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午餐时的气氛相当诡异。
馥郁的黄油香气和久违的冬日阳光都没有更改这一点。
有一个时刻,疗养院里全部七个人类分坐在长桌四周用餐。
无人交谈,只有机器人管家和侍者端着餐盘来回穿行。
与之前一周任何一个哪怕出现了剑拔弩张插曲的早晨相比,这个阳光充沛的上午都具有更多的不可预测性和危机。
毕竟,牌桌上的超级变量,一下多了两个。
雷雅是第一个落座的。她刚坐下,乔格进来与她道早安,话音未落,罗与非和罗夏就一道进来了。
自那时起,博士导师的心率就没下过100。尽管她一言不发,尽力掩饰自己眼中的不安与兴奋,但每每抬眼,她的目光总会忍不住偷偷瞟向冰泉实验室奉为“终极答案钥匙”的乔格。
罗夏前阵子和罗与非几乎处于同一状态。但当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既不礼貌,也让他们姐弟俩看上去讽刺地像极了他们精神不稳定的父母。
乔格对此视而不见,照例进行着他每日大量的能量补充。即便不是变异生物体,一个一米九以上的健壮青年的早餐食谱也不可能与常人等同。
然后,打完网球的那两位回到了建筑里。
餐厅这边,雷雅和罗夏开始就量子共振放大器的微调展开讨论,乔格和罗与非也不时插一句建议。
就在众人假装和谐地像一个科学团队一样,海因烈和苏尔梅特先后进入了餐厅。
于是罗与非又多了两个观察对象。
苏尔梅特的反应和乔格差不多,倒是海因烈的眼睛瞄向罗与非时,充满了捕猎之前的冰寒。
当然,也可能是海军少将输掉网球比赛后,极为不悦。
两股不同的全息投影飘浮在空气里,苏尔梅特和海因烈各自边享用美食,边处理着不介意被偷窥的日常事务。
餐厅再次寂静下来。
早已用完餐的人不急着离开,而一向喜爱发表演说的海因烈也缄口不言。
奥尔托皇家实验室的丑闻是十二小时内的爆炸新闻,紧跟着其他国家压不住的变异人秘密监狱和实验传闻。吞加自治领自然没有幸免。网络上分成了不知多少派在争吵,可想而知,现实里的恐慌还在上升。
雷雅回想昨晚与贾思敏的那通电话。贾思敏惊吓不轻,她就是学生命科学的,很清楚自己一旦被当小白鼠会是什么情形。丑闻曝光的只是冰山一角……
直到虚弱的罗幕被机器人看护推着轮椅进入餐厅。他的眼睛浑浊而清醒,环视一周后,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你来得正是时候,也许今天,困扰我们一家多年的问题会有个了结。”
雷雅从一堆食物中抬了抬头,正碰上罗与非呆滞的眼神,她好像完全没听到父亲说了什么。
这时,飘浮在海因烈上方的全息投影消失了。
罗与非的餐叉当的一声掉在餐盘上,她忽然情绪激动地说道:“爸爸,这不只关乎你的物理学,我的生命科学,妈妈莫名其妙的自杀,或者你那本该死的书!这……这关乎这颗星球上的六十亿人口,关乎整个基准人类文明的未来!我不认为只有坐在这里的人有权知道,甚至决定……”
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果然和苏尔梅特猜得一模一样。雷雅想。从某个至高无上的角度以及罗与非自身的立场,她也不是错的。
“罗教授需要一个喇叭吗?”海因烈头也不抬地打断,十足的挑衅意味,他拿着刀叉的手依然有条不紊地在盘中操作。
罗与非的目光利剑般看过去,眼中的恐惧完全被愤怒压过:“你这个好战的恶魔没有权力说话!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你又从我的实验室里偷走了什么!”
