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晨是在食堂碰见敖旭的。
她本来和季甜甜一前一后排队打饭，季甜甜一只手攥着校园卡，另一只手就绕过来，轻轻牵着梁晨。
但突然，梁晨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喂，大学霸，好久不见啊。”
穿着花里胡哨的卫衣的男生拎着饭盘，大剌剌地挤在了梁晨和季甜甜身边。
梁晨扭头看见是敖旭，第一反应就是松开了季甜甜的手。
“什么事？”
季甜甜注意到梁晨说话时，轻微紧绷起来的全身，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刺猬，炸起一身刺。
“找你当然是聊学习啦——听说你进了一班？重点班啊，甘拜下风。”
敖旭的声音并不低，语气里带着说不上来的敌意，哪怕只有一丝，也立即被梁晨捕捉到了。
如此熟悉的敌意。
初中三年，梁晨都浸泡在这种氛围里。
其实在第一次月考拿到全班第一的时候，同学们更多是新奇地来找梁晨探讨，比如如何学习，课后是否补课，是不是愿意和自己做朋友等等。
但一切都在梁晨连续拿下一学期的第一名之后发生了变化。
以排名第二三四五的几位同学为首，大家开始发现这个叫梁晨的短发女孩简直是个学习怪物。语数英全无偏科，而且门门吊打第二名十几分。她看上去明明也没怎么学，可是数学的压轴大题都能做到满分，偶尔考不到满分是因为写错答题格式又或者是意外的誊抄错误。
总之，是个根本无法打败的人。
而梁晨本人的不善言辞，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
身为万年老二的敖旭，就曾经在一次极难的月考之后，捏着自己没上三位数的试卷来找梁晨：“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学的？”
梁晨支着头，目光流向窗外，“正常学呀。”
怕说的太少，梁晨又扭回头，补充了一下：“上课听讲。”
——她没乱说，她真的就是这么学的。上课听讲，完成作业，然后就会发现那些题目都有共通之处，都能简单理解。
家里的条件并不能为她交高昂的补课费，也并不能给老师塞点什么。梁若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妈妈帮不了你，晨晨，你得靠你自己。”
但是敖旭完全理解错了。梁晨天生的疏离感让敖旭觉得头大，他觉得这人就是个仗着成绩好瞧不起人的。不就是不想分享自己的学习秘籍吗？不就是想自己独占鳌头吗？
没事，他敖旭才不怕呢。奶奶说了，女孩子天生就比男孩子笨，别看偶尔能考第一，等到知识越学越难，到时候还不是男生厉害？
结果他从初一等到初二，都没等到梁晨从第一名的位置下来。
这时候他已经调到了梁晨的后桌，每天就听着老师怎么表扬梁晨，以及看到她一头男孩似的短发和常年不换的牛仔裤。初二期末成绩下来的那天，卷子从前桌往后传，敖旭接过从梁晨手里递过来的那张卷子，看见自己努力了两年但数学依然比梁晨低了15分之后，终于爆发了。
“你不是个女的吧？”
梁晨一愣，原本疾书的笔头停下了。
她有点恍惚这个问题。
梁晨明确记得，自己在幼儿园咿咿呀呀的时候，也曾经那么幻想有一天穿上公主裙，拥有芭比娃娃。
但梁若为和陈小玲并不是这么教育的。
他们告诫她，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天起就告诫她：
“晨晨，爸爸妈妈都是普通人，你只能靠自己努力学习，才能有好生活。”
“留长发就要扎辫子，你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
“不能学着打扮，那是浪费时间，穿裤子多方便。”
和敖旭的奶奶一样，梁晨的奶奶也有一模一样的名言，只不过后面还有半截话：“你就要学得比那些男孩都好，让那些人看看生女孩又怎么了？”
梁晨那时候太小，并没有办法把这些归咎为重男轻女的思想。于是小小的她就只好在一遍又一遍思考后，把问题归咎到了自己身上——留长发是过度打扮，穿裙子也是，而自己，不该跟女孩一样。
直到敖旭和其他同学真的开始那样攻击她，说她彻头彻尾就是个男的，哪有一点女孩的样子？
梁晨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怪物。
言语上的暴力从初二开始显露，到初三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场可怕的孤立。梁晨在那个班级里熬了三年，成绩稳居不下，朋友一个没有。顺理成章长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
现在，再次看见敖旭，梁晨一瞬间想起他带头说过的那些话，面色沉寂下去。
敖旭倒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这不是来借学霸的光了？我知道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卷子不一样，有额外的难题。为了一年之后的分班考，我想以后每个月都来找你借一下卷子。不干别的，就看看你们那些私藏的题长啥样。”
说着，他像拍一个好兄弟一样，狠狠在梁晨肩上锤了一拳，意思是兄弟你得罩我。
梁晨被他锤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在初中的时候，班里几个理科好的男生经常对梁晨这么干，反正梁晨也不会发火。
但此刻，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一只手接住了梁晨的后腰。
梁晨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受到耳畔一阵温热的气息喷吐而出。
“有话好好说，你动手干什么？”
是季甜甜。
敖旭一看这个高个子的女孩，愣了一瞬间。
“梁晨，这你朋友？”
季甜甜的个头没比敖旭矮多少，此刻又故意挺直腰背，无端带了一股压迫的气质，好像完全看不出来之前那副甜美爱笑的模样。
梁晨不想在老同学身上浪费时间，正好前面的队伍移动了，她便也转回过身，往前挪了挪。
“重点班题目不外泄的。”
