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副局长,席副局长?”
两个响指唤回了席颖的神智。席颖的视线逐渐聚焦,先是看见谢若美的手,随即就看见她亮起的义眼。
“停。”席颖摆了摆手,“我已经清醒了,不要接管我的电子脑。”
谢若美眼中的金棕色闻言便熄灭下去,随即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关怀备至的神情。按理说,这种神情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穿着警员制服的人脸上,因为席颖就不是这种警员——没人能在随时可能出现流弹甚至□□的街上笑出来。
谢若美把一个马克杯推过来,这动作让她衬衫上别着的胸牌被白炽灯一晃,闪了一下。那枚黑银相间的徽章正中间是一只朱红色的眼睛,对外宣传是象征着天父的全视,但席颖现在知道那只是来自九州的洞察公司的标志。
都是骗子。席颖想。不知道那群支持天父教会的疯子知道他们最为之自豪的、全知全能的全视系统,实际上是九州人的技术套皮,会作何感想。
“见过先知的人都会这样,你不用觉得难为情,我不会说出去。”谢若美说,她再次把那只马克杯向席颖推了推,“但如果你实在害怕,这是我们从祁宫城带来的茶叶,有安神镇静的作用。很灵的。”
说到“很灵”时,席颖看见谢若美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点嘲弄,而那神情被杯中热茶上升的雾气一拂,很快消失了。
席颖把杯子拢在手心,却没有喝。她在更换电子脑时图便宜好用低能耗,特意要求降低情感模块的优先级,因此她并不如谢若美所说的那样恐惧,刚才的昏乱只是由于面见非人之物的影响,以及一种认知与现实不符的荒谬感。
她清晰地记得那些三具漂浮在蓝色营养液中的躯体。先知面容不辨男女,闭目高悬于纯白的机械之间,眼皮薄如蝉翼,却连一丝血管也无。无数管线整齐地接入封印舱,将全城的数据源源不断导入祂们体内,而输出的信号被接驳至监控室的电脑,由搭载洞察公司专利算法的超算翻译成“可理解”的语言。每逢月底,打印机就会吐出新一份伪人清单,以及下个月的公共安全预示公告。
自从五年前全视系统第一次运转起来,先知们的预言从未出错。谁能说这不是神迹呢?
伪人和连年高涨的犯罪率一直是城里难以解决的问题,从席颖父母那时候就是如此。然而当全视系统接入警局,情况立刻扭转:伪人数量骤减,许多潜伏多年、早已替代本尊的伪人也被迅速揪了出来;甚至未来一个月内潜在的重刑犯行迹,也能被先知的预言提前锁定,犯罪率随之急速下滑。
时至今日,伪人已经不再是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问题,如果是今年出生的孩子,甚至都不会有机会知道那些变幻为真人的怪物曾经让这座城市陷入多大的风波之中。
因此,凭借全视系统的背书,天父教会能重新将新港城变成天父的圣所并不奇怪。现如今教会已经成为舆论的风向标,没有人敢忤逆他们的想法,就连望月重工这样的巨企也不得不避让三分。
席颖记得父亲也如同所有新港市民一样,真心信仰天父,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他手里仍然牢牢地握着象征天父的天平护身符。教会宣扬天父全知全能,却喜怒无常,城里的伪人之灾和高犯罪率正是祂对人类愤怒的化身;只有虔诚的祈祷与不竭的供奉,才能安抚祂的怒火。那时候在葬礼上,牧师说她父亲不是不虔诚,而是供奉不够丰厚,才没能让他的痛苦抵消罪孽。席颖一直以为,这就是“神性”。
但是先知们与天父不同,无需祈祷和献祭,更无所谓自己被冠以别教神名,只需要营养液、能源以及数据流,祂们就会无私地展现恩惠,从未来之中择选正确的方向,以安全预示公告指引世人。祂们展现的“神性”有如纸上的新罗马字体,质朴到几乎平易近人。
“我没什么问题。”席颖定了定神,还是决定不再想刚才在预示中枢内看见的场景,“我是说,我还需要做什么?”