长窗照进的阳光,只让空气更加稀薄。
雷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苏尔梅特。
科学家看似对争吵充耳不闻,正在专心用餐,但那双紫色的眼瞳里倒映着海量的数据流。实时更新的舆情热力图、精确到毫秒的股价K线、以及张量集团刚刚发布的充满挑衅意味的新品参数……无数细碎的字符和图表如同数字瀑布般飞速流过。
她又瞥向乔格。
他正平静地喝着咖啡。晨光为他利落的灰色短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小巧的白瓷杯,指节分明。当他将杯子送到唇边时,手腕的线条绷成一道坚硬流畅的弧线。他忽而抬眼看她,纷纷扰扰,好像这是他唯一在乎的事。
海因烈狂妄地笑了两声,终于看向罗与非:“罗教授昨晚和刚才那番论调,我在皇家实验室不是没听过。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知道我接受过战争的洗礼,那你应该很清楚,那些对你来说很难的事,对我来说很轻松?”他顿了顿,罕见的严肃目光从雷雅看到苏尔梅特,“这里要是我做主,珍妮.罗伯特现在已经死了。她手上的冤魂,未必比我少。想想皇家考察者号。”
罗与非强压下情绪,沉着脸讥讽道:“我在这里,珍妮不会轻举妄动。少将放心,我不至于蠢到去广播。”
雷雅这时站了起来。与其在这里听“哲学之争”,不如去准备今天的实验。乔格也是这么想的,他也站了起来。
罗夏有点犹豫,他虽然也对这些争论不感兴趣,但他想留下保护姐姐。
苏尔梅特和罗幕则都在静静用餐。
海因烈却连忙放下刀叉起身,戏谑道:“你们是野蛮人吗?这里有位小姐离席,绅士的基本礼仪呢?”
“这个世界不需要绅士。你也不是。”罗与非擦了擦嘴,断然起身。
“随便你怎么说,罗教授。”海因烈微微笑着道,“但恕我冒犯,你、罗幕博士,还有罗夏博士,在我眼里都比赫博虚伪。他才是真正求索的科学家……”
“他毫无道德!”罗与非说,“他和你一起偷走了隶属于我实验室的珍稀样本!他把你变成了一个怪物。”
赫博才该被叫“编辑狂人”,当代弗兰克斯坦。雷雅嘲讽地心道。
“罗与非博士,你若真有道德,我堂妹或许还没有死呢。”
“那的确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并不以此为豪。”
“行了。”罗幕古怪的笑声打断了争吵,“我多年前见过赫博。那时候,他还是皇家实验室的研究生,眼里只有纯粹的狂热。我也想过,科学家们如果都像他,是不是容易点,我的妻子会不会还活着……我听来听去,少将和我女儿都是讲道理的人。只是讲的道不一样。”
“我不同意。”罗与非望了望窗外的阳光,“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她没有再看父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爸爸,如果我的命运最后和你一样,甚至妈妈一样,那也是我的选择。”
餐厅门口,雷雅的目光再度与导师交错。
她想起她在冰泉实验室向她揭开解密层级4之前悲伤地自语,父亲写就《创造自己》时,母亲刚去世,而当她终于读懂父亲的那本书也博士毕业了。
现在想来,罗幕博士差不多正是那时候疯的……
苏尔默的出现改变了罗幕和姜睿还有他们孩子的一生,更是永远地改变了世界。
雷雅脑中浮现0号和父母的那张照片。原来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父母那么年轻就去世了。
罗与非率先转移了视线。她能感觉到与雷雅的某种共鸣,但她不想共鸣,她有更宏大的责任。
午后阳光正盛,疗养院的密室里接纳了更多的外来者。乌诺守在密室外。
海因烈和罗与非走进密室时,不约而同被苏尔默的油画吸引。
那幅油画的艺术成就一般,但它比雷雅记忆中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更为神秘莫测。
罗与非自上午的争论过后,更多地保持沉默。
海因烈只说了一句:“原来你妈妈长这样,比我见过的任何托尔贵族都美丽高贵……”
苏尔梅特冷漠看过去。
“绝无冒犯。”海因烈强调道,他盯着油画,“只是我们小时候,我和尤兰达从来只见过她在窗户里飘荡,跟……”
他大概想说跟幽灵似的,但收住了。
实验开始前,罗与非坐在离红砖墙最远的碎花沙发上,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结构,让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是章鱼和狼群,它们的基因片段在与人类基因组嵌合时,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协议兼容性。它们不像其他动物基因那样只是作为独立的插件运行,而是能直接调用和重组人类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的底层指令,这使得它们的能量转化和信息传导效率远超其他模型。”
她终于发现了。她那么聪明,总会发现的。雷雅没有去看导师。她自己是在驱逐舰上的战情室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正是意识到这个,她脑中才出现了那个更高意志的“声音”,诱惑她潜入深海。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罗夏迫不及待接过姐姐的话,“假如、假如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苏尔默与更高维度有关。我们会怎么假设她?”他的手指停止了在全息投影上操作,蔚蓝眼眸不断地扫过众人。
罗幕、苏尔梅特和乔格很显然都已经知道罗夏在谈论什么,只有海因烈听得一头雾水。
“我们更有可能会假设她是比我们文明先进得多的外星生命!”罗夏声音高昂地自问自答,“那么,我们就会根据已知条件推论,她的原生态和所在的文明形态,具有中央分布式系统的特点!”
