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邀请你加入我们的乐队,”露西娅说,“你有兴趣吗?”
罗晓澍笑了笑。
“其实我们的音乐风格并不一致。”他停顿一秒,“抱歉,我想做我自己的音乐。”
可能没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露西娅表情发愣:“我认为我们在舞台上很有默契。”
“不,有些默契,是技术没法弥补的。”罗晓澍委婉地提醒她,“也许你可以比较一下。”
露西娅应该明白了,他是让她在明天的演出中安排原键盘手上场。
于是当罗晓澍说自己明天有事,需要离开时,她同意了。
--
罗晓澍第二天一早就出发,赶到巴塞时还不到中午。看见那白色洋房排列的枫树街道出现在眼前,他的心跳莫名加速。
远远就发现房门开着。有个律师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口,江弘站在一旁,两人正说着什么。
“……我妈妈呢?”罗晓澍大步走过去,声音都有点发抖。
江弘转过身。
“你妈已经走了。她为了还债,把这房子卖了。”江弘说。
罗晓澍僵在原地。
“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走了。”
“去哪里了?”
“晓澍,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妈妈她根本没脸见你。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也就只敢躲着你。”
罗晓澍莫名松了一口气。他这才意识到,在他心里,只要妈妈不是死了,那么就总有机会再见面——
可江弘接下去又说:“你妈妈说的,就让他当我已经死了吧。”
“她自己抛弃你,也没过得多好,这些年尽瞎折腾,做什么志愿者,又是写书,又是拍纪录片,结果什么也没折腾出来,还欠了一堆债。她说她没脸见你。”
罗晓澍想,爸爸是用什么心理在说这些话?爸爸也好,妈妈也好,似乎他们谁也不懂他们的孩子需要什么。他们都是这样骄傲的人,只想着自己的人生要如何成功与光鲜,可并不在意别的,连自己的儿子也可以不在意。
风穿过洞开的大门,卷起地板上飘落的杂物,在已经搬空的房间里。他瞥见绿色百叶窗紧闭的窗台上,放着一束枯萎了的蓝紫色花束,还有一幅紫藤花制作的装饰画。
那是他上次带来的礼物。
站在西班牙的阳光下,罗晓澍的眼前忽然一阵发黑。
是了,他们不爱他,不可能像他期望的那样爱他,不可能真正地看见他,看见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孩,那个无论如何也想要理解支持他们的小孩,那个用尽全力独自长大的小孩,只是渴望着一份关切和温柔的陪伴。
罗晓澍在这一瞬间感受到绝望。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任凭江弘如何叫喊,也没有再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雨又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他想起十岁圣诞夜的那场雨,那场独自在桥头等待的大雨,想起妈妈的沉默和欺骗,一句话也没有告诉他就彻底离开了的妈妈。
他忽然生气起来,打开手机,拨出那个号码。手指竟然在发抖,他控制不住。
电话通了。
“Hola?”嘈杂的背景下,似乎漫不经心的语气。
罗晓澍被这样的语气激怒了。手机号码没有显示吗?她应该看到这是来自德国的号码。她果然什么也不在意,是不是?
“我是罗晓澍。”他冲口而出,中文说得硬邦邦的,就像突然之间不会说中文似的。
对面忽然没有声音。他听见一道碎裂的声响,不知来自何处。
“你不会忘了我是谁吧。”
“你……你怎么有这个号码?”罗月的声音很轻,还有些断续,似乎是哽咽,可他没注意到。
“我不能有这个号码吗?”他意外自己还笑出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
“你是打算再也不跟我说一句话了,是这样吗?再也不见面,再也不理会,就当我是空气,是错误,是你早就想彻底抹掉的污点,就像拿橡皮擦擦掉那样,是不是?早就不该存在的存在,是不是?”
他曾经设想过一万遍的,和妈妈重逢的初次对话,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你说话啊!”他叫起来,声音也变了调,“你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什么都不想说,一句话也没有,是这样吗?”
