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缠缠绵绵地落在实验楼的玻璃幕墙上，后来就渐渐大了，砸得窗户嗡嗡作响，像要把这栋藏着无数秘密的建筑，从里到外淋透。
砚葵蜷缩在实验台角落，手臂上刚拔下针头的地方还在渗血，他用没力气的手指摁着，血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冰冷的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映着他脖颈后那串淡蓝色的编码——“EX-07”，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身份。
“数据第三次飘红，生理指标持续异常，判定为失败样本，执行废弃程序。”冰冷的电子音从天花板的扬声器里传来，没有丝毫温度，和实验室里的空气一样，冷得让他打颤。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讨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砚葵知道，“废弃程序”是什么意思，前几天，编号“EX-04”的女孩就是这样被带走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想挣扎，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连向阳而生的本能，都成了“异常”的罪证，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朝他走来。
他们拽着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他踉跄着被拖出实验室，走廊里的冷风吹在他渗血的伤口上，疼得他浑身发抖。他路过那些熟悉的房间，透过玻璃，能看到其他实验体麻木的脸，他们有的在被抽取血液，有的在接受电击实验，眼神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砚葵忽然觉得，或许“废弃”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再忍受这些无休止的疼痛和冰冷。
可当他被扔进巷口的那一刻，刺骨的雨水浇在身上，他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巷子很深，两边是斑驳的砖墙，垃圾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和实验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窒息。那些人把他扔在这里就走了，汽车的尾气混着雨水，溅了他一身泥污，仿佛他真的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垃圾。
砚葵慢慢挪到巷尾，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绷带早就被雨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伤口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疼。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些新旧交错的针孔，还有绷带下泛着不正常红的皮肤，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想起小时候，研究员曾告诉他，他的名字“葵”，是向日葵的意思，象征着阳光和希望，可他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真正见过几次阳光，实验室的玻璃外，永远是被过滤过的、惨白的天光，算不上真正的阳光。
雨越下越大，砸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排异反应带来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骨头。他想闭上眼睛，想就这样睡过去，或许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疼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混着雨声，慢慢靠近。砚葵猛地惊醒，身体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警惕地抬起头。巷口的光线很暗，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在打量着什么，直到走到巷尾，才停下脚步。砚葵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更不想让别人发现他脖颈后的编码。
“你没事吧？”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像雨后的泉水，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干净，落在这昏暗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砚葵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他很久没有和除了研究员之外的人说过话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敢回应。
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往前走了两步，伞微微倾斜，挡住了落在砚葵身上的雨。砚葵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气息，和实验室里的味道完全不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偷偷抬起眼，透过湿漉漉的刘海，看到对方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个子很高，身形清瘦。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很淡，却透着一股干净的气质，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清冷又纯粹。
“你受伤了？”少年的目光落在他渗血的手臂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砚葵赶紧把手臂往身后藏了藏，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
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警惕，没有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轻声说：“雨很大，你这样会感冒的。”说着，他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递到砚葵面前，“这个给你，先披上吧。”
校服还带着少年的体温，暖暖的，和这冰冷的雨夜格格不入。砚葵看着那件递到面前的外套，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他知道自己是个“失败品”，是被抛弃的垃圾，不配拥有这样的温暖。
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外套轻轻放在他身边的地上，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纸巾，也放在旁边：“我叫烟知年，是附近三中的学生。你要是不想说话也没关系，等雨小一点，再想办法吧。”
说完，他便后退了两步，重新撑起伞，站在不远处，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砚葵看着身边那件带着体温的校服，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清瘦的身影，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他不知道这个叫烟知年的少年为什么要帮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但他能感觉到，这一刻，巷子里的雨似乎没那么冷了，而那个站在伞下的少年，像一道不小心漏进他黑暗世界里的光，微弱，却足够明亮。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巷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伴随着保安的呵斥声：“谁在里面？赶紧出来！”
烟知年的脸色微微一变，赶紧走到砚葵身边，拉起他的手腕：“快走，是学校的保安，他们不让外人待在这里。”
砚葵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伤口传来一阵疼，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烟知年立刻察觉到了，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受伤的手臂，牵着他的手腕，慢慢往巷子深处走。
巷子深处有一个狭窄的出口，通向后街。烟知年带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保安的视线，沿着墙根，快步走了出去。直到走到一条安静的小路上，两人才停下脚步。