密室里一阵静谧。
“原来赫博是这个意思。”海因烈陡然哈哈大笑,“但罗夏博士,你是说,苏尔特尔的母亲本来长得像章鱼?!”
与少将声音同时落下的,还有撕裂空气的拳风。
不过这一次,海因烈的反应速度比在驱逐舰上时快了不止一瞬,他的脸颊几乎是擦着苏尔梅特那足以击碎骨骼的拳头险险避过。
“好险。”海因烈一退好几步,嘴里依旧不闲着,“拜托,别打脸,卡特琳娜还是喜欢我漂亮一点。我道歉,行吗?但这话是罗夏博士说的,你怎么不揍他?”
“接下来的实验,你再废话一句,我保证你比卡特琳娜更像一个僵尸。”苏尔梅特将手中的生物电极片递向童年玩伴。
海因烈考虑了两秒。他目光炯炯看着中央悬浮的黑色球体,其中蓝色电弧发出的奇诡闪烁,印在他深陷的碧眼中。他衡量着风险与回报,最终接过了电极片,果断贴在了自己的太阳穴。
正方形的四角固定,实验开始。
但在接通的那一刻,雷雅、乔格和苏尔梅特全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排异力量。
罗与非眼见着罗夏监控的全息投影上,出现了她难以理解的量子波动。她漆黑的眼睛里迸发出亢奋,她撇了撇父亲,父亲痴迷地抚摸着那面红砖墙。
就在这时,罗与非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感觉到了脚底传来的震动,仿佛地震一般,又或是哪里出现了爆炸。但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罗夏和罗幕马上也发现了。
接着,他们看到海因烈的一只手臂,定制衬衣袖子瞬间爆开,强壮的胳膊上青筋暴起,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皮下的肌肉、血管、骨骼似乎都在进行着剧烈的能量重组。
一瞬之间,地毯下的大理石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低吼,无数碎石与尘埃被一股无形的力场从地面剥离!
它们违反了万有引力,在空中汇聚、压缩,最终塑造成一根狰狞的完全由岩石构成的巨触!
连接的四人猛然睁眼。
那根岩石巨触在空中发出一声碎裂的怒吼,随即狂暴地向其他三人横扫而来。
乔格的触手悍然从背后伸出,以毫无保留的巨大形态,首先在雷雅身前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生物屏障,随即狠狠地抽打在岩石巨触的中段。
组成巨触的碎石,在巨大的冲击下短暂地遵从了重力,向地面散落,但仅在半空,它们便被那虚无的力场再次捕获、重组,以更刁钻的角度,反噬向乔格的触手。
海因烈的眼中,混杂着极致的狂热和被自身力量所吞噬的惊悚。
罗与非惊诧得差点栽倒在地,她下意识地想去拿手机,记录下这颠覆她所有学科知识的一幕,但她的手被罗夏死死摁住。
两个庞然巨物在密室中狂暴地搏杀,不断地拍击到屋顶和墙壁,水晶吊灯疯狂摇晃,苏尔默那幅油画也摇摇欲坠。
苏尔梅特看向了雷雅,二人只能倾力合作。
罗与非突然大声叫道:“海因烈,再不停下你会死掉!脱水、内部组织灼伤、细胞加速坏死、DNA链永久性断裂……幸好你们不是不能被杀死的……”
“操!我知道!”海因烈从牙缝里吼道,“但我控制不了它……!”