手机那头的声音细小而遥远:“……晓澍,我……”
她应该还要再说下去的,可他等了许久,仍然没有听到后续。
他第一次这样失控,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了,从胸腔里裂开来。手机滑落下去,他抱住头,在雨地里蹲下来。双腿支撑不住他,这是始料未及的痛苦,像可以碾碎他的巨石。他蜷缩着,在大雨里,蜷缩成一团灰暗的影子。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对你来说,真的什么也不是吗?只想避之不及吗?你走了那么久,我一直想念你,虽然我也恨过你,在心里怪过你,可我一直都有好好练琴,我努力做音乐,我让自己好好地长大了,这一切对你来说,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回灰天使就好了。只要见到清霭就好了。罗晓澍冲去机场,跌跌撞撞,心里只想着周清霭。
他需要她,需要毫无保留的陪伴和关怀,那是他活下去的养分。
直到走进灰天使,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场馆是黑的,没有开灯。她在的话,不会不开灯。罗晓澍心里砰砰直跳,快步上楼,跑去周清霭的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她不在。原本整洁的地板上,掉落着一个纸袋,一条丝巾。它们被开门的风吹动了一下,此情此景,竟与妈妈搬空了的房间重叠——
罗晓澍握着手机,意识到自己手一直在抖。拨她的微信,不通,再拨电话,竟是关机。他眼前发黑,在灰天使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跑了几圈,简直恍惚了,不确定自己到底在不在现实中。
他给卢卡斯打电话,也是关机。灰天使所有人电话都拨了一遍,他才想起乐手们现在应该在去往巴塞的飞机上。他们是要在那里会合的,明天彩排,后天是音乐节的演出……他总算想起许晓筱来,拨微信给她。
“我不知道啊。”许晓筱一头雾水,“我回国了。”
“你回国了。”罗晓澍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这才把视线投向衣橱旁边的大行李箱。其实他一进门就看到了,他知道它原本不在那个位置——而之前在衣橱旁边的粉色小行李箱,已经不见了。
已经走了。又一个。
那种胸腔裂开的痛苦忽然再度袭来,他紧闭双眼,抬手撑住自己。
不,不可能。
翻遍周清霭的房间,罗晓澍又去自己房间找了一通,没有找到任何留言。手机上也没有,置顶对话还停留在她昨天拨给他的通话上,显示通话时长15:03。
他记得她柔软的语声,他对着屏幕亲她,她嘟着嘴,是和平常一样可爱的模样——
也许她去了什么地方。甚至,像许晓筱一样回国了。可如果是,难道她会不告诉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拨打的通话忽然有了回应。看到屏幕上闪出周清霭的面孔来,罗晓澍猛地从地板上爬起:“清霭?你去哪里了?”
神经在持续的紧张之后终于放松了一瞬,可随着放松的余波,更大的恐惧拍落:“你在机场?”
--
你妈妈,她前两天在单位晕倒了。
吴阿姨的语气显得小心翼翼。
听说是和新领导,就是抢了她职位的人吵起来了,可能是太激动了。
医生说她贫血,让她做检查。
之前体检,也好些指标不正常。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年了。医生让她去手术确认,她也不肯,顽固地像块石头。
周清霭听得慌张,追问什么指标不正常。吴阿姨却又安慰她,应该没大事。
听起来不仅前后矛盾,语气中还有股掩饰不住的不安。
周清霭强自镇定,忽然想到:“我妈妈她,是不是知道我爸再婚的事了?”
“……这种事,也瞒不住吧。”
“那,那我给妈妈打电话。”
“先别吧!”吴阿姨声音忽然提高,“她手机也摔坏了。她……现在在休息呢。”
这不同寻常。周清霭莫名有种直觉。
妈妈当年站在桥头的景象忽然闪到眼前,她一惊之下站了起来。
“她现在在哪?”
“……家呢。”仿佛网络问题,吴阿姨的话有点卡顿,“你要回来吗?”
