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凌带韩月朵回家,除了自己身边,她不放心让韩月朵待在别的地方。
亲身经历了农夫与蛇,连井绳也觉得可怕,不知道在笑脸相迎的同学中,还有多少个方小诺,此时的韩月朵就像一只应激的猫,每一根毛发都是敏感的。
只有在梅凌身边才能得到安全感。
这些天,梅凌一直给韩月朵心理疏导,她告诉韩月朵,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叫“受助者恶意”,当我们对一个人施与过多的帮助时,受助者会感到双方平等关系失衡,认为帮助者是为了获得优越感,自身的自卑感加剧,反而会在潜意识层面激发对帮助者的憎恨和嫉妒。
方小诺就是典型的例子。
韩月朵茫然地点头,又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对别人的帮助产生恨的。梅老师,您帮了我这么多,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我只希望能为您做点什么来报答您对我的好,怎么会恨您呢?”
少女的眼睛亮闪闪水盈盈的,像浸水的宝石,纯净的灵魂就透过那透彻无暇的眸子看过来,梅凌心中百感交集,她以早点睡觉为由,手掌轻抚合上韩月朵过于明亮的眼睛,韩月朵顺势把头靠在梅凌肩上,在平缓绵长的呼吸中获得治愈。
她心里默语,也可能会产生爱。我喜欢您。
可是梅凌听不到,还半真半假地逗她,“哦,朵朵是特例嘛?老实交代,到底有没有讨厌过我?”
韩月朵急了,“没有,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讨厌过您,一点都没有。”
“不许讨厌我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讨厌我。”梅凌揉了揉柔软的发顶,搂紧了手臂。
家里岁月静好,网络上却甚嚣尘上。
虽然警方和校方都发了声明,还是有些自作聪明的营销号大搞阴谋论,蘸人血馒头吃流量,月蕾的案子被重新翻出来炒作,说姐姐大学时陪酒,妹妹也好不到哪儿去。梅凌不会容忍这些小鬼乱跳,该取证的取证,该公证的公证,律师函一发全都噤若寒蝉,但是追责是免不了的。
陆青筱也知道了,梅凌好不容易才把冲动护短的大表姐按住,“有我在,你就别添乱了。”
陆青筱信任梅凌,但她更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发动钞能力删帖,沸水般闹腾的网络像釜底抽薪似的,很快平静了。
而当事人韩月朵对此浑然不知,因为梅凌不让她上网。网上那些脏东西眼不见心不烦,无视就是最好的防御,笔记本没收,智能手机换成了智能手表,能接打电话,还带定位功能。
韩月朵嘟嘴,“您是把我当小学生了。”
她最近真的是小学生待遇,上学梅凌送,放学梅凌接,连薛芊都忍不住吐槽,今天家长还没来接你么,可能堵车了,你再等等。
韩月朵又尴尬又甜蜜。
梅凌在律师事务所耽搁了点时间。
与平时的落拓随性相反,邱楠工作时很有一本正经的精英范儿,黑色正装,金丝眼镜,稳稳当当地掂着厚厚一叠纸。
“这是取证材料和诉讼状,包括故意损坏他人财物、侵犯他人名誉权两项指控,你看看,如果没有异议,我明天提交到XX区法院去。这案子涉及刑事处罚,如果你们不接受和解,被告一定会被判刑。”
她翻到被告人那页,指尖点了点,“还不到20岁,挺年轻的。”
邱楠故意试探梅凌,看梅凌会不会圣母心发作,给对方留一线机会。
梅凌喝了口黑咖啡,放下杯子,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既然被告已经成年了,就需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你客观陈述,一切交给法律裁决。”
邱楠把材料收好放进公文包,看了看表,垂眼似笑非笑,从工作模式无缝切换到休闲模式。
“下班了,聊点私人话题。”
“有屁快放。”梅凌知道邱楠憋了一肚子话问她。
“好歹当过人民教师,说话文雅一点嘛。”邱楠怪声怪气地,“你对你家朵朵小朋友也这么粗鲁?”
两人互损惯了,嘴上谁也不让谁,梅凌道:“你要是我学生,我也对你温柔,楠楠小朋友。”
邱楠嗤了一声,“你教过的学生那么多,没见过你对谁像对韩月朵那么温柔那么上心的,梅老师,你们这师生情好得有点过分了吧。”
梅凌白了一眼,“邱大律师,对自己学生好又不犯法。”
邱楠咬着后槽牙哼哼,“当然不犯法,前提你得是直的,不然就是对我诈骗。”
梅凌笑着捶她,“这么多年纠结个没完了是吧,幼稚不幼稚!”