忽然,海因烈疯狂地摆动着头。
他知道,雷雅的意志成功入侵了。
[我可以命令你,但你刚才接入时,太过恐惧自由意志被剥夺,出现了排异。我需要实验顺利进行。所以现在如果你不想死,必须听我的。]
[说。]
[想象那根碎石触手是你力量的延伸,但它在疯狂消耗你的生命能量。收起你手臂的聚能,它就会变回一堆碎石。我在帮你,快。]
海因烈闭上眼,高度集中意志。他能感受到通道里另一个意志的施压,那感觉混杂着被支配的痛苦与发自本能的愉悦。虽然抗拒,但他不得不与她一起,将手臂中那股失控的能量收回。
瞬间,那根与乔格的触手缠斗不休的岩石巨触,在空中乍然解体,化为一堆碎石哗啦啦地撒了下来。
苏尔梅特一瞬移动,帮罗幕、罗夏和罗与非躲开了。
尽管罗与非知道这人只是不想再节外生枝,好进行他的实验,但她还是说了句谢谢。
乔格的触手仍未收起,深灰色的表面闪烁着生物电的幽光,悬停在半空,充满了威慑。
海因烈愣愣地看着那只完美的生物造物,颇有点羡慕地说:“还是你这个方便,表弟。赫博反复实验,我还以为我的四肢会变成触手,谁知道是这种费劲的方式。好处是,它不比你弱,我还能维持我体面的伯爵之子、海军少将的威严。否则,太像一个怪物了。”
深灰色的触手眼看就要将海因烈整个人掀翻……
“实验完了,你们两只章鱼随便打。”苏尔梅特挖苦的声音响起,好像之前向海因烈挥拳的不是他。
不过,雷雅看到,一滴汗水正顺着他银色的发丝滑落,滴在他身前的空气中,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转瞬蒸发。他周围的生物场还维持着某种极高的能量层级。
乔格也没真想在这里让海因烈缺胳膊少腿,尤其雷雅看上去耗费了很大心力才让他的狂暴状态稳定下来。
“用不着你说。”乔格淡淡道,同时收起了触手。
雷雅看着罗与非像自己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小心翼翼地绕到乔格侧后方,用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着迷的眼神,观察着他那完美闭合的脊背。
“排异应该没了。”雷雅看向海因烈,像在评估一件刚刚经历过极限测试仍在散发着危险热量的武器。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你刚才占据的,是一个超级节点的位置。当然,如果你不想要……”
海因烈对“超级节点”这个词感到陌生,但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充满危险魅力的笑容,“明白,雷雅小姐。”这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我们快开始吧。”
正方形的四个点再次启动。
一接入,雷雅能无比确定地感觉到,与上一次相比,这次的连接稳定而强大,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幽灵回响。
可能是由于超过半数超级节点的接入,苏尔默那纠缠于时空中的意识,终于展现出了它更真实的形态。
而且,她和其他三个超级节点是既连接又不连接的状态。
但雷雅不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她的意识仿佛被拉升到一个超越几何与尺度的维度。
在这里,她“俯瞰”着无数层薄如蝉翼、散发着微光的“膜”。
这些膜延伸向无尽的远方,可能是十公里,可能是十亿公里,可能是万亿光年,时间和距离在此失去了意义,她不得而知。
她看到了,一根根巨大的散发着某种“光芒”的“锚钉”将这些“膜”强行固定在一起。
那锚钉似乎是空间被扭曲而成的。
在那光芒中,她感知到一种无比熟悉的律动,那是空间本身在被极致扭曲时发出的最深沉的共鸣……
那是引力本身的形态。
她不知道另外三人此刻“看”到了什么——
紧接着,灾难的景象冲垮了她的心智。
一根锚钉毫无征兆地崩断,引发了连锁性的坍塌。那些脆弱的“膜”在失序中互相碾压摩擦,在碰撞的边界迸发出创世与灭世并存的火花。
她第一个念头是,罗幕博士一直都是对的。
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连氢原子都不会有。
这样一个宇宙,绝无可能自主地、自然地产生生命!