敖旭一听，脸色登时就软了不少，抬脚就去追梁晨：“喂喂喂，话这么说，但咱不是老同学吗？你知道的我这次中考只不过是有点失误，我也没想到就直接按照中考成绩分班了啊，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要是拿不到你的题，分班考进不了重点班，我奶奶会扒了我的皮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恨不得要去扯梁晨的衣袖，但又被季甜甜的眼神给看得恹恹。
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委曲求全成这样，还不就是为了那几张破卷子？
梁晨沉默地盯着打菜窗口，眼波流转，想起来敖旭曾经从后桌伸到她眼前的一只胳膊。
——那个胳膊上满是抽打的红痕，肿胀的，鲜艳的。
因为那次敖旭考到了班级第五，属于他的重大失误。
前面排队的人又前进了一格。梁晨往前跟上，余光里看见敖旭还跟着自己，叹了口气。
“月考之后来找我。”
建校几十年来，海城中学一直是这种崇尚竞争、分级的教育模式。成绩好的去重点班，重点班会有单独的重点班题库，所谓“资源垄断”，但是重点班又依然要面临每年一次的分班考，谁去谁留，全部洗牌重来。而这又给了那些普通班学生一丝角逐的希望。
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一级又一级，就这样重复循环。
好在敖旭得到了点头答复之后，就不再纠缠，消失在了食堂的人群里。梁晨和季甜甜一起打了饭，选了个面对面的座位坐下了。
女生间的情谊就是这样，顺水推舟似的。布置完宿舍之后，季甜甜跟着梁晨一起来食堂，一起排队打饭，那么按照道理，就要和她一起吃饭，一起收拾饭盘，一起回教室上课。
好像心照不宣的，今天做什么都要一起。
“刚刚那个是你初中同学？”
季甜甜突然这么问。
梁晨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继续吃饭。
季甜甜好像是在仔细回忆着，浓艳的野生眉蹙起来，好半晌，才继续道，“我记得我们初中的班级，应该在同一层楼吧？”
“啪嗒——”
梁晨的筷子掉了一根。
她有点狼狈的，抬起那双倔强的眼眸，隔着齐眉的碎发，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
季甜甜似乎仍然在绞尽脑汁，并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小兔一样的门牙不自觉咬住了下唇，继续往前复盘自己的回忆：“嗯……我记得，我是六班，你应该是在四班吧？我们好像是在一层楼的两头。我肯定是那个时候见过你的。那刚刚那个男生我应该也遇见过，难怪眼熟。”
是啊。我们见过。见过很多很多面。
饭桌上的氛围随着季甜甜回忆的终止而沉默。直到这顿匆匆的午饭结束，梁晨都没再说什么。倒是季甜甜，收拾完饭盘往教室走的时候，她很随意的，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东西，塞给了梁晨。
是一包可乐味的□□糖。
可乐味是新出的，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都还没上。季甜甜笑起来眉眼弯弯，“这是我妈妈今早给我的，送给你吃。”
正午的阳光晒得梁晨脸颊发烫。她眨眨眼，接住了季甜甜友善的目光。
这是她还没吃过的口味。
海城中学的高一，从第三周开始就要统一晚自习到九点半。不过现在还没开始第一次月考，学的内容少，晚自习也还没那么多事情要做。更加美妙的是，叶承游今天请了假，不能来看晚自习。
没了老师盯着，年轻的学生们便开始大展拳脚。
有隔着人山人海传纸条的，有偷偷在本子上下五子棋的，有抻着脖子东张西望的，还有偷偷摸摸想逃课但转了一圈恹恹而返的。
季甜甜写完了作业，在预习明天的课文。梁晨的作业也做完了，没事儿干，就掏出了一本玄幻小说打发时间。
她初中的学习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绝对不是题海作战的那批选手。相反，她其实是那种默默玩了一圈别的结果还能轻飘飘考得很好的。因此更加惹得敖旭他们的讨厌。
初中那会儿成绩好，她干什么老师都不说。所以现在，这本印着夸张标题的玄幻小说就这么明晃晃摊在课桌上。
看得有些无聊了，腰背也酸，梁晨换了个坐姿。
口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塑料声。
梁晨一摸，就想起来中午季甜甜给自己的那包糖，还好好躺在校服口袋里。
窗外，入秋的风已经裹挟了凉意，吹进这个青春的教室。风拂开发梢，梁晨低头，鬼使神差地就撕开了那包□□糖，往嘴里送了一颗。
结果，和嘴里的可乐味一起爆发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自习课不好好学习，看什么闲书呢！”
一根略显苍老的手指“笃笃”地敲在梁晨桌上。
不等梁晨解释，那只手一把就抓起了那本劣质刊印的小说，高高举在全班人的目光上方。
“你们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能帮你们考高分吗？你们学生的主业是什么？进了海城中学重点班，自习自习，自己学习，这还要我来教吗？”
梁晨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去找自己被当众判刑的课外书，就看见一个戴着瓶底厚眼镜的中年女人，正恶狠狠盯着自己。
侯代梅是一班的英语老师，同时身兼全年级教导主任。她本来就只是在走廊上巡视，结果发现一班乱成了一锅粥，就偷偷潜进来打了个游击战。
梁晨就是被她不幸俘获的可怜战俘。
被人赃俱获的梁晨并没能说出任何辩解词，因为她的舌尖，那颗可乐味的□□糖还在停留。
侯代梅是个狠老师，杀鸡儆猴，骂了足足十五分钟，到底还是把书给没收了，高跟鞋踩得咚咚响，留了一句“月考之后找我来要”，走了。
历经此劫，整个班上安静如鸡。
嘴里那颗小小的糖终于彻底化为甜水。又是一阵冷风吹进来，梁晨突然很浅地笑了。
在这个众学霸云集的一班，她好像终于沦落成了一个「普通人」。
一个会被揪着痛骂的普通学生。
侯主任：让我来看看现在流行什么小说了（扶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学生的主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