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银月川享受的那几日松弛岁月,如今回想,竟似隔世般遥远而不可追。
上一组的表演刚刚落幕,评委席上的六位评委正在低头打分,场面极其安静。
狭小的候场室里,温妤盯着铺在膝盖上用记号笔涂抹得密密麻麻的剧本走神。
黎虹坐立不安道:“前面的演出都很精彩,我们压轴出场,压力好大。”她的脸上贴着硅胶脸皮,皱起眉头时额头上间断的纹路很清晰,妆容很服帖,看上去俨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年形象。
紧张像是会传染,温妤一颗心七上八下,深吸一口气道:“没事的,大不了重在参与。”她嘴上虽这么安慰黎虹,但其实没人比她更在意这笔奖学金了。
“奶奶,别紧张啊奶奶。”方伊人在剧本中饰演的是阿朵婆婆的孙女,她现在一个劲地喊黎虹奶奶,打破原本绷直的状态。
池屹贱兮兮地看向温妤,想给人下套:“你叫我一声爷爷,看我敢不敢回应。”迫于演出的刚需,他咬咬牙将头发染回黑色,显得更为乖巧老实。
温妤拿起道具抵在他胸腔上,威胁道:“我看你是皮痒痒了。”这个动作很飒,可在外人看来有些暧昧不清。
池屹懒散地举起双手投降,邪魅一笑道:“姑奶奶,我不敢了。”
温妤也没料到他会喊自己姑奶奶,沉默几秒,才觉得荒唐般说:“别瞎喊,我俩纯革命友谊。”兴趣爱好完全一致,又有共同话题可聊,怎么能不归为好朋友一栏呢。
池屹好笑道:“打趣的称谓而已,你干嘛这么认真。”
温妤瞬间被这话头噎住。
钱佳禾作为评委之一,不知何时来了候场区。她的高跟鞋足足有十二厘米,与地板接触时发出的声音很清透,响彻整个空间。
温妤循声望去,只见她怀里抱着几瓶饮料过来,扬着嘴角,张合着大红唇道:“我看大家的状态还挺不错的,原本以为会过于紧张,看来是我多虑了。”
黎虹接过她递过来的饮料,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味道有点齁甜,“佳禾姐,你是特意来看我们的吗?”
“是啊,依稀记得我大学没毕业的时候,每次登台表演之前都会非常怯场,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我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的手在发抖,两条手臂笔直贴着裤缝不敢动弹。”她的语气带着自我调侃,听上去真诚又安定人心。
黎虹嘴巴张成一个O型,微微震惊道:“你看上去那么自信,没想到也有信心不足的时候呢。”
钱佳禾轻轻摇头,淡笑道:“言重了,所谓的自信不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练。”她不着痕迹地扭头对温妤说:“你们呈递的故事梗概和创新点我都看了,很不错,一会的表演放轻松,我很看好这次的压轴出场。”
一旁的方伊人见缝插针,毫不掩饰自己的攀交心思,佩服又感激道:“谢谢佳禾姐这么忙还来鼓励我们,你不仅人长得美履历还漂亮,最重要的是人真的非常好呐。”
闻此,钱佳禾只浅浅笑着,由着她们三言两语。
温妤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从昔日与钱佳禾相处的细枝末节中得知,她并非表面上那样慷慨解囊和乐善好施。更何况登台之前与评委有过多接触,百害而无一利。
周遂砚的声音猝不及防透过幕布传来,“你在这呢。”紧接着他本人出现,走到钱佳禾旁边。
钱佳禾微眯着眼睛,双手环胸,饶有兴致道:“找我?”
他斟酌片刻,选了一个最委婉的说辞:“评委席少了你可不行。”
钱佳禾又怎会听不懂他的题外话,摆明了是责怪自己自作主张下场和她们交谈,“只是作为长辈过来加油打气的,并没有什么不妥。”
周遂砚侧眸看她,带着几分审视,然后故意压低声音对她说:“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你应该知道比赛最讲究的就是公平公正。”
钱佳禾的脸色并不好,须臾哦了一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那你可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啊。”
她恢复表情,眸光流动,抬腕看表,冲众人莞尔一笑道:“快到开场的时间了,你们稍作调整,我们先回评委席了。”
周遂砚的视线落在一言不发的温妤身上,眼底泛出细微波澜,沉缓道:“加油。”
待人走后,方伊人受宠若惊道:“哇塞,刚刚周大编剧也和我们说加油诶,真是烧高香了,在座的两位评委都亲自下场给我们鼓舞士气。”
方伊人激动地在原地转圈圈,她要视周遂砚和钱佳禾为偶像,誓死追随他们,“啊啊啊啊,一定可以的!”
温妤眼睫垂下,还在细想刚刚周遂砚和钱佳禾到底说了什么。
黎虹发现她一直不太对劲,将下巴撑在她肩头问:“你今天怎么了?”
