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温颜仰卧在阴冷潮湿的囚室中，身下粗粝的巨石磨得肌肤生疼，青丝散乱，有几缕胡乱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方才又经历了一次毒发，此刻面色苍白如纸，唇角还残留着未拭净的血痕。指尖掐入掌心又松开，试图压制因疼痛带来的轻颤。
那双惯常含笑的眼眸此刻半阖着，倒映着墙角那簇摇曳的烛火，显出几分倦怠的漠然。
忽然，她低低笑了一声，沙哑的嗓音随心吟作：
“孤身立影入人间，寻得浮世半晌欢。”
“九州有梦我未休，共邀人间烟火游。”
她轻声吟着，尾音渐弱，逐渐消散在带着霉味的空气里。
——
囚禁庄如月的地方与洛温颜的阴湿地牢相隔甚远。此处虽算不上雅致，却也窗明几净，更没有沉重的镣铐加身。
庄如月自昏迷中醒来时，窗外夜色如墨。她纤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鞋底与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记忆里最后的光景是洛温颜吐血倒下的身影，那袭素衣上绽开的血花，此刻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咬紧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虽是深夜，却不知是事发当夜，还是已经过去了数日。
若是超过了她们应该回去的寻常时辰，清辉阁早该察觉异样；未亡人素来机敏，定会循着蛛丝马迹追查；更不必说胡慕颜和云荼，必然是发了疯一般……
她猛地停下脚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焦灼。
江湖茫茫，即便他们倾尽全力，又该从何处寻起？若此刻已是数日之后，却仍无人找来，那这囚笼的隐蔽程度，恐怕远超她的想象。
窗外夜枭凄厉的啼叫撕破寂静，她望着一弯残月，忽然意识到这精心设计的囚笼中，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若无人来救，她便必须自救。
胡行蕤既然敢动手，便说明他对这次行动势在必得。
庄如月思绪翻涌，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洛温颜失踪，清辉阁众人必定倾巢而出四处搜寻。可若他们一时冲动，贸然闯入飞雪城，胡行蕤便能借机发难来一场血洗。
洛温颜那么聪明，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可她为何仍要涉险？
庄如月胸口发闷，一股懊恼涌上心头。若非自己拖累，洛温颜何至于落入这般境地？
如今外头的人寻不到线索，里头的人又插翅难逃，局势几乎无解。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以她一人之力，连洛温颜被关在何处都无从得知，更是绝无可能平安带走她。
那唯一的生机，便是她先逃出去，或者设法将她们被囚于飞雪城的消息传出去，如此一来或许还能有所转圜。否则，以胡行蕤的疯性，她不知道他会对洛温颜做出什么事来？
思及此，庄如月眸光一沉，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房内仅有的几件瓷器上。她毫不犹豫地抄起所有的花瓶，狠狠砸向地面——
“砰！”
“砰！”
碎裂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
“报！”守卫仓皇跪地，“首尊，洛少…洛温颜醒了。”
胡行蕤在摇椅上双眼微阖，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指节在扶手上轻叩三下，似在欣赏什么绝妙的乐曲。
“看来这秘法果然非同小可，”他缓缓睁眼，眸中精光乍现，“居然能让这样的人物昏迷了几天。”
胡行蕤端起手边的茶，茶盖轻刮盏沿的声音此刻格外清脆：“她就只是醒了？有什么动静吗？”
“地牢固若金汤，她又枷锁在身，动静自然没有，倒是……”来人突然噤声，偷眼觑着座上人脸色，“不过倒是说了几句话。”
“有屁就放！”
“是、是。”
侍卫喉结滚动，略有怯色的把洛温颜的吟诗复述了一遍，“属下未在跟前，未能逐字逐句听的完整，意思大概如此。”
“好一个‘九州有梦我未休，共邀人间烟火游’”，胡行蕤把手中的茶盏怒摔在地，他猛地起身，暴怒中一脚踹翻香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狂妄不可一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真当自己管得了天下了！”暴怒的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真当整个江湖没她洛温颜就不行了！”
侍卫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首尊明鉴，整个江湖无人能和首尊相比，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名动天下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您的阶下囚！”
“走吧，”胡行蕤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去看看咱们这位人间惊鸿客，现在是如何在本尊手下苟延残喘的！”
胡行蕤刚踏出门槛，西院方向突然腾起滚滚浓烟。他眉头一皱，正要派人查看，却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侍卫踉跄而来。
“首尊，”侍卫捂着额头扑跪在地，“那位大小姐把屋里砸了个遍，您又不让动手，现在东西砸完了，不知道屋里怎会有火种，直接就放火烧房，我们怎么拉她都不肯出来！”
“废物！”胡行蕤一脚踹开侍卫，眼中阴鸷更甚，“当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月庄的独女确实杀不得——庄家不仅商路通达，据说还暗中经营着朝廷的买卖。更何况，眼下还需用她来拿捏洛温颜。
杀庄如月不难，但万一日后被人查出来，飞雪城只怕要难做。
他抓庄如月本就是为着引洛温颜来瓮中捉鳖，没必要惹一身不必要的骚。
待他和洛温颜之间做个了结，那时时机合适自然就不会再囚禁庄如月，但也不能完璧归赵，否则还是麻烦，总之一切都往洛温颜身上推。
他阴沉着脸疾步向西院赶去，待到时，火舌已经舔上了房梁。浓烟中，四五个灰头土脸的侍卫正架着个拼命挣扎的身影往外拖。
庄如月见胡行蕤来，知道不敢杀她，立刻就学着市井泼妇的样子破口大骂。
“胡行蕤！”庄如月的嗓音因吸了烟而嘶哑，却愈发显得歇斯底里，“你个乌龟王八没种的混蛋孬种！任凭你什么狗屁的江湖恩怨凭什么牵连本小姐，如月庄的狗都比你们这群废物懂规矩！”
“本小姐长到现在别说被打被囚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你给的东西是人吃的吗？这破房子是人能住的吗？”
她突然低头狠咬侍卫手腕，趁对方吃痛松劲时，染着蔻丹的指甲狠狠划过另一人面颊抓出数道血痕。
“本小姐警告你，我爹要是知道...”话未说完，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却仍梗着脖子瞪向胡行蕤，“你们飞雪城...咳咳...就等着...”