“呼，幸好没被发现。”烟知年松了口气，转过身看着砚葵，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你现在打算去哪里？要不要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砚葵摇了摇头，他不能去医院，一旦被人发现他脖颈后的编码，或者他身上的针孔，一定会引起麻烦，到时候，不仅他会被抓回实验室，可能还会连累眼前这个帮他的少年。
烟知年见他不愿意，也没有勉强，只是点了点头：“那你有没有地方可以去？”
砚葵低下头，沉默了。他没有家，没有亲人，除了那个冰冷的实验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
烟知年看着他低落的样子，心里大概有了数，想了想，说：“我家就在附近，要不先去我家避避雨？等明天雨停了，再想办法。”
砚葵抬起头，看着烟知年清澈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犹豫。他怕自己会给烟知年带来麻烦，可他现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身体的疼痛和疲惫让他快要撑不住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豫，烟知年笑了笑，语气很轻：“没关系的，我家就我一个人住，不会打扰到别人的。而且你的伤口需要处理，再拖下去会感染的。”
砚葵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很自私，可他真的很想抓住这道突如其来的光，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
烟知年见他同意，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温和又干净。他重新拉起砚葵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轻声说：“走吧，我带你回去。”
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着，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砚葵被烟知年牵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暖暖的，传到他的手腕上，再蔓延到全身。他偷偷抬起头，看着烟知年的侧脸，路灯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眉眼清冽，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仪器，那些麻木的脸，还有脖颈上那道刺眼的“out”印记，心里忽然觉得，或许，这个雨夜，真的会不一样。
烟知年的家是一栋小小的公寓，在三楼。打开门，屋里很干净，装修很简单，却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本书，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一些数学公式，字迹工整又好看。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找医药箱。”烟知年把书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转身走进了卧室。
砚葵坐在沙发上，身体还有些僵硬。他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家，心里充满了陌生感。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一个普通人的家，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和烟火气，和实验室里的冰冷截然不同。
很快，烟知年拿着一个医药箱走了出来，在他面前坐下，打开医药箱：“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砚葵点了点头，伸出受伤的手臂。烟知年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手臂上的绷带，当看到那些新旧交错的针孔，还有泛着不正常红的皮肤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这些伤……”烟知年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砚葵不想说，便没有再追问，只是拿起碘伏，轻轻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碘伏碰到伤口，传来一阵刺痛，砚葵忍不住缩了一下手。烟知年立刻停下动作，语气放得更轻了：“忍一下，很快就好。”
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渗血的针孔，一点点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渍，然后用纱布轻轻包扎好。处理完手臂上的伤口，他又发现砚葵的额头和膝盖上也有擦伤，便又一一帮他处理好。
“好了，这样就不会感染了。”烟知年收拾好医药箱，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加热后递给砚葵，“喝点热牛奶，暖暖身子。”
砚葵接过牛奶，杯子暖暖的，握在手里，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不少。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香甜在嘴里散开，这是他第一次喝到这样的味道，很好喝。
烟知年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小口喝牛奶的样子，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动物，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可爱。他想了想，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砚葵喝牛奶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烟知年，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砚葵。”
“砚葵？”烟知年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很好听的名字，像向日葵一样。”
砚葵的心里微微一动，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的名字好听，第一次有人把他的名字和向日葵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实验体07”那个冰冷的编号。
“你……为什么要帮我？”砚葵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烟知年看着他，眼神很清澈：“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看到你一个人在雨里，觉得你很可怜。而且，帮助别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砚葵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烟知年是真的在帮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善良。
“谢谢你。”砚葵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谢谢，语气有些生涩，却很真诚。
烟知年笑了笑：“不用客气。对了，你今晚就在这里住吧，客房收拾好了，你可以去休息。”
砚葵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他现在真的很疲惫，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烟知年把他带到客房，帮他铺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砚葵应了一声。
烟知年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砚葵躺在柔软的床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他想起巷子里那个撑着伞的少年，想起他递过来的校服外套，想起他处理伤口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清澈的眼睛和温暖的笑容，眼底渐渐泛起了一层湿意。
他知道，自己是个“失败品”，是被抛弃的垃圾，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他就会被实验室的人找到，然后彻底消失。可他现在不想想这些，他只想好好享受这一刻的温暖，享受这道不小心漏进他黑暗世界里的光。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温柔又明亮。砚葵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没有疼痛和恐惧的情况下，安心地睡去。他不知道，这段突如其来的温暖，会成为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也不知道，这份光，终究是他留不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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