邱楠也笑了,笑自己幼稚。
大一那年面对她疯狂地追求,梅凌拒绝得不留余地,坚持两人只能是纯洁的关系,邱楠凶巴巴留下一句话,你是直的就算了,要是哪天交了女朋友,我非揍你不可。
后来两人重归于好,契机是韩月蕾的案子梅凌向她求助,时过境迁,邱楠分分合合的女朋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也庆幸她和梅凌只是朋友,不然以两人倔得可以跟牛拔河的性格,做朋友可以互相帮助肝胆相照,做情侣就是互相伤害火星撞地球。
可是,梅凌毕竟是她的初恋,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有掰弯的青梅,这要是被一个青春期都没过的小姑娘掰弯了,她邱大律师的脸往哪里放,邱楠咽不下的那口气,说到底,还是幼稚的胜负欲。
“我就是幼稚。”她偏执地盯着梅凌,“你两次求我帮忙,都是为韩月朵。小凌,别把我当傻子,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作为她的代理律师,我需要个合理的解释。”
她对韩月朵的偏爱已经到了让人误会的程度?梅凌沉默了,诚然如邱楠所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要么因为爱,要么因为别的。
梅凌清楚因为什么。
这个秘密,除了家人梅凌从没和谁提过,它装在坛子里,贴了封条,压在她心上十余年,落满了灰,如今邱楠吹了一口气,扬起积年的尘土,便呛得她喘不过气,一股强烈的倾诉欲呼之欲出。
梅凌突兀地开口:“小楠,你知道我从来不溜冰的。”
“没错。”
邱楠说,高中三年,每逢寒假班里组织溜冰,梅凌从来不去,有一次邱楠连冰鞋都买好了,软磨硬泡劝了半天,梅凌愣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两人为此还大吵一架。
如今旧事重提,邱楠便猜到梅凌对溜冰大概留下过心理阴影,她问:“以前是不是出过事?”
“嗯。”梅凌点头,“我小时候很皮,贪玩,不听话,有点叛逆,大人不让做什么,我偏要做。”
一般人说起自己年少时的不羁往事,总是有些得意的,可梅凌丝毫没有,她说得很慢,很艰难,像背负着很重的东西行走。
“那年我13岁,上初二,有天放学早,我不回家,硬拉着两个同学去护城河溜冰。那年冬天特别冷,河面很早就已经冻上了,冰层看起来很厚很结实,几个女生在上面玩,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仿佛进入一场灾难的前兆,邱楠屏息,她眼前甚至展现出一段画面,三个穿着羽绒服的女生在冬季的护城河上嬉戏玩耍,而冰面上的裂纹正在她们脚下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谁也看不见死神将至,准备将她们拉进冰冷的深渊。
她问,“冰面裂开了?”
梅凌喃喃重复着,“是的,冰面裂开了,我们都掉进两米多深的河里,我离岸边最远。”
“都说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脑子里会出现走马灯,可我掉下去的瞬间什么都来不及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完了,我要死了。”
邱楠又说:“可你还活得好好的。”
仿佛渐渐失去温度,梅凌的声音开始发抖,唇齿微微发颤,指尖扎进握紧的拳心,“有路过的好心人救了我们,我最后一个被救上来,可救我的那个人……死了。”
邱楠做律师这么多年,从别人表述里抓住关键信息进行推理是基本功,她不必多问,梅凌也不必多说,答案不言自明。
梅凌永远无法忘记,在病床上苏醒后听到救她的人去世时的心情,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追悔莫及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崩溃。
她强忍泪水,哽咽着继续说:“我父母想找到恩人的家人,他们愿意拿所有的积蓄去补偿,可是,我们根本找不到人。”
“恩人的尸体当天就被同乡送回老家了,医院也没留下任何信息,听当时还有意识的同学说,他穿着民工的衣服,说话是外地口音,很可能是外省来的农民工,我们找遍了北城所有的建筑工地,还联系电视台帮忙寻人,都没有任何结果。”
“后来医院打来电话,说在送我们的那辆救护车上捡到了东西,是一个平安锁,很新,刻着岁岁平安,送给新生儿的那种。”
梅凌一直克制着感情,可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低声地啜泣。
认识这么多年,邱楠第一次见梅凌哭,她慌张地递过一张餐纸,巧舌如簧的嘴就跟摆设似的,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陪着,等梅凌释放完悲伤,慢慢恢复平静,才小心地问: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韩月朵的?”