温妤回过神,一脸认真,温和地解释:“没睡醒,反射弧有点长。”
黎虹从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撕开包装塞进她嘴里,牛头不对马嘴道:“放心吧,有我们呢。”
——
开场,都市排练厅内,由温妤饰演的角色,一位才华横溢但陷入创作瓶颈的汉族青年编导林青檐。他正撕掉乐谱,痛苦地抱头,表达创作的枯竭。
灯光切换,巨大的多媒体投影展现出绿水青山的壮丽景象,音乐为悠扬绵长的琵琶音杂糅着芦笙曲。
林青檐跟随由苗族文化学者吴教授带领的采风团队,深入苗寨“月亮寨”,他们的身影以剪影形式行走在投影的山水画中。
寨门处,由宋锦饰演的寨老带领芦笙队奏响浑厚激昂的迎宾曲,男舞者们手持芦笙,边吹边跳,动作豪迈有力,展现男性的阳刚与好客。
盛装的苗族姑娘,方伊人饰演的银花也在其中,端着牛角杯,唱着敬酒歌,拦在路中央。歌舞并重,场面热烈欢腾。
林青檐起初有些不知所措,在池屹饰演的吴教授的引导下才笨拙地接过酒碗,囫囵灌下。
旋即,林青檐用手机不停地拍摄,眼神中是寻找素材的急切,与银花清澈而略带审视的目光相遇,形成第一次无声的文化碰撞。
镜头切换至阿朵婆的吊脚楼。
篝火燃起,众人围坐。当阿朵婆歌唱时,舞台后方投影出现苗族创世神话的抽象画面,舞者们以缓慢而富有仪式感的现代舞肢体语言,演绎古歌中的故事。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林青檐被古歌震撼,当晚入睡后,舞台上出现梦幻场景。他仿佛看到了迁徙路上的祖先,看到了银花化身为蝴蝶,在枫林中起舞。
林青檐第一次不再用观察者的眼光,而是用心去感受。他找到银花,真诚地请教古歌的意义。银花告诉他:“我们的历史不在书本里,在歌里、在舞里、在阿婆的皱纹里。”
镜头再切换。
银花和姐妹们坐在工坊里飞针走线,舞台上光线柔和。她们的指尖流淌出蝴蝶、龙、鸟的图案。林青檐在一旁静静观看,被这种极致的耐心与美丽所折服。银花将一块绣有蝴蝶妈妈的帕子送给他,寓意吉祥与新生。
年老银匠在炉火旁捶打银片,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
银花和姐妹们教林青檐跳锦鸡舞,她们模仿锦鸡的步态,动作轻巧灵活,头上的银饰随着步伐沙沙作响,宛如百鸟啼鸣。林青檐笨拙的模仿引来善意的笑声,他也终于放下包袱,开怀大笑。
所有男舞者加入,手持芦笙,与女舞者共舞。林青檐突然抱着吉他,被卷入这欢乐的漩涡,他不再是外人,而是舞的一部分。
采风结束,即将离去。林青檐没有带走任何实物,但他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阿朵婆将一支古老的银簪交给银花,又由银花赠予林青檐,说:“把它带给山外的人看,把我们唱的歌,跳的舞,讲的故事,也带出去。”
银月华章,幕落。
——
此时评委在现场进行匿名评分,场下的观众除了海市戏剧学院的学生,还有社会普通人士。
钱佳禾不经意间瞄到周遂砚打的分数,高到超乎她的想象。原本她还想留点情面,看来现在也不需要了,于是扭头在无标识纸质评分表上填写一个很低的分数,完成后折叠投入密封箱。
苏简歪斜着身子,将手搭在钱佳禾椅子垫背上,朝着周遂砚的方向说:“周大编剧,这几组演出,你最看好哪一组?”
周遂砚中央空调道:“各有各的优点。”
苏简不死心地试探道:“你不是喜欢情怀二字吗,压轴出场的苗族非遗歌舞剧正合你的胃口,我看着也挺不错。”
周遂砚公正无私道:“是挺不错的,不过在成绩没公布之前,谁也不知道一等奖究竟会花落谁家。”
苏简耸耸肩,挑眉道:“拭目以待。”
工作人员正在同步统计分数,约莫过了十分钟,聚光灯突然收拢成一束,精准地打在穿着象牙白礼服的主持人身上。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封,上面是最终结果。
“经过一天的激烈角逐,四支队伍用四十分钟的舞台,为我们呈现不一样的作品。”
追光忽然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烛火。主持人的指尖在封口处停顿两秒,再抬眼时,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影:“现在,我宣布,此次研学活动的金奖得主是——”她故意拖长尾音,留下能够调动情绪的神秘感。
停顿像被无限拉长,温妤盯着舞台地板上的光斑,连睫毛都不敢颤一下。
“《银月华章》剧组,恭喜你们!”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追光唰地转向观众席右侧。
黎虹猛地弹起来,手里的节目单滑落在地,她却顾不上去捡,一把抱住身边的温妤,“我们赢了!我们拿到研学活动的一等奖了!”
第五排的欢呼声犹如决堤的洪水,方伊人也整个人抱上去,裹着哭腔道:“我们赢了!”她的脸很快埋进温妤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眼泪将她的演出服洇出一小片深色。
黎虹见温妤对这种煽情场面手足无措,她苦笑着将方伊人拉过来,用衣袖慷慨帮她擦眼泪,“瞧你那熊样。”她又继续说:“可别再哭了哈,哭出鼻涕来我这衣服可擦不了。”
把人逗得又哭又笑的,场面一度乱七八糟。
待主持人公布完二等奖和三等奖名单时,以温妤为首的获奖队伍互相推搡着跑上台,有人差点绊倒台阶,引来又是一阵笑闹。
颁奖的人是池教授,他调动氛围撺掇道:“小组长讲两句获奖感言吧。”
温妤举起话筒,紧张到失语,稍作调整,开口道:“寨子里的月光在今天最亮,从准备工作到登台演出,非常感谢我的小伙伴们。”
台下的掌声响作一团。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从嘴角漫到眼底。
原来所有悬着的心,最终都会落在脚踏实地去努力争取的答案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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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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