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玻璃上的雨流如柱，刚才还人潮汹涌的街道霎时间变得空荡荡，隔着雨幕张青芒瞧见路边有个格外显眼的招牌，上面的字也富有深意——后悔bar。
解读起来就像——后悔吧，后悔就来bar。
为什么要后悔！她不要后悔！
张青芒抹掉眼泪，立刻掏出手机拨通那个沉寂了许久的电话，几乎是刚响铃，那边就接通了。
话筒里传来他清浅的呼吸声，她仔细听着，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喂？”赵漆等了片刻也没听见她的声音，还是自己说了话。
“嗯。”张青芒努力克制声音了，但哭了太久，鼻音很重，一时掩盖不了。
“你怎么了？”赵漆声音紧绷，听起来有些生硬。
张青芒按静音，清了清嗓子，再打开，说：“我没事儿。”
还是听得出来，她又哭了，她说到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有些沙哑，鼻音也依然有，赵漆一直盯着前面那辆出租车的后窗玻璃，但雨太大了，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心中叹气，语气变柔软一些：“那你打电话是要说什么？”
“你明天还在港城吗？”张青芒小声地问出口。
“嗯。”赵漆简略地应声。
张青芒一鼓作气说出来：“我有事想和你说，明天再见面好吗？还是刚才那个地方。”
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复。
赵漆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明明是她自己不愿意面对，一次次退缩后却又要来找自己，就笃定他会回头吗？
“好。”赵漆还是答应了她。
他们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张青芒提前了半小时，她发现赵漆比自己还早。他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低头盯着某一处发呆，可能是感受到她了，忽然抬头看了过来。
张青芒挤出一个浅笑，走过去。赵漆转为盯着她的脸，已经看不出来她哭过了，眼睛却总是湿漉漉地看着他，好似都变成了他的错。
“你来这么早？”张青芒坐下来。
赵漆没回答，直勾勾地看着她，忽然倾身往前，更近距离地盯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四处看，张青芒吞咽一口空气，膝盖上的手紧紧扣着，被迫跟他对视，他的眼神很炙热，还带着她几乎没见过的侵略性。
就在她要招架不住，即将开口询问的时候，赵漆又坐了回去，自然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答：“刚来。”
“哦。”张青芒干巴巴地点头。
等饮品、吃食上齐，赵漆依然以那个姿态看着她，一副等着你说的模样。
“对不起，那一次的不告而别。”张青芒认真地同他道歉。
赵漆没有回应，只垂眸看向别处，面色依然有些紧绷。
张青芒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抬头看他：“赵漆，和你讲讲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吧。”
……
自父母死后，张青芒表现出来的情绪都非常正常——哭，大哭。
本以为能哭出来就代表所有痛苦都发泄出来了，但实际上张青芒哭的时候，总是不专心，她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这种感觉。
比如，她会觉得自己哭得很假，父母的突然离去，她极度痛苦且难以接受，哭也是发自内心。
可是在哭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小时候或者某一天因为某一件不起眼的事和父母闹过的不愉快，想起他们努力克制情绪而无奈的脸，想起那一声声叹气和担忧的话语，想起自己对他们不耐烦的表情和声音，想起他们被迫妥协的眼神和自己洋洋得意的心情，且她知道很多和父母之间的矛盾是她故意为之的，为了获得他们更多的关注。
所以她表面流泪，心底却一直想着这些，内心觉得荒芜悲痛的同时觉得自己那时没有好好珍惜和父母的相处，那如今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假的要死。
长久以往，难过的时候，她总觉得分裂出了两个自己来，假的那个在分担她身体悲痛的情绪，在痛哭，真的那个在上空冷眼旁观，又在说，真假！
这两个不同表现的她，让张青芒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血，面对至亲的死亡，连哭都不诚心。
这样的人怎么配再得到幸福呢？
这是原因其一，虽然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她明白是自己心理出现问题了，但为时已晚，那种不配得感已深入她骨髓。
如果说那是她内心无法意识到而一点点积累的深层心理问题，那这个就是因为在远方接到至亲死亡前最后一个电话却无能为力的自责和害怕，是正面、表层的冲击导致的心理障碍。
她无法接受那段录音里父亲的每一个因伤痛难忍发出的微弱叹息，还有最后没有喊醒父亲，只剩收音筒里的空白，这都让她感到绝望。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未来再经历这样的一次伤痛会怎么样，更害怕以后万一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同样的事会怎么样。
