是京中近来颇有声名之乐班,名为‘万壑松’,技艺粗陋,望娘娘勿怪。”
窦蔓的目光投向帷幕方向,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哦?‘万壑松’的名声现在可大得很,连本宫在宫中都有所耳闻,时常听见人议论,如今本宫倒要瞧瞧。”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谈姝意听见她那话,便击掌而鸣,身后男团众人鱼贯登台。裴度走在最前,怀抱古琴,神情肃穆,其余人或持笛箫,或捧琴筝,列队整齐,衣饰虽非顶级华贵,却整洁利落,自有一股清俊气度。
开场是几首精心编排的应景颂曲,旋律庄重典雅,演奏得法度严谨,挑不出错处。窦蔓端坐上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一时无法看出喜怒。窦国丈微微颔首,似有赞许。窦佶则紧盯着台上,眼神复杂。
待到一曲终了,短暂的静默后,裴度向谈姝意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谈姝意微微点头,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该上那道“硬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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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哆来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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