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冬天。
弘益大学校园里枯枝覆着薄雪的静默，是空气里清冽到刺骨的寒意，混合着雕塑大楼里永远散不去的松节油、石膏粉和隐约的金属冷却液的味道。
徐敏知踩着被踩实的、有些发黑的积雪前行，黑色羊绒大衣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雪沫。
她的步伐依旧很快，落后她半步的朴宰彦，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他一手提着沉重的笔记本电脑包，另一只手拎着塞满教案、图纸和保温杯的厚帆布文件袋，肩头落了几片细小的雪花，姿态是沉默的跟随，如同她影子在冬日里的具象化。
巴黎先锋艺术驻留项目的经历，像一层更冷的冰釉，覆盖在她本就疏离的气质上。
如今回归弘益大学雕塑系助教的身份，这份淬炼过的冰冷与掌控力，在肃杀的冬日里显得更具压迫感。比朴宰彦大两岁，在他还是校园里那只翩跹惹眼的“蝴蝶”时，她已是系里公认才华卓绝却难以靠近的学姐。此刻归来，年轻的学生们远远望见那道黑色身影走近，交谈声会不自觉地压低几分，带着敬畏和不易察觉的瑟缩。
而朴宰彦的存在，在冬日的校园里像一道移动的、引人注目的注解。
昔日那个游刃有余、目光流转间便能掀起波澜的风云人物，如今收敛了所有外放的光彩，像一颗被冻结在特定轨道上的行星，轨迹紧密地围绕着徐敏知这颗散发寒意的恒星。
他替她拿东西，在工作室外冰冷的走廊里倚墙等待，呼出的白气袅袅上升，目光却始终如影随形。偶尔有光线穿透阴霾的天空，掠过他颈后，那道旧疤旁崭新的、棱角分明如冰晶的雪花纹身便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成为最直白无声的归属宣言。
“徐助教！您回来啦！”
一个抱着裹了防冻棉套的石膏头像的男生，呵着白气惊喜地打招呼，眼神忍不住瞟向她身后沉默的男人。
徐敏知略一颔首，冻得微红的鼻尖在围巾上方显露一瞬，脚步未停。
“宰彦…前辈？”
抱着画板路过的女生认出他，惊讶在冬日的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朴宰彦只回以极淡的点头，睫毛上沾着细微的雪晶，目光迅速落回前方那个在寒风中挺直如松的背影，对周遭的探究视若无睹。
助教的工作在期末季的寒冬里更加繁重。
批改本科生在暖气房里画出的、思路混乱的期末创作方案；协助教授准备冻得冰手的金属焊接示范材料；处理因巴黎驻留积压下来、如雪片般的系务文件；同时，她自己柏林个展的筹备也进入了倒计时，模型和图纸堆满了办公桌。她的据点，是雕塑系大楼顶层那间视野开阔的办公室兼临时工作室。
朴宰彦在这片秩序里，找到了自己稳固的位置，像嵌入冰冷机械中的一个温暖部件。
当徐敏知对着满桌期末方案蹙眉，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冻得微微发白时，一个温热的的马克杯会无声地放在她手边。杯里不是冰美式，而是滚烫的、加了蜂蜜的姜茶。
需要从冰冷的地下材料库搬运沉重的教学用黄铜锭或成箱的树脂原料时，朴宰彦总是抢先一步。他戴上厚实的防滑手套，呼出的白气在冷库门口凝成更浓的雾，动作沉稳利落。
她伏在工作台前，用冻得微僵的手指精细地调整柏林展微型装置的钛合金骨架，废弃的草稿和细小的金属屑在脚边堆积。朴宰彦会在在她专注的间隙，将狼藉扫净，用温热的湿布擦拭掉台面细微的金属粉尘，让空间迅速恢复到她习惯的、近乎苛刻的整洁与温暖。
这份冬日里的默契，是巴黎工作室无数个日夜磨合出的结果。
他读懂她冻得发红鼻尖下隐藏的不耐，熟悉她对工具、光线、投射的严苛要求。
午后，一场关于下学期雕塑基础课改革方案的线上会议在办公室进行。屏幕里的争论隔着网线也显得激烈。徐敏知清冷的声音透过耳机传出，逻辑严密，词锋犀利，像冰棱撞击，在温暖的室内也带着寒意。
朴宰彦坐在角落那张旧扶手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暖手，目光落在窗外被雪覆盖的枯枝上，看似放空。
然而，他耳廓的轮廓在暖气中微微泛红，敏锐地捕捉着会议里的每一个词句，尤其是她发言时那种独特的、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力量感。
会议结束，徐敏知摘下耳机，指尖用力揉了揉被压得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自然地转向角落，声音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
“去材料室。取新到的低温固化环氧树脂样本，规格是XG-7。另外，上批次的镍钛记忆合金丝韧性测试报告出来了，一起取一下，还有，”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窗外灰暗的天色，“回来时，顺路去便利店带两盒热敷贴。”
“好。”朴宰彦放下水杯，起身，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些琐碎的指令早已刻入本能。
材料室的气味在冬天更加复杂：暖气烘烤下石膏粉的干燥、未开封树脂的微甜化学味、金属冰冷的触感，还有地下空间特有的阴冷尘土气息。