周清霭停顿了一瞬。
“嗯,我回去。”
通话结束后,她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
吴阿姨希望她回去。周清霭听出来了。为什么?也许妈妈的状况比她讲的还要糟糕。
窗外仍然是澄澈的蓝天,可是阳光早已不照射进来。
她上网查机票,当天就有航班。她去收拾行李,拖过墙角32寸的行李箱装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太大了,只要24寸的行李箱就够了。
小行李箱打开收拾了一半,她又拿起手机来,想要拨给罗晓澍。
后天就是他的生日。冰箱里还摆着她准备给他做的蛋糕原料和食材。她曾想过,要不干脆不去法兰大师课,去巴塞给他惊喜,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还有近千欧的课时费,想想又舍不得。——更何况,那些钱,原来全是他给她的。
周清霭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了许久,到底还是从澍的头像上移开了。他过几天才回,没必要现在说——她现在没法跟他讲这些——他的生日就要到了,他不该收到这样的礼物。
她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跟他联系,可罗晓澍的视频通话竟来得这样快,几乎是她一把飞行模式关掉,他的脸就出现在屏幕上,简直让她吓了一跳。
“清霭!你去哪里了?”他看起来非常憔悴,眼睛发红,“为什么关机?我一直找你,差点就报警了。”
周清霭看见他背后熟悉的小熊窗帘,这才反应过来:“你回法兰了?”
“嗯。”他听起来像要哭了。
“我想和你一起过生日。”
推掉了露西娅的演出,多出来这一天时间,想去巴塞看妈妈,再回来看你——
“……对不起。”周清霭的表情怔怔的。
他听她说吴阿姨的电话,说贺燕玲的情况,忽然觉得自己异常地清醒,又异常地难过。
“这样吗?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你生日,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我……”
“比起这样的事,生日算什么?你,你为什么这样,偷偷一走了之?”罗晓澍望着她,望着那张忽然变得遥远的脸,“如果我没有回法兰,你就打算这样,突然消失是不是?”
像妈妈那样,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他的声音开始发哽:“清霭,我说过什么来着?我不怕异地,异国也无所谓,只要你不是突然离开,没有解释,没有告别——”
“我是要告诉你的,我只是……”
“你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再也不回来是吗?”
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屏幕两边似乎都僵住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僵住了——是的,那个32寸的大行李箱,虽然还没有被带走,但已经装满了,连衣橱里的衣服都收起来了。
她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他了!
周清霭从未想过会和罗晓澍发生这样的对话。他看起来脆弱又失控,她的心比她想象得更慌张,简直语无伦次。
“我,我不知道要待多久。如果,如果妈妈情况不好,我可能,甚至没法再回德国——”
打住。不要说。不要说——
“就算,就算这次平安度过,可妈妈她,她终究是一个人。如果我留在德国,以后怎么办呢?德国又不是移民国家。她会越来越年纪大,越来越多的病痛,难道我能够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国内吗?”
“所以呢?所以你就要离开我吗?你就不要我了,是这样吗?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忽然捂住脸,叫了出来。
他怎么能这样敏锐。他怎么能这样精准而迅速地,猜到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根本不愿去承认的想法。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忽然如决堤的洪水。
没能通过的考试。一封接一封的拒绝信。无法同行的音乐节。
不,她一直就没能和他真正同行。
周清霭想,她是被那些拒绝信打击到了。被“成为节目组聘用的摄影师”背后的真相打击到了。她怪不了他,他不是那么傲慢的人,也许只是想支持她。可是,这改变不了她的能力被否定的事实。
也许她的职业理想,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凭着几个月的努力,就想从菜鸟小白进化到专业人士吗?就因为和他在一起,被他鼓励了吗?他是天才,努力练了十八年琴的天才,她又算什么?未免太幼稚、太天真、太不切实际——
她抱住自己的头。她又在打退堂鼓了。原来她又回到了老路上。原来她并没能真正摆脱那个自卑的怯懦的可恶的自己。虽然对妈妈说了那些勇敢的话,可是到头来,她仍然在退缩,在颤抖,第一时间逃走——
“晓澍,我——”她没能说下去。
这一声唤起了罗晓澍的记忆。就在刚刚不久前,妈妈也是这样的语气,叫着他的名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因为顾虑,因为困扰,因为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回应他,无法像他渴望的那样爱他——
他忽然难以忍受,飞快地摁掉了通话。
那一场大雨,终于还是下到了这里。
--
手机响个不停。是卢卡斯。
“你跑哪里去了?我们——”
“要给我生日惊喜是吗?”罗晓澍打断他。
“哎呀,你怎么知道了。”卢卡斯笑。
罗晓澍垂着头,听卢卡斯啰嗦着什么为了不让他发现,物料都送到老板房间,害得老先生进进出出踩响了两个礼炮,又说巴塞下大雨,送来的蛋糕磕坏了,老板娘亲自下厨重做……
重回巴塞,已是零点。客栈里的乐手们果然仍在等他,推门进去时,个个东倒西歪,听见动静才猛然惊醒,跳起来拉响礼炮:“Surprise!”