她同样意识到,她看到的是苏尔默的“记忆”。
但……
苏尔默的记忆中,为何会有0号年轻的父母,也就是她的父母?
在这个平行宇宙,父亲仍然是平平无奇的高中物理老师,母亲也仍然是即将被人工智能淘汰的软件工程师。
一个事实如烙印般刻入她的脑海:0号是被苏尔默选中的观测者。尚在胚胎之中,她便被施加了某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影响——她被“编辑”了。
雷雅能清楚地看到因(苏尔默的意志)和果(0号胚胎的基因被改变),但两者之间的过程,在她(一个三维生物)的感知中是完全不存在的,仿佛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时间或空间的间隔,结果是凭空发生的。
这些不能称之为“画面”的认知,跳转得太快。
0号果然不懂红砖墙上的高维物理,但被苏尔默编码过的她,具备了无与伦比的高维物理直觉。
正是这些直觉让她在窥见红砖墙后,做出了反物质微型冲击炮即反物质搜集器,也是这些直觉,让她创造出了那个微型黑洞。
而那确实不只是个微型黑洞。
那场实验,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制造武器!
它的目的,本来是唤醒所有节点……
这是为什么苏尔默说苏尔梅特不能当观测者吗?
因为唤醒所有节点需要付出代价?她其实是爱他的……
而0号死而复生的能力,是否又是苏尔默只是为了保护她作为观测者工具赋予的?
实验出现了错误。
“膜”被刺穿了。
她的意识,正是通过这个被意外撕开的“洞”,坠入了这个世界。
这似乎是所谓现代宇宙学中提出的“虫洞”,但她不敢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永恒暴涨模型和M理论(超弦理论的延伸)的结合。
永恒暴涨模型是雷雅在驱逐舰的甲板上和罗夏谈论到的平行宇宙的假设之一。
事实上,在M理论的框架下,有一个更加具体的平行宇宙模型,这就是“膜宇宙”或“膜世界”模型。
这个模型认为,我们的宇宙是一张“膜”,我们所熟悉的三维空间可能是一张巨大的“膜”,漂浮在一个更高维度的“体空间”中。
我们世界里所有的物质和除了引力之外的基本力,都被束缚在这张三维的“膜”上。
在这个更高维度的体空间中,可能还漂浮着其他的三维“膜”,每一张膜都是一个独立的平行宇宙。
它们彼此平行存在,互不干涉,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自己所在的膜,去到另一张膜上。
她盯着那些似乎稳固又似乎在摇晃的锚钉……那无穷无尽、看上去无比脆弱的无数的膜……忽然,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袭来——
苏尔默所在的文明,探索到了宇宙的终极!
而且,这个文明很可能已经……
雷雅的思绪没有继续。她的意识从高处极速下坠,仿佛坠入无尽的黑洞视界。
时间的感觉开始变得怪异起来。失去了线性。
一瞬间之内,她感受到了无穷的时间袭来。
她的意识频率被提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层级,海马体中负责记忆编码与检索的神经元以普朗克时间为单位进行着迭代。
对于外部世界的一秒,她的主观思维已经完成了通常需要数个世纪才能完成的推演。
当她的意识从那段私密的记忆中挣脱,重新回归那片共享的感知平面时,雷雅发现乔格、苏尔梅特和海因烈也正从各自的深渊中浮现。
他们的视野,在超越时间的维度里,再次聚焦于同一个景象——
光点。很多很多光点,在这片超越时间的感知平面上,铺展开来。
但,不像刚才的膜,这光点是有限个。
虽然它们的数量很多,但在这意识被超频了亿万倍的感知平面上,这不要紧。
她拥有近乎无穷的主观时间,足以进行估算。
大约2,000,000个光点。
其中一部分已被激活,光芒璀璨;而另一部分仍在休眠,光芒微弱,却如风中烛光,坚韧地燃烧着。
两百万个同类,遍布全球。
[有入侵者。]苏尔梅特的声音如一道冰冷的警报响起。
雷雅的感知中,一股贪婪的意志,正像病毒般试图刺入他们共享的这个精神空间。
她“嗅”到了冰狼的气息。
[黑森林?] 海因烈问,他的意识波动显得生涩而混乱。
乔格:[不是。他们在别处,正在通过狼群的集体意志,试图强行介入。]
雷雅立刻反应过来,还有三个超级节点没有被占据,一旦狼群的Alpha成功介入,可能会占据一个席位,进而能够动用蜂巢的权力……
雷雅:[切断连接。]
四人同时睁眼,意识如遭重锤般被砸回三维物理现实。
在刚才那片超越时空的感知平面上,每个人都窥见了自己最想探寻的秘密。
他们之间一个刹那的眼神交汇,显然,彼此之间想要撬动这些秘密,绝不是简单的信息交换那么简单。
“怎么样?”罗幕反常地激动,他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