管理员老金裹着厚厚的棉袄，看到朴宰彦熟练地报出徐敏知的名字和精确到型号的要求，眼神里满是感慨，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眼镜片：“是宰彦啊…这大冷天的…徐助教还是这么拼。” 他摇摇头，没再多说，转身去取样品和报告。
朴宰彦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检查老金递来的环氧树脂样本包装密封性，又仔细核对韧性测试报告上的数据曲线。他修长的手指捻过冰凉的报告纸页，确认无误后才离开。
动作沉稳，带着一种冬日里特有的、对抗寒冷的专注力。
抱着材料和报告转身，迎面遇上几个裹得像粽子、刚从冰冷泥塑室出来的学生，搓着手呵着白气。
其中一个戴着毛线帽、脸颊冻得通红的女生，看到朴宰彦的瞬间脚步顿住，眼神有些发直。
那是他过去曾短暂约会的对象之一。
她的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牵引，落在他颈后围巾未能完全遮掩的、那枚清晰冷冽的雪花纹身边缘。
眼神复杂，惊讶、困惑，还有一丝被冬日寒风冻结了的、遥远的意难平。
朴宰彦的目光却径直穿透她们，走过带着寒气的人群，目标清晰地快步去往顶层那间温暖的办公室，和办公室里那个掌控着寒冷也掌控着他的女人。
回到顶层办公室，暖气扑面而来，带着干燥的舒适感。
徐敏知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被雪覆盖的寂静校园打电话。
流利的德语从她唇间吐出，她在和柏林展策展人讨论运输保险细节问题。
朴宰彦将取回的材料和报告轻放在靠墙的矮柜上——那是她指定放置待处理物品的地方。然后，他无声地走到窗边不远处的书架旁，从口袋里拿出还带着便利店温度的两盒热敷贴，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桌角。做完这一切，他安静地退回角落，拿起之前的水杯，目光落在她映在玻璃窗上的、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侧影上。
夕阳的微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将办公室染上一层稀薄的金色。
徐敏知结束通话，转过身，暖黄的光线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也落在朴宰彦身上，为他挺拔的身影和沉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暖气低沉的运行声。
“柏林那边，”徐敏知忽然开口，声音在温暖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布展期提前了。一月初就要过去。展期三个月，横跨整个冬季。”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目光却落在朴宰彦身上，带着一种寻求确认的意味。
朴宰彦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一丝犹豫。
“好。护照和签证，我去确认。”
仿佛跟随她跨越半个地球，深入欧洲腹地的寒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徐敏知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跟随，在冬日稀薄的夕阳光线下，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她收回目光，走向工作台，重新拿起那份冰冷的钛合金骨架模型。朴宰彦也立刻收敛心神，走到她身边。无需指令，当她的指尖因金属的寒意而微微蜷缩时，他精准地将一贴刚刚开封、还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暖敷贴，递到了她微凉的手边。
窗外，弘大的校园彻底沉入冬日的暮色，积雪反射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
雕塑系大楼顶层这间温暖的办公室里，冰冷的秩序依旧运转，却多了一道沉默而恒温的影子。失效期的规则早已被彻底冰封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徐敏知绝对掌控下，一场无声却紧密捆绑的、跨越凛冬的协奏。但朴宰彦心甘情愿地栖身其中，如同寒鸦找到了唯一认定的、筑于冰雪之上的巢穴，以体温守护这份冰冷的归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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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回到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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