谢若美耸耸肩:“其实没有太多,我这边需要你参与的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他们借调你来的那个□□走私案,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嗯?哦,不用麻烦你。那只是一个小案子。”席颖说,“你感兴趣吗?”
她随即拿起旁边的平板划了两下,想了想,还是递给谢若美。依赖着全视系统无往不利的战绩,谢若美在的全视事务科已经实际上拥有了警局内的最高权限,带着全视事务科胸牌的人能够自如的闯进每一间办公室,拿走他们想要的任何资料,如果你不给——不给又怎么样?背靠全视系统,他们来拿才是出于礼貌,否则系统直接调数据还更快更方便一些。
所以席颖还是把她已经写好的协理调查报告递给了谢若美。她自认自己的文书写的不好不坏,是挑不出来错的那一款,但这是个奉承谢若美的好时机,全视事务科的人一般贵步不出总局大楼,轻易攀不上关系,如果这女人打算发表什么意见的话,席颖已经准备好捧她两句。
没想到谢若美拿过来没做什么点评,她就像是在看什么《风尚》杂志一样,神情轻松,还一边看一边问:“你现在好点了吗?真的不喝点茶?”
席颖生出了一点自己工作成果不被重视的愤怒,但是理智还是让她知道大小王,没做出什么明面上的反应。既然谢若美没把这事儿当正事看,她也应该放松一点。这么想着,席颖一边说“我不喜欢喝热水”,一边拿出手机。
也巧,她刚解锁手机就跳出来几条来自同一个联系人的消息。
【周允:我下周三的画展,你要来吗?】
【周允:我给你发了邀请函,但我猜你应该没看邮箱。】
【周允:当然,你不想来也可以。】
席颖垂下眼帘,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个字又很快删掉,如此反复几次也没有敲出来个合心意的回复。她颇为不耐烦地把手机锁上,抬头,正巧谢若美也看完了她的报告。
谢若美把平板递过来:“挺好的。还好你知道红尘会的业务,不然按着市局这帮人的德行,就要把一群无辜的人关进监狱了。你看,他们根本不重视全视系统不公布的低风险度案件。啧。”
席颖笑笑:“我们荒原人也许不在乎法律,但还是在乎仁义与公正的。这点比城里人强。”
谢若美点头,随即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你这话让我想起我老家。诶,对了,你说你妈妈是九州人?”
“对,但我不知道算不算,因为她生在新港城。不过她随我外婆,一直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总想回到九州去。”
“你以后有机会,可以来九州看看,我是说祁宫城。”谢若美很快掠过了这个让她略带乡愁的问题,转而道,“你想提前下班吗?我可以帮你打卡。”
“什么?我不用。我为什么想提前下班?”席颖有点惊讶。
谢若美看上去有点惊讶又有点羞赧。“我以为你有约会……没什么。”她说,“那我先去忙了,你自便。”
直到谢若美走出去了一些距离,席颖才意识到,她看见了周允发来的消息。从始至终,谢若美都没有停止过对自己电子脑的监控,刚才看见她熄灭的义眼只是一种障眼法。
席颖刷卡上楼,回到位于总局大楼5楼的情报综合处。
因为是被借调来的,她在的西岬港区也实在不是个富裕地界,因此席颖并没能成功捞到一个独立办公室,只能在大厅边角上的一个隔间坐着,好在临窗,能让她随时看风景缓缓。
总局大楼位于中心广场的西南角,正对面是市政厅;向远望,能够看见望月重工的总部望月塔,那道贯穿全楼背面上下的银色金属脊梁让整座建筑像一把直指天际的武士刀。望月塔的左右两侧分别矗立着奥卡姆生物的透明螺旋状大楼和维尔曼军工的混凝土堡垒,洞察公司的镜湖大厦则被这三座大楼完全遮蔽了。
席颖的视线回收,落到楼下广场的花园之上。不像公司广场上有着原生植被和凌空的全息投影,花园里环绕初代市长雕像的只有一些全息行道树罢了。城市的中心并不在此地,而是诸巨企环绕的所在。
有时候真还会羡慕在公司里上班的那群人。席颖想着,按了“提交”,把写好的工作报告正式提交进系统里。