梅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大学时我参加了一个公益社团,有些人会带着孩子来北城务工,不过因为户籍和经济原因,他们的孩子只能去条件很差的小学,社团就是专门为这样的小学生提供学习辅导的。”
“我从一个孩子的家长那里得知,他有个同乡见义勇为,救溺水学生而死,但因为是非正规招工,也没有交保险,工头怕查出问题,就说人是意外落水,打发了几万块钱,让他带尸体回老家料理后事。”
“时间、地点,很多细节都对得上,而且,还有个在那年刚刚出生的女儿,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救我的恩人。”
“我问了地址,找到紫玉村,从陆村长那里得知,恩人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留下一双女儿,姐姐月蕾考上了一所211大学,妹妹月朵才8岁,上小学二年级。”
邱楠问:“所以,你才去紫玉村小学支教的?”
梅凌不置可否。
最初,她是打算给两姐妹一些经济补偿的。
陆村长与韩父是连襟,扶养小月朵多年,他客气地拒绝了梅凌的好意,两姐妹温饱不愁,再把旧事翻出来,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梅凌也明白,她欠的恩情,不是简单用钱就可以偿还的。
紫玉村不算富裕,也不算贫穷,但教育资源匮乏,村中一所简朴的小学校,只有两三个年过半百的教师,而韩月朵也在这里上学。
当梅凌做出毕业后去紫玉村支教的决定,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包括她相处三年的男友,两人道不相同,最终和平分手。
梅凌不觉得可惜,她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必须要守护的人。
她在紫玉村小学任教四年,也陪伴了韩月朵四年,陪伴她熬过心脏病手术的考验,陪伴她熬过失去姐姐的痛苦,陪伴她从一个病弱内向的小孩成长为健康自信的少女,直到韩月朵小学毕业才回北城
往事说完,桌上的半杯咖啡已经凉透,梅凌将剩余一饮而尽,任由苦涩刺激味蕾,无边无际地蔓延。
“如果不是因为救我,韩月朵的父亲不会死,母亲不会积劳成疾,姐姐不会去陪酒,她会有一个完成的家庭,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一个平顺的人生。邱楠,我亏欠这孩子太多了,为她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邱楠凝视着梅凌,这女人有种特别的魅力,当她真诚对待一个人的时候,会让那人有种被全世界毫无保留爱着的错觉,其实,梅凌对感情分得很清,亲情、爱情、友情,从不混淆越界,而且从来不囿困于任何一种。
“真的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邱楠不禁问:“如果韩月朵喜欢上你了,你怎么办?”
梅凌愣住,“你说哪种喜欢?”
邱楠的:“和我一样的。”
梅凌噗嗤笑了,“怎么可能啊,别胡说八道,朵朵不喜欢同性的,她好像还有个网恋的男朋友。”
邱楠暗骂一声,梅凌脑袋是木头做的么,这种装直的鬼话也信!她直勾勾地盯着梅凌,不甘心追问,:“我是说如果,你假设一下,韩月朵跟你表白,你怎么回应她?”
梅凌托腮想了一会儿,撇开脸道:“我不做假设,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朵朵是我学生,比我小十四岁,她是挺粘我的,不过那也只是像对长辈一样的依赖而已,你呀,思想太复杂了。”
邱楠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她突然有点同情韩月朵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旁观者,她清楚地看到了梅凌的逃避,无论梅凌对韩月朵如何倾尽全力去爱,这种爱都绝不会是爱情。
真的等到那一天,梅凌会如何回应韩月朵呢?
邱楠想,自己还算幸运的,梅凌不喜欢她,至少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
如果梅凌本不能接受韩月朵的感情,却最终因为愧疚和补偿心理妥协了,那才是最残忍的。
邱楠强硬地掰过梅凌的脸,眼神难以形容地复杂,“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像当初拒绝我那样拒绝她,好吗?”
感谢阅读和陪伴的小伙伴。
文中对受助者恶意的解释来自百度。
因为听说在回复发红包有刷分嫌疑,所以评论暂时不发红包了,希望大家理解。
我这种树懒更新速度下,依然还有小天使追文,真的不知如何感谢,我不会弃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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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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