“我很害怕，而遏制这些可能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结婚，渐渐的，我也完全接受了，所以对于我来说，要求我改变结婚的想法就像硬要分开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痛苦。”张青芒把全部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赵漆看着她，几乎无法想象她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他轻声说：“之前跟你打点电话的姨母都不知道你的痛苦吧，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的吗？”
张青芒怔住，她以为他会说“我们可以不生孩子”或者“给我们一些时间，我陪你一起治愈这些心理障碍”，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问题。
她心跳得剧烈，“咚咚咚”仿佛要跳出来，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无措，他竟然问了这个问题。
好像是这样的，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当时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她即将成年，18岁的年纪，她觉得自己能承受住，所表现出来的也是这样，所以两位姨母开始还很担心，但看到她能正常的哭泣、发泄哀痛情绪后，也是跟着她一同悲伤，几乎没有时间更多的安慰、关注她，于是她也更认为这样是正常的，以为随着时间会渐渐淡去。
对父母死亡这个事实的悲痛的确淡去了不少，但当时那些不经意冒出的小想法却越来越大，直至影响到她正常生活。
“我……”张青芒眼睛虚空地看着桌面，又看着他，反复想起他说的话，慢慢开口，“我没有和别人讲过，这些最开始其实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点吧，大家都很痛苦，我说这些好像没什么用，只会增添更多悲伤。”
赵漆摇头，说：“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很想说些宽慰的话，可是都太苍白了，今天他本来给自己装了一身盔甲，现在却已粉碎成泥。
静默片刻。
张青芒再次问出之前那个问题：“你想结婚吗？”
“不想。”赵漆立刻回答她，又继续说着，打算把之前的想法也告诉她，“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是不打算结婚的，后来才……”
“不，赵漆，你想结婚。”张青芒打断他说话，定定看着他，“我知道你有多渴望结婚，就像我有多不想结婚一样，你不过是听到我刚才说的话而短暂松动想法。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请你告诉我，请你一定一定遵从内心，我不要我们两人最后还是因此不欢而散。”
“我……”赵漆很想重复刚才的答案，但是他说不出口，他内心怎么想的，他仍然有对家庭的渴望。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我知道了。”张青芒微笑，摆手让他不必说出口了。
“我不想。”赵漆想去拉她的手，迅速跟她表明心意，她往后缩了一下，他的手无力的垂在桌上。
张青芒闪着泪花，笑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各自遵从内心走，这样对彼此都好，不然我会有心理负担，你知道吗？”
赵漆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眼睛慢慢泛酸，难以呼吸。
张青芒忽然站起来，努力地笑，说：“赵漆，我走了，我们各自安好吧，祝你心想事成，其实我一点都不想。”
说着她说出来了后面那句心里话。
自己和赵漆都是一怔，她迅速往外面走，赵漆两步跨过来拉住她的手，把人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张青芒也紧紧回抱他，强忍的情绪一下迸发出来，趴在他肩上哭得不能自已，赵漆也落了一颗泪在她身上，随后闭上眼想要更紧地抱住她，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分开。
片刻后，张青芒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赵漆搂得太紧了，她想试着分开一些，可是她一动，他就更用力，让她几乎不能动弹。
张青芒带着哽咽，说：“赵漆，放手吧。”
“不。”赵漆带着鼻音的话落在她耳畔。
张青芒仰天，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只能任由它流，说着：“可是我们路不同，再继续的结果依然会这样，所以放手吧。”
“不。”赵漆又落下一行泪水。
张青芒也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尤其是在这样的深秋冬日里，可是他们终究不同路，为了不让以后更难过，她现在必须狠心一点。
“赵漆，放开吧。”她开始用力挣脱，用身体对抗他的双手，当然，还是无济于事，她忽然猛的挣了一下，痛呼一声，“啊，我的脖子。”
“怎么了，你的脖子怎么了？”赵漆着急忙慌地松开手，扶着她胳膊打量，张青芒看见他眼睛通红又焦急的面色，胸口发闷，还是利落地拂开他的手，往后退一步，他有些错愕，伸着手想上前，她又退了一大步。
赵漆难过地看着她，收回手和脚，轻声说：“我不过来了。”
“嗯，我走了，再见，赵漆。”张青芒捂着嘴，她的眼睛在笑，心在哭，说完这完整的道别转身就走了。
赵漆上前一步，只抓到她一片衣角，最终也迅速从他手里溜走，只剩空气。
他看着她疾步而去的背影，想追却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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