“你一直是对的,老师。”苏尔梅特淡漠地回答,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安慰,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沉静,“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绝无可能自主产生生命。”
他也看到了这个。雷雅想。毫无疑问,他肯定也猜到了可怕的宇宙终极。
罗幕连连点头,随即松开了手,无力地呆坐在轮椅上。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又像是坠入了更深的虚无。罗夏本是一愣,然后也陷入了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属于理论物理学家的巨大沉默之中。
超弦理论和M理论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在地球,都曾经是被誉为可能的“万有理论”的最佳候选之一……
不等罗与非开口,雷雅温和冷静地主动说道:“罗教授,没有开放平台的钥匙。而且,这颗星球上有两百万个我们。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没有告诉罗与非,那两百万个节点,依然在等待被彻底激活。
乔格、苏尔梅特和海因烈的眼睛都是一睁,但即刻,他们也都理解了雷雅为什么透露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罗与非听到这个数字,脸上的血色一刹褪尽。那双一直闪烁着知性光芒的黑眸,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从震惊彻底滑向绝望,仿若被抽走了所有的光。
“我早说了,我们是优等人类。”海因烈高傲地笑道,那笑声在死寂的房间格外刺耳。
“不是亚种、不是亚种……”罗与非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轻如梦呓,“有生殖隔离……这是最大的秘密。这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监狱,为什么我会签署那些文件……”
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进化树……彻底分叉了。”
压抑的死寂中,雷雅看到那面斑驳的红砖墙上,那些让天才们陷入疯狂的刻字,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般,逐字消融。
墙上那副苏尔默的油画也在急速褪色,画中女人虚无与一往无前的的眼神变得模糊,无数颜料如黑色的泪痕般汩汩淌下,最终化为一片混沌。
雷雅瞥了瞥苏尔梅特,知道这是他的生物场在发挥作用。
“虽然可惜,但总比被艾许或者张量他们得到要好。”海因烈狂热的声音回荡在正在被抹去的历史尘埃里。
离开黑森林那天,天气阴霾,好像又要降雪。
雷雅坐在直升机里,罗幕公开发表的讲话录音还在她耳侧回响。
“……我对未来,保持信念……”
雷雅听着,心中一片冰冷。
那是一个**裸的谎言,一个智者为了保护整个文明,而选择背叛自己毕生信仰的最沉重的谎言。
罗与非决定留在黑森林陪伴父亲。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雷雅不认为导师会向世界广播,因为她得到了最坏的答案。
当你凝视过深渊之后,你反而会选择为世人拉上遮挡深渊的幕布。
这是她为什么告诉她。
十三个小时后,私人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青港。
雷雅望着舷窗外的蓝天白云绿植……
两条通道上各自传来信息。
苏尔梅特:[我知道怎么杀死你。]
乔格:[回奥托路1号?]
雷雅侧过脸,一扫寂静的机舱。
罗夏脸色苍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试图为那个四维的幽灵建立数学模型。
苏尔梅特的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与乌诺的全息投影进行着无声的数据交换。
最后,她的目光转向乔格。他一直在看着她。
他们在蜂巢里究竟又看到了什么?
第二部分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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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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