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期考试结束后的家长会,涉及文理分科的意向和年级表彰。教学楼人声鼎沸,陈生生避开人流,独自溜达到美术楼的天台。
天台很宽阔,陈生生叼着一根草莓棒棒糖走上来。这里是她熟悉的清净地,然而今天,天台的另一角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一个女生蹲在那里,把脸埋在手心,肩膀微颤——是班里的徐梦。
陈生生没有靠近,站在楼道口附近的栏杆边上,仰头看天。
写字楼,住宅和雾霾。远处不晴朗的天空里暗含着一种阴沉的杀机。
这时,楼道口的声控灯亮了,陈生生跨了一小步躲到阴影里。大概十几秒后,一个尖锐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传过来。
一位中年女性冲上天台的水泥地,自动忽略了暗处里淡成背景的生生,径直朝着天台尽头哭泣的徐梦走去。
陈生生看出来这位家长挎的小包很上流,和她出口的言语正相反。
“你就是徐梦?”女人走过去,欠缺礼貌地打量女生的相貌,“我看了他手机里面你的自拍照。他爸跟他还在主任办公室,你还在一直给他发消息。”
徐梦站起来,表情有些屈辱,已经有泪水。
“你家什么情况,什么家教我不清楚,也不该我管,但你严重影响到我儿子了你知道吗?他以前成绩再差也从没掉出过年级前一百五,现在呢?跟你搞到一起,跌出两百名开外!”
“您冷静点。”徐梦说着冷静,自己也嗓子发紧,还在抽泣,因此话不成音,“我们是相互喜欢……”
“喜欢?你们俩懂什么是喜欢?我说难听点,青春期发情而已。”她声音更大,几乎快指着徐梦鼻子质问。
楼道口的声控灯又亮了,陈生生站在阴影里没动。
而那个家长和徐梦显然都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没看到人影。
没过几秒,周演走了上来。他简单扫了一眼那边疯言疯语的对峙,就转身想走。一回头脚步却停住了。他盯住一个地方。
陈生生正从容地靠在栏杆边看他,咬着糖挑了挑眉:“你怎么来这?”
她眉眼清淡,有些冷漠,但不是全然冷漠。在看到周演那刻,就多出来几分专注,似乎很认真地在看他。
“我来,”周演莫名卡了一下壳,嗓子有点紧,“…你怎么开完年级会就跑,你妈妈进教室想跟你打个照面。我说我们刚一起开完年级表彰,来找找。”
陈生生笑了下:“你撒谎。”
她妈从小开家长会都是走形式,主旨是履行义务,或是为了大体上过得去。
“……真的。”周演说。
陈生生顿了下,疑惑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单手滑开微信,她妈什么信息也没给她发。
“嗯……你怎么来这。”周演转开话题。
陈生生就不再多说,跟着他转移,把手机揣回去,随口道:“我经常来。”
不远处的家长从手提包里甩出来一个画框和厚册子,摔在徐梦面前,声响很大。徐梦脸一下子就白了,那是她手工做的照片书和钻石画。“你真的没学好…赶紧给我断掉……!”那女人刺耳的声音漫过来,淹到了天台另一边。
“徐梦成绩挺好的,她妈妈骂这么难听?”周演低声问。
“不是她妈,她对象的妈。”陈生生说。
周演皱了皱眉又转头看了眼,那边已经在查人户口,那家长中气十足:“你家在平角那边吧。做的什么生意大家心里都有数。婊子……你跟你妈……”
周演转回头:“……这么离谱。”
“吵死了。”陈生生不看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无措的徐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单身吧。”
“……啊?嗯。”周演愣了一下,下意识应道。
“我造个谣。”她说。
陈生生把嘴里的棒棒糖取了,突然偏头朝那边叫了一声:“哎!”
那个家长和徐梦没发觉天台还站着俩人,都被吓了一跳,转头震惊又尴尬地看过来。
“不要把气撒到无关的人身上吧。”陈生生说,“管好您自己儿子。”
她的语气随意,轻蔑。几乎瞬间就激怒了女人,那家长的声音几乎是尖刻了:“你说什么!?”
“应该还记得吧。”陈生生盯着那个家长,自我介绍道,“刚刚我俩上台讲过话的。”
周演原本是背对家长和徐梦的,闻言又往那边偏了一点头。然后,他听到陈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和周演,我们正早着恋呢。”
“……”“……”“……”
“所以影响吗。”陈生生似笑非笑地问。
那个家长愣了愣,气势依然汹汹:“年级前几名还谈恋爱啊?你这孩子怎么张口就来!不知羞耻!”