罗晓澍心里五味陈杂,只和他们挨个拥抱,没有说话。
“澍今天这么沉默,是被我们感动得说不出话了吗?”安东尼笑问。
罗晓澍勉强朝他笑了笑。
“我看他是累了。”卢卡斯察言观色,“你该不会回法兰了吧?”
“哦——”乐手们开始起哄,“原来跟女朋友幽会去啦。”
他们推出蛋糕来,笑闹着让他许愿吹蜡烛。
“今天总得喝一点儿吧?”雅各布递过来一瓶啤酒。
罗晓澍盯着那瓶酒看了看,伸手接过。
“如果我喝醉了,有什么暴力行为,你们可以把我绑起来。”他这么说,大家愣了愣,都大笑起来。
可罗晓澍没笑。他直着脖子惯了一大口酒,举起酒瓶。众人都觉得他今天不太一样,可他第一次这样喝酒,不由都叫好,又纷纷拿酒瓶和他的相碰。
罗晓澍切了蛋糕,在奥托往他脸上抹奶油之前,灵活地跳去窗边,把键盘挡在身前。
“小心哦,弄坏了明天可演出不了啦。”
作为乐队共同的宝贵资产,没人能毫无顾忌地隔着键盘打闹。众人想把键盘搬开,可罗晓澍两手往琴键上一按,发出震慑般的巨大声响。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弹起琴来了。他弹琴的样子像个国王,不可一世,这会儿尤其如此。
“原来澍弹起噪音来也是一流啊。”
乐手们不觉都散开了些,各自找地方坐了,听他在键盘上制造魔音。罗晓澍背靠着窗外的灯火,幽蓝的夜色里发光的街道,让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和陌生。卢卡斯打开手机录像,这个夜晚虽然乱七八糟,可还是值得记录,不是吗?
奇怪的音乐慢慢回归了正常,罗晓澍开始弹一个三拍子的慢板,听起来倒像要让人跳起圆舞曲似的。这是陌生的旋律,众人意识到他在即兴,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他的才华,因为这音乐是如此流畅美妙,又是如此深沉而悲伤。
他开口,跟着和弦哼唱起来。
“是什么错了 是什么无可挽回 是谁困在雨夜 落进绝望的河水
天不该黑了 雨也不听我的指挥 是谁不告而别 留下干枯的花朵
谁能够习惯离开 也许谁都不该离开 离开原来是一种常态
……”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即兴啊。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望着那个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的身影。他微垂着头,额发的阴影遮住了眼睛。绷紧的下颌,用力的指节,他似乎在极力地抑制痛苦,又似乎在撕裂最脆弱的伤口。卢卡斯忘记了录像,只觉心头颤抖,仿佛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在绝望中拼力挣扎的灵魂……
琴音落下,一室寂静。罗晓澍的身影晃了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刚有人想要鼓掌,就听罗晓澍说:“抱歉,我决定不签约了。”
整个房间像是被风声撞了一下。他坐在窗前的灯火里,一动不动。
卢卡斯走上前去。罗晓澍抬起头,夜的灯火照亮了他湿润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卢卡斯听见自己问。
罗晓澍转开脸。
他口中喃喃,低声:“不会离开的,只有音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