其实真要说起来,席颖此次被从第一分局借调到总局来,事情没做多少,说重要也不重要,只是这个□□走私案好巧不巧有好几个公司的势力掺和,导致她作为被望月重工三小姐——也即望月真由美,周允的现任女友——直接指名为区分局副局长的角色,就不得不为涉事方之一的望月重工趟一趟浑水。
这个案子发生在西岬港区,报案的是维尔曼军工,他们称望月重工走私了大量军火给当地的□□狼牙帮,意图袭击维尔曼的工业园。但席颖从望月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是根本没这回事,实际上是维尔曼军工伙同奥卡姆生物,又拉上了当地的另一个□□,红尘会,给望月做了局。
西岬港区坐落着几家公司的工业园,又因历史原因,□□也是不少,因此每次西岬港区出事,涉事各方都是各执一词,坚称自己无罪而对方罪孽深重,必须立刻送进大牢里面判上三百年有期徒刑。但是当谈到具体的证据,在当地却很难查出来,无论是监控还是目击者,都会恰好“坏掉”或者离开了新港城。调查一般都只能靠警员们在当地□□或者公司里的关系拿证据,各为金主辩护罢了。
席颖是望月的人,当然有一份望月重工提供的证据,但是她又恰好和西岬港区那片的地头蛇之一,红尘会,非常熟。其实总局选了她没选别人来也有这层关系在。当然,她知道红尘会近两年投向了洞察公司,但这也没什么,洞察公司一向不参与任何公司斗争,他们似乎除了为城市提供全视系统的运行之外再无所求。
所以席颖怀着一种自己将取得一份中立证据的幻想来到了红尘会的据点,然而,在跟线人勾兑之后,她拿到了一份和维尔曼军工代理人的报告处处都对的上的证据链。依据这份证据,席颖似乎无法为望月重工开脱嫌疑。可她明知道这证据猫腻很大。
席颖还记得自己捏着那张证据链芯片有多想笑。
将芯片亲手交给她的是红尘会在西岬港区的坐馆,九叔。
九叔和她一样,出身荒原,小时候席颖还被他抱过。后来她父母死在望月的工厂里、从小长大的双湖镇也被望月派人淹成水库,还是九叔出手,把她弄进了城里落户。当然,把她弄来也是取中她能打,不是什么同乡情谊。那几年席颖给他当红棍,每每在街头被打得半死,回去还要被九叔骂个狗血淋头,教棍落在她背上的时候席颖发誓要宰了这老狗。可是后面九叔又把她弄进警局做劳务派遣,说“女孩儿还是要清白身份好些”,又成了体贴的叔叔。
恨他是真的,承他的情也不假。所以席颖一直也没断了和红尘会的联系,甚至还对九叔保持着基本的信任。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收钱办事。□□可没什么清楚的底线,且我和维尔曼军工站在一起反而是双赢不是吗?反倒是你,小颖。”左脸有一道贯穿伤的九叔盯着她,语气沉郁又痛心,“当时我送你洗白上岸,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当东洋人的狗。你别忘了你爸爸妈妈怎么去的。”
“我……”
“中立不是一种拉偏架吗?”九叔如此嘲弄道。
席颖记得自己那天和九叔不欢而散,但是她的调查报告却没用望月重工的证据,只自己重新写了一份,说红尘会没参与这场走私案,那辆装有大批量军火的望月重卡并非由红尘会提供,车辆信息再怎么追溯也只能追到望月工业园附近的狼牙帮身上。
看起来中立诚实,但再一次确认了望月重工不仅运送的是军火,还确实和狼牙帮有关。
“席颖!”情报综合处的处长忽然从办公室里伸出来半个身体,隔着半个办公室叫她,“你来一下。”
席颖立刻高声应了一声,饶是这会儿心绪不平,还是拿出了职场素养,不在该逢迎的时候做自己,一路小跑进了办公室。
处长等她进了办公室,把玻璃调成单向的。
“坐,快坐。”处长有些殷勤,甚至反常了。按席颖来这儿一周的观察,这位和自己一样由望月重工塞进警局的处长,似乎对于自己敌意不小,当时第一面的时候极尽阴阳,平时对她也爱答不理。也不知道她一个区分局的小小副局长何德何能惹到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席颖想了想,但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讨好自己的必要。
“您客气。您先坐。”席颖也端出一副殷勤讨好的样子,一路把处长送到办公椅上坐下,又去饮水机旁边接了杯热水端过来,“有事儿您吩咐就行。”