“周演。”陈生生无视女人的喊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唤了一声,“弯点腰。”
“嗯?”周演转回来向她靠近一步,低下头去听。
就在这一瞬,陈生生往后退了一小步,踩上天台栏杆边的一个矮坎踮起脚,身体拔高。她把棒棒糖移到旁边,另只手一把扣住周演后脑勺往下一压——
“……借个位吧。”她的声音像从黑胶唱针里转出来的,有种慵懒沙哑的质感。
微凉的掌心按在周演的颈后,陈生生的拇指虚虚按着他喉结,施加的力道很干脆。她和周演的距离从三十厘米到五厘米只用了不到一秒。从家长和徐梦的角度看来,俨然是一副正在接吻的模样。
周演猝不及防,身体立刻僵住了。
但他没有僵硬太久,反应过来后,便配合地微微俯身,接着伸出手臂,虚虚地环住了陈生生的腰,把她从那个坎上带下来,双脚放平在地面。用气声说:“踮脚多累,你下来我们慢慢演。”
那家长大吃一惊,对这俩孩子在她面前接吻的事实还没反应过来。徐梦的眼泪停在脸颊,也张了张嘴。
这狂妄的女生动作强势,那一下子简直像强吻。男生的身形完全笼住了她,只留给天台这边瞠目结舌的二人一个拥吻的背影。
周演近在咫尺,他们的鼻尖有那么几秒触到了一起,极快地轻扫,羽毛一样。陈生生抬起眼睫,在那一刻想。
周演真是得天独厚,有如此适合扮演深情角色的眼神和外表。她原本是一时兴起,此刻却觉得心情有些失控。
靠。
陈生生强作镇定,小声说:“差不多得了。”
她往左挪了一步,视线越过周演的肩膀,平视着那个家长:“您把谈个恋爱想的太重了。在您那天大的事,我们只当个生活调剂。你儿子分不清人生的主次,你也分不清吗?”
“……你怎么这么和长辈说话!你的家教呢?”那家长攥紧了手里的链条包,气到全身发抖。
周演侧了侧脸,和陈生生一起看向对方,牵起嘴角。
陈生生上挑的眼尾有种无所谓的懒散:“另外,我不觉得你对这个女生的污名是正当的。事实不分就随意指责,即便你没有出卖你的身体,你也没有比妓女更纯洁。”
周演又转回头,闻到她身上清苦的木香。低下头去看陈生生的发顶,以及……她被阳光照透的微红的耳朵。
陈生生说完,嗓子累了,拉起周演的胳膊就往楼道口走,打算离开天台。周演跟在她后面,垂眼看那只拽住他袖子的手。
很奇怪,他每次看陈生生的手,都好像能看到骨头。
转过来用手指着给他讲题的时候,敲键盘打字的时候,抓住他袖子的时候。
陈生生身上那种冷的魅力和不可触碰,她的一切都有种莫名的不可言说。
“你他妈跟我说什么呢!”身后的女人消化完这句话,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怒火烧到哪儿了,就已经冲过来举起手臂,狠狠地朝陈生生的脸扇下去了。
“哎!”徐梦在后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陈生生皱皱眉,正想动手,一个力道猛地把她拽到后面,她的视野一暗,周演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啪!” 一声带着风声的脆响。
那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周演格挡的小臂上。他面不改色,声音却冷了:“您过分了。”
周演背在身后的手还圈着陈生生的手腕,他加点力捏了捏,缓和一点声线,侧过头说:“你退后一点。”
“你们,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太狂妄了!都他妈是给惯的,欠教训!”女人往前迈了一步,又挥起带铆钉的小包朝陈生生砸去。
空气里只剩下吱啦的链条声和风声。
须臾,女人的动作滞了下。眼前男生的眼神让她有几秒忽略了自己的怒火。
短短一两秒,陈生生后知后觉。周演并不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温文尔雅,修养良好的人,日常的三好形象或许也不全是真的。
他愤怒的时候居然是这样。
那只包落在水泥地面,菱格皮面上的金属品牌标掉落在一边。高跟鞋不稳,女人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付款码。”周演拿出手机,往地上看了眼,“包多少钱。”
女人怔了会儿,神色有些扭曲,说不出话:“这不是钱的……”
“那我们走了。”周演伸手揽住陈生生的肩,贴近她,把她整个罩住走到楼梯口,低声和她讲道,“不管他们了。”
陈生生看着他的表情,衷心希望他演技可以烂一点:“你为什么,你不用……”
周演低沉的嗓音附到她耳边:“我不像徐梦她对象。我是绝对维护你的。”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模糊了“对象”和“他自己”的范畴。陈生生怕自己过度解读,正想要试图思考一下这句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陈生生便收回了视线,拿出手机。
周演的手还搂着她往下走,垂眼看见通话界面上是一个连名带姓的“刑知”,陈生生只看了一眼便按掉了。
陈生生把手机息屏,揣回去,又抬头打量周演小臂上泛红的关节和凸出的筋络。
“靠。她打这么重,痛吗。”陈生生说。
周演垂头看着她,没说话。
陈生生的视线顺着他手臂向上。
和周演对视过很多回,陈生生发现他不爱眨眼。每次都要等到眼圈出现不明显的微红才会眨一次。他的表演如此到位,让陈生生怀疑这就是他那种含义不明的情绪的伪造方法。
“问你话,痛不痛。”
“好痛。”周演说。
“……我动手就没这事儿了。”陈生生小声嘀咕了句,又盯了他一会儿,没忍住笑了起来,“好了。杀青了,周演。”
周演看着她的笑,愣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欲言又止。
造谣……周演琢磨这个词,觉得谣言有时候的确是无凭无据的,但更多时候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我妈找我,会应该开完了。我回了。”陈生生抢先开了口,“徐梦我有她联系方式,一会儿会跟她解释清楚的。”
解释清楚。
陈生生四个字,周演的情绪立刻中断。他顿觉没什么好说,也有种莫名的气恼。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气质也重新温和起来,松开手说:“拜拜。”
陈生生看了他一两秒。这他妈演技精湛就算了,出戏也挺快。
她表情如常,也点点头:“再见。”
他们分开两个方向,都把态度摆得很明,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这不过是一个几分钟的校园生活插曲,没有衍生,也不会有后续。
但十五岁的他们不知情。不会想到这出振振有词的天台表演会在各自的未来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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