“放开她！”胡行蕤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突然抬手，面上竟浮起三分笑意，“庄姑娘受惊了！”
他缓步上前：“庄姑娘，我飞雪城无意与如月庄为敌，此番江湖风波影响到庄姑娘实在抱歉，庄姑娘权当在我飞雪城小憩，待琐事终了，我必定亲自护送姑娘平安回去。”
“我呸！”庄如月狠狠啐了一口，发间珠钗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叮当作响，彻底不管不顾的撒起泼来，“小憩？派这么多狗奴才看着本小姐，这是小憩还是囚禁？从小到大还从来没人敢打本小姐，你连手下的一条狗都管不住，凭什么管本小姐！”
话音未落，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侍卫腰间寒光一闪。电光火石间，她已夺过长剑，双手紧握剑柄转身指向胡行蕤——剑尖却在微微颤抖。
“本小姐今日就要这个狗奴才的命！”她强作凶狠状瞪着那个曾掌掴她的侍卫，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紧，“让他知道自己就是泥坑里的烂泥臭虫癞蛤蟆，碰本小姐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人就站在胡行蕤身侧，见状竟嗤笑一声，甚至悠闲地抱起了双臂。眼前这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千金小姐，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拿什么杀他？
靠骂的难听吗？
庄如月握剑的手心沁出冷汗。
她本意只是想逃出借机查探地形与方位，哪曾想会闹到这般田地。此刻剑尖距离那侍卫心口不过三寸，她却连往前送一分力的勇气都没有。
飞雪城的夜风卷着火星掠过庭院，吹散了她鬓边碎发。在众人或讥讽或戒备的目光中，这位从未沾过血的商门千金，正僵立在这场自己掀起的风暴中心。
她哪里真的杀过人。
“大小姐，绣花针拿过吗？”那侍卫嗤笑着上前，竟伸手要去拍她脸颊，“还以为你和姓洛的是多好的朋友，她怎么连基本的……”
话音戛然而止。
庄如月只觉得一股巨力推来，她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长剑‘噗’地没入血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僵——剑柄传来的温热震颤，侍卫骤然放大的瞳孔，喷溅在罗裙上的猩红，所有细节都顿时在眼前炸开。
是胡行蕤。
他收掌而立，蟒纹袖口沾着几点血沫。
“本尊面前，何时轮得到你擅作主张！”
“啊！”庄如月尖叫着松开剑柄，看那侍卫捂着胸口缓缓跪倒。他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面朝下栽进尘土里，剑柄犹在颤动。
她跌坐在地，绣鞋在青砖上蹭出凌乱痕迹。血腥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胃里翻涌着要冲破喉咙。
“怎么样？”胡行蕤居高临下看着庄如月，“大小姐出气了吗？”
不等回答，他转身甩袖：“送大小姐下去休息。”几个侍卫立刻架起瘫软的庄如月，“让她好生醒醒神。”
/
地牢里的火把将熄未熄，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胡行蕤踏入牢门时，洛温颜刚熬过新一轮毒发，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凌乱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边，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若是让清辉阁的人看见他们阁主这副模样...”胡行蕤靴底碾过潮湿的地面，在寂静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不知那些誓死效忠你的下属，会作何感想？”
胡行蕤踱步近前，目光在她狼狈的模样上逡巡，嘴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阶下囚的滋味，如何啊？洛少侠！洛阁主！”
洛温颜睫毛颤了颤，勉强睁开眼。看清来人后，那双眸子又缓缓阖上，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吝于给予。
“好得很！本尊和你说话，洛少侠好不给面子！”
洛温颜依旧闭目不语，胡行蕤见状眼底戾气骤现，突然暴起，铁钳般的手掌扼住她纤细白嫩的脖颈。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副目中无人的做派！真当这江湖离了你就不转了？”他强迫洛温颜抬头，却见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指尖抠着石壁缝隙，微微蹙眉。
“喘…”洛温颜被掐的难受，“喘不上气了…”洛温颜气若游丝，唇角却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胡首尊，你身上的血腥气…熏着我了…”
砰的一声。
胡行蕤闻言一把将她甩开，洛温颜被狠狠掼在石壁上，后脑就撞出沉闷的声响，她顿觉眼前发黑，耳中一阵嗡鸣。
“真像是条丧家犬！”胡行蕤不屑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屈不折的傲骨，原来不过如此！”
胡行蕤甩了甩袖子，从随从手中抓过一件素白丧服，轻蔑地掷在了她身上。
“不用谢我，这是待本尊下一任江湖首尊擢选时，”他俯身，在洛温颜耳边轻声道，“送你上路的丧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