处长端起水喝了一口,又搓了搓手,才略有试探地看向在他对面坐下的席颖。“那个什么,我刚看了你的报告。写的很不错,很不错。”他讪笑了几声,“红尘会那里拿到的证据是吧?挺好。不过以前没见你履历上有他们的关系啊。”
“是,我以前跟着老大干过几年。”席颖干脆地点头,有点了然他的殷勤,新港城城里□□猖獗,警局里大多数人甚至标榜自己和□□关系不浅,“主要到底不是正经活计,老大也就把我除名了,说让我当个清白人。”
其实席颖玩了个文字游戏,她口中的老大并非红尘会的龙头,只是九叔而已。但这显然让处长顺利误会了。
“你做的好。你俩都是仁义人。我就爱跟仁义人打交道。”处长虚情假意地肯定了席颖一下,随即似乎也装不下去更久,迫不及待挑明了他的意图,“你看,我这一周关照你不少,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引荐一下?”
他不聪明,但看人脸色一流,只看席颖的笑容停了一秒,他就知道这女人心有迟疑。哼,自己倒也不妨再卖她个好,毕竟船翻了大家都是个死。自己也不能只扒着奥卡姆生物一条船,毕竟几家公司没什么不同,还得多个□□的路子。
这么想着,处长当着席颖的面把监控关了,又朝席颖勾勾手指,示意她近前。
“你看,你们借调来的这批人的报告都反映了一个事实:望月重工真的向狼牙帮走私了大量军火,准备搞掉新港工业园。而这份公告明晚上就会发出去,对不对?”他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你可能觉得,把你塞进来的望月真由美,作为望月的公关部总监,一定能摆平这次舆论是不是?哼,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首先,教会的激进派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能把这异端公司狠狠批倒批臭的机会,以他们近来的声势,你觉得望月真由美能做什么?到时候媒体一开闸,全城的信众、股民和议员一哄而上……啧啧。”
“其次,维尔曼和奥卡姆两个公司私底下联了手。你也知道,他两家都把持着几个港口,只等公告一发,就有借口卡住望月的油轮。新港城哪有油啊?他们只用卡上望月的油轮两周,望月就要出大问题。”
“双管齐下,望月能有什么好活?”
席颖没说话,看起来却明显愣怔了。
处长见她如此,越发兴奋,压低嗓音又往前凑:“这可是我独家得到的内幕。奥卡姆的朋友跟我透过风,还让我顺水做人。你懂吧?船要沉了,聪明人得提前换条船。”
他看了看席颖,眯起眼睛,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你和红尘会有来往,没在望月的树上吊死,这是聪明人的做法,很好啊。我也不求别的,给我牵个线。大家抱团,换条船坐坐,日子才稳当。”
闻言,席颖的唇角微微一动,像是要抿紧,却又被她硬生生牵扯成一个向上的弧度。
她跟着干笑了两声:“是,是。我真是受教了。这肯定,一定帮您牵上线。这两天我就组个局。还多谢您提点。”
处长听了,脸上那副油腻的笑意瞬间舒展开来,连肥大而通红的鼻翼都跟着轻轻颤动,好像刚吞下一口顺喉的烈酒。
席颖起身时,办公室里的灯光打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冷白色的光,把处长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没再多说,只是抬手将椅子轻轻推回原位,点点头,出了办公室。
空调冷风吹出来一阵消毒剂的味道。席颖看着玻璃窗外的望月塔,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照得她的眉目锋利。
席颖把手机拿出来,回复了周允。
【席颖:我会来。】
【席颖:但是我想要书面的邀请函。】
【席颖:你亲自送过来。】
【席颖:对了,之前真由美把我弄上位这件事还没谢谢你们两口子。】
【席颖:明晚